震耳欲聋的轰鸣在身后渐渐远去,如同退潮的雷声。陈沐阳拨开最后几缕垂挂的藤蔓和巨大蕨叶,终于彻底踏出了瀑布洞口。脚下是坚实的、覆盖着青苔和矮小蕨类的岩石平台,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带着久违的、暖烘烘的力道,瞬间驱散了洞穴中沉积的阴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饱含负离子和水汽的清新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青草和阳光的芬芳,洗刷掉硫磺与岩石的沉闷。
父亲陈景行紧跟着钻出,魁梧的身躯在阳光下舒展开,他仰起头,闭上眼睛,让暖意洒满沟壑纵横的脸庞,那条曾濒临废掉、如今却支撑他走到光明的伤腿,稳稳地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充满了新生的力量感。滚烫的泪水早已被风干,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出来了…真出来了…”他喃喃着,声音沙哑却饱含力量,手指向深渊对岸那片宁静的谷地,“看!烟!还在冒烟!是活人!是活人住的地方!”
希望,不再是星图上的符号,不再是卷轴上的图画,而是真真切切地铺陈在眼前。碧空如洗,阳光慷慨地洒满开阔的谷地。一条清澈的溪流如同银亮的绸带,在平缓的谷底蜿蜒流淌,反射着粼粼波光。溪流两岸,是相对低矮茂盛的绿色植被,其间大片大片被开垦过的土地虽被野草顽强侵占,但那些整齐的、人工挖掘的垄沟痕迹,如同大地的指纹,清晰诉说着人类的存在。更远处,依偎在山脚溪流转弯处的缓坡上,几十座圆顶的、用黄泥混合茅草搭建的房屋错落有致,原始而和谐。几缕细细的灰白色炊烟,正从其中几座屋顶袅袅升起,笔直地融入湛蓝的天空,如同连接人间与天堂的丝线,无声地宣告着生命与家园的气息。
“爹,是这里。她指的地方。”陈沐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却锐利如鹰,迅速扫视着眼前的深渊和对岸的谷地。喜悦之下,是生存者刻入骨髓的警惕。女孩的血迹指向这里,但她的处境呢?还有那个留下东南方脚印的陌生人?
横亘在他们与希望村落之间的,是这道怒吼的深渊。瀑布在右侧奔腾而下,在下方深潭激起冲天的水雾和彩虹。目测宽度超过二十米,下方是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湍流,任何落水之物都会被瞬间吞噬。没有桥。
陈沐阳的目光沿着他们所在的崖壁边缘快速搜寻。很快,在靠近瀑布水帘、水汽最重的区域,几根粗如儿臂的深褐色藤蔓从上方高耸的崖顶垂下!藤蔓显然年代久远,表皮坚韧厚实,布满深刻的纵向纹理,如同老树的虬根。一部分紧贴着湿滑的岩壁,另一部分则悬垂在深渊上空,随着强劲的水汽风微微晃荡。
与之前渡河、横跨天坑的藤蔓何其相似!
“藤蔓!爹!还是老法子!”陈沐阳立刻解下腰间缠着的最后几圈坚韧树皮绳(渡河时搓的备用绳),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紧紧绑在父亲腰上,水手结打了死扣。“抓紧!脚蹬岩壁!别看下面!”
陈景行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死死攥住其中一根最粗壮的藤蔓,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条伤腿爆发出强劲的蹬踏力,稳稳踩在凹凸的岩壁上。“放心!这腿…稳当着呢!”
深渊在脚下咆哮,冰冷的水雾扑面。陈沐阳率先跨出,双手死命抓住另一根藤蔓,身体悬空,双脚寻找着岩壁上任何微小的凸起作为支点。湿滑的藤蔓几乎要脱手而出,全靠指腹的摩擦力和腰背核心的爆发力稳住。他一点点横向挪移,腰间的绳索绷得笔直,牵引着后面的父亲。湿冷的汗水和瀑布水汽混在一起。
时间在专注与深渊的威压下流逝。当陈沐阳的脚终于踏上对岸松软、带着青草气息的土地时,他几乎虚脱。猛地发力,将父亲也拖拽过来。陈景行一个踉跄扑倒在厚实的草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苍白,但眼神亮得惊人,那条伤腿依旧稳稳地支撑着他。
终于,踏上了这片流淌着炊烟的土地!
脚踏实地,谷地的气息更加清晰。湿润的泥土味,青草的芬芳,远处隐约飘来的、类似烤制食物的烟火气。溪流在阳光下欢快地流淌,发出悦耳的潺潺声。父子二人贪婪地呼吸着这充满生机的空气,感受着阳光温暖地包裹着疲惫的身体。
“爹,先别急。”陈沐阳压下心头的激动,目光扫过四周。他们落在谷地边缘一片相对稀疏的灌木丛后。他示意父亲蹲下,隐蔽身形。“观察一下。情况不明。”
陈景行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也恢复了猎人的警惕。他学着儿子的样子,伏低身体,透过灌木的缝隙,仔细观察着远处的村落和近处的田野。
谷地宁静祥和。溪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光滑的鹅卵石和游弋的小鱼。开垦过的土地虽然荒芜了不少,但依稀能辨认出垄沟间残留的一些作物根茎——类似薯类的块茎植物,以及一种叶片宽大、类似芋头的作物。田埂上,甚至能看到几件被遗弃的、用石头或硬木制成的简陋农具,半埋在泥土里。
村落那边,房屋安静,只有炊烟袅袅。暂时看不到人影走动。
“好像…没啥人?”陈景行低声道,带着疑惑,“地都荒了…工具也扔着…”
陈沐阳也注意到了异常。这宁静中透着一丝荒凉。那些炊烟,是仅存的几户人家?还是…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清晰的、混合着呜咽和斥责的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声音来自村落更深处,靠近山脚的方向!
陈沐阳的心猛地一紧!他立刻示意父亲噤声,两人像最警觉的野兽,利用田垄、灌木丛和零星散布的大石块作为掩护,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无声而迅速地潜行过去。陈景行那条恢复力量的伤腿此刻展现出惊人的优势,步伐轻捷,落地无声,紧紧跟随。
越靠近村落边缘,景象越清晰。那些圆顶泥屋普遍低矮,墙壁厚实,屋顶的茅草有些已经发黑,显然经历了不短的岁月。屋舍之间的小径上覆盖着薄薄的尘土,同样看不到人迹。几座房屋的门户歪斜着,里面黑洞洞的。
斥责和呜咽声越来越清晰。绕过几座空置的房屋,前方出现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空地。空地中央,赫然聚集着二三十个人!
陈沐阳和父亲立刻伏身在一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岩石后面,屏息凝望。
聚集的人群穿着简陋,男人大多赤裸上身,下身围着兽皮或粗糙的麻布裙,皮肤黝黑粗糙。女人穿着简单的无袖麻布衫和长裙,头发大多盘起或用骨簪固定。他们手中拿着简陋的石矛、木棒,甚至还有削尖的木棍。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某种奇异亢奋的神情。
人群围拢的中心,几个身形格外魁梧、脸上涂抹着白色和赭石色条纹的男人,正用力推搡着一个被反绑着双手的瘦小身影!
陈沐阳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那个女孩!
她身上的粗布衣服更加破烂,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深褐色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脸颊上,遮住了部分面容,但那双熟悉的、深褐色的眼眸,此刻却充满了冰冷的愤怒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桀骜不屈!她的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能看到新鲜的擦伤和淤青。她奋力挣扎着,即使被反绑,身体依旧像一张绷紧的弓,对着推搡她的壮汉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呜咽。
而在女孩旁边,另一个被捆绑的身影让陈沐阳的心再次沉了下去!那是一个同样瘦小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同样穿着粗麻衣服,脸上涂着几道赭石色的条纹,此刻正惊恐地哭泣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显然,他就是呜咽声的来源。
“是丫头!还有个小娃!”陈景行也认出来了,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焦急,“这帮狗日的!在干啥?!”
人群的喧嚣和斥责声变得更加清晰。陈沐阳努力分辨着那些陌生而短促的音节,虽听不懂具体含义,但能感受到其中强烈的敌意和一种即将进行某种仪式的狂热氛围。
一个头发花白、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兽骨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项链的老者,颤巍巍地走到人群前方。他举起一根顶端镶嵌着黑色晶石(类似星厅岩壁上的矿物)的木杖,用苍老而高亢的声音说着什么。人群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目光都聚焦在老者身上,脸上充满了敬畏。
老者木杖指向空地边缘,靠近山脚岩壁的方向。那里,赫然矗立着一座用未经打磨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的简陋祭坛!祭坛呈方形,约半人高,表面坑洼不平。最令人心悸的是,祭坛正中央,竖立着一根同样粗糙的黑色石柱,石柱顶端,用白色的颜料清晰地描绘着一个由三条螺旋线交汇而成的符号——“祖灵之眼”!
而在祭坛下方,正对着石柱基座的位置,地面上凿刻着一条浅浅的、通向旁边一个小土坑的沟槽!沟槽内壁和土坑底部,都残留着深褐色的、令人触目惊心的干涸污渍!
血槽!祭坛!
陈沐阳感觉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猛地看向被捆绑的女孩和少年,又看向那个指向祭坛的老者,人群脸上那种混杂着恐惧和狂热的兴奋……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他们要…祭…”陈景行也看明白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条伤腿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死死抓住岩石边缘,粗糙的指节发白,“拿活人…祭那个石头眼睛?!”
就在这时,老者高高举起的晶石木杖猛地向下一挥!
人群中爆发出几声亢奋的呼喝!几个脸上涂着最浓重条纹的壮汉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还在挣扎的女孩和那个哭得几乎昏厥的少年,拖拽着他们,朝着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祭坛走去!
女孩奋力扭动着身体,深褐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哀求,只有冰冷的火焰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意,死死盯着那个手持权杖的老者。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爹!”陈沐阳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火山爆发前的压抑,“准备救人!趁他们还没到祭坛!”
燧石手斧冰冷的斧柄被攥得滚烫。木矛在陈景行手中发出轻微的嗡鸣。那条曾被视作废物的伤腿,此刻肌肉紧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父子二人如同潜伏在草丛中、亮出了獠牙的猛兽,目光死死锁定着那群走向祭坛的人,以及那两个被拖拽的弱小身影。
阳光依旧温暖地洒满谷地,溪流潺潺,远处的炊烟袅袅。但在这片宁静的边缘,一场关乎生死的突袭,已如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