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海面,是深邃的墨蓝,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风停了,空气粘稠得如同胶冻,只有脚下深邃的海水在无声涌动,反射着天际最后一抹惨淡的星辉。木筏漂浮在这片死寂之上,首尾悬吊的沉重石砣,只在水面下拖出两道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陈沐阳半跪在筏首,双手紧握那根四米长的燧石撑篙,篙尖锋利的燧石片没入深不可测的海水。他全身的肌肉紧绷,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篙尖传来的细微触感上。冰冷的海水包裹着手臂,水下是绝对的黑暗,篙尖每一次触碰到未知的障碍——或许是礁石,或许是沉木——都让他心头一紧,迅速调整着筏子的方向。
女孩蜷缩在筏子中部,紧挨着用藤蔓和棕榈叶捆扎好的物资堆。她深褐色的眼眸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海域,身体随着海浪极其轻微地起伏,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陈景行靠坐在筏尾,背靠着固定好的石砣绳索,那条绑着硬木片的伤腿小心地平放着。他手里紧握着另一根削尖的木矛,浑浊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沉寂得可怕的海面。篝火早已熄灭,黎明前的寒意渗入骨髓。
时间在粘稠的寂静中缓慢流淌。筏子仿佛静止在墨蓝的镜面上,只有水波轻微的拍打声提醒着他们正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滑向那片墨绿。距离在拉近,那片海域的颜色越发诡异,如同凝固的祖母绿宝石,与周围深蓝的海水界限分明。
就在筏首即将触及那片墨绿边缘的刹那,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一股强大的、完全违背常理的横向暗流,如同海底巨人的手臂,猛地攫住了筏身!整个筏子毫无抵抗之力,瞬间被这股力量扯得横转过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捆绑的藤蔓绳索瞬间绷紧到极限!
“抓稳!”陈沐阳只来得及嘶吼一声,整个人就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筏子边缘!冰冷的海水瞬间漫过脚踝!他死死抱住一根主龙骨,才避免被甩出去。
女孩的反应快得惊人!在筏子横转的瞬间,她如同壁虎般四肢张开,紧紧吸附在湿滑的木筏表面,身体紧贴物资堆,深褐色的瞳孔瞬间收缩如针!
陈景行在筏尾发出一声闷哼,巨大的拉扯力几乎将他从筏尾抛起,伤腿猛地撞在硬木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死死抓住了固定石砣的藤绳,如同钉子般将自己固定在原位!
木筏在狂暴的暗流中剧烈颠簸、旋转!沉重的石砣此时成了致命的负担,在混乱的水流中猛烈摇摆,带动着筏子像醉汉般疯狂扭动!陈沐阳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滚动的酒桶,天旋地转,冰冷的浪花不断劈头盖脸砸来,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骨骼的呻吟和绳索不堪重负的呻吟!
“绳……绳子要断了!”陈景行在筏尾嘶声大喊,声音被浪涛撕碎。他眼睁睁看着捆绑筏子骨架中段的几根藤皮绳在巨大的扭力下,纤维一根根崩裂!
“加固!”陈沐阳嘶吼着,在剧烈的摇晃中奋力稳住身体,扑向最近一根发出断裂声的绳索。他抽出腰间备用的细藤蔓,用尽全身力气,在原有绳索崩裂处上方,飞快地缠绕、打上女孩教的那种死结!汗水、海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手指被粗糙的藤蔓割破,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缠绕、勒紧的动作!
女孩也动了!她如同在狂风中跳跃的羚羊,在剧烈起伏的筏面上稳住身形,扑向另一处发出危险呻吟的连接点。她的动作更快、更精准,手指翻飞,复杂而牢固的绳结在瞬间成型、勒紧!
两人如同在惊涛骇浪中修补蚁穴的工蚁,在筏子濒临解体的边缘疯狂补救!每一次巨大的颠簸都像是死神的镰刀擦过,冰冷的海水不断灌入筏子缝隙。
就在陈沐阳勒紧最后一个加固绳结的瞬间,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如同远古巨兽的叹息,从筏子正下方的墨绿深海传来!
“呜——”
低沉、悠长、充满无法形容的原始力量!整个海面都在这声波中震颤!筏子被一股巨大的暗涌猛地向上托起,又狠狠砸落!
陈沐阳在剧烈的抛掷中,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就在筏子右舷下方那片墨绿色的深渊里,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如同移动山峦般的漆黑轮廓,正无声无息地滑过!它的边缘模糊不清,仿佛与深海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庞大身躯搅动水流形成的、扭曲光线的巨大暗影,昭示着它的存在!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血液几乎凝固!
“下面!!”他失声惊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
女孩也看到了!她深褐色的瞳孔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面对洪荒巨兽般的极致警惕!她的身体瞬间伏得更低,右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骨锥匕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陈景行在筏尾,视野受限,但那来自深海的恐怖低鸣和儿子变调的嘶吼,让他瞬间明白了遭遇了什么。他死死抓住藤绳,脸色惨白如纸,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困兽面对无可匹敌天敌时的决绝!
那庞大无匹的阴影并未停留,也未发起攻击。它只是带着一种漠视蝼蚁般的缓慢与沉重,从筏子下方滑过,搅动着墨绿色的海水,向着更深、更远的黑暗游弋而去。那悠长低沉的呜咽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深海的寂静里。
劫后余生!三人如同虚脱般瘫在剧烈摇晃的筏子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冰冷的恐惧感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筏子虽然侥幸未被那巨兽掀起的暗涌打散,但加固的绳索再次绷紧到了极限,几处连接点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更糟糕的是,刚才那剧烈的颠簸和涌浪,将筏子中部捆扎的物资冲散了大半!晒干的贝肉、紫菜、盛满淡水的贝壳容器,被狂涌的海水卷走!只剩下小部分被藤蔓死死缠住的物资和那个最大的兽皮水袋,还牢牢固定在筏子上。
损失惨重!食物储备几乎损失殆尽!淡水也只剩下兽皮水袋里的部分!绝望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女孩猛地抬起头!她深褐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那片依旧墨绿、但颜色似乎开始流动变幻的海域边缘!她的鼻翼快速翕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某种细微的变化。
接着,她伸出沾满海水的手指,指向墨绿色海域边缘某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区域,又指向更远处那片深邃的蓝色海域,做了一个“斜切”的手势!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陈沐阳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这片诡异的横向暗流并非无边无际!它存在边界和流向!女孩找到了边缘,并判断出切入正常洋流的最佳角度!
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燃起!
“爹!抓稳!听她的!”陈沐阳嘶声吼道,再次握紧了沉重的燧石撑篙。他将篙尖狠狠刺入水中,不再试图探测障碍,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篙身作为杠杆,配合女孩指引的方向,拼命地划水、撬动!每一次撑篙,粗粝的篙杆都摩擦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掌,带来钻心的剧痛,但他咬紧牙关,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女孩也伏在筏子边缘,用一块相对宽大的木板作为船桨,奋力地划水!她的动作短促而有力,精准地修正着筏子的方向。
陈景行在筏尾,用那根削尖的木矛,也奋力刺入水中,向后推撑!他伤腿的疼痛在巨大的求生意志下被强行压下,每一次推撑,手臂和腰腹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三股力量,在简陋的木筏上拧成一股绳!沉重的石砣依旧拖拽着筏子,但在这拼尽全力的驱动下,筏子终于艰难地、一点点地,如同逆流而上的笨拙大鱼,向着女孩指引的那片墨绿与深蓝的交界处挪动!
近了!更近了!
筏首终于冲破了那道无形的墨绿屏障!一股强大而稳定的、带着冰冷深海气息的洋流,如同无形的大手,瞬间攫住了筏身!
筏子猛地向前一窜!速度陡然加快!那令人窒息的横向撕扯力消失了!木筏终于摆脱了那片死亡漩涡的魔爪,稳稳地驶入了开阔、深邃的蓝色航道!
“出来了!”陈景行发出一声沙哑的欢呼,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陈沐阳松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燧石撑篙沉重地落在筏面上。他瘫坐下来,看着身后那片依旧墨绿、如同巨大伤疤般的诡异海域,心有余悸。女孩也停止了划水,默默地看着那片墨绿,深褐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筏子乘着稳定的洋流,向着东南方那座巨大的岛屿轮廓快速漂去。距离在飞速拉近!岛屿的细节在晨光中逐渐清晰:连绵起伏的、覆盖着浓密墨绿色植被的山峦轮廓;陡峭嶙峋的黑色海岸线;以及,在岛屿靠近他们这一侧,那个如同巨兽獠牙般刺入海中的尖角岬角!
希望就在眼前!然而,当筏子距离岬角不足一海里时,新的挑战出现。前方的海面不再平静,靠近岛屿的海域,洋流变得复杂而紊乱。数股不同方向的海流相互冲撞、挤压,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旋转着的漩涡!白色的浪花在漩涡边缘翻腾、碎裂,发出哗哗的声响。更远处,靠近尖角岬角的地方,浪涛明显变大,狠狠拍击着岸边的礁石,溅起大片白色的水沫!
渡过了墨绿的死亡陷阱,却要在这最后的冲刺中,面对混乱的漩涡和拍岸浪!
陈沐阳的心再次提起。他看向女孩,寻求指引。
女孩的目光扫过前方混乱的海域,又抬头望向天空。此时,朝阳已经跃出海平线,金色的光芒驱散了最后一丝夜色。她深褐色的眼眸映照着清澈的蓝天和远处岛屿的轮廓。片刻后,她指向混乱洋流中一条相对平缓、斜斜指向岬角左侧一片布满巨大黑色礁石的海湾的水道!她的判断并非来自复杂的计算,而是源于一种对海流、风向和岛屿地形近乎本能的直觉。
“那边!”陈沐阳立刻会意,再次抓起沉重的燧石撑篙。他放弃了直接冲向岬角的念头,决定听从女孩的指引,利用这条相对平缓的水道,绕行到岬角左侧那片布满礁石的海湾登陆!虽然礁石区同样危险,但总比直接撞上拍岸浪或被漩涡吞噬要好!
筏子调整方向,小心翼翼地切入那条水道。陈沐阳和女孩再次奋力划水、撑篙,精确地操控着筏子,躲避着周围旋转的小漩涡。筏子在混乱的水流中艰难穿行,如同行走在刀尖。每一次与漩涡边缘擦身而过,都让陈景行在筏尾捏一把冷汗。
终于,筏子有惊无险地穿过了乱流区,靠近了那片巨大的黑色礁石群。这里的海浪依旧汹涌,狠狠拍击着嶙峋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溅起漫天白沫。但靠近礁石群的内侧,反而因为礁石的阻挡,形成了一些相对平静的回水区。
“准备靠岸!小心礁石!”陈沐阳大声喊道,汗水混合着海水从他额角流下。他紧握撑篙,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几块犬牙交错、如同怪兽利齿般的礁石,寻找着靠岸的缝隙。
女孩也站了起来,手中紧握骨锥匕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不断逼近的礁石和浪涌的间隙。筏子在浪涌的推动下,速度加快,猛地冲向两块巨大礁石之间的狭窄豁口!
“撑住!”陈沐阳怒吼一声,将燧石撑篙狠狠顶向右侧一块礁石的底部,试图减缓冲势、调整角度!篙身与坚硬的玄武岩猛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
筏子在篙杆的撬动下,船头猛地向左一偏,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正前方一块尖锐的暗礁!但筏尾的石砣绳索却猛地绷紧,重重地撞在左侧另一块礁石上!
“砰!”一声闷响!沉重的石砣狠狠砸在礁石上,瞬间碎裂成几块!捆绑石砣的藤皮绳也因这猛烈的撞击而应声崩断!
失去了尾砣的稳定作用,筏子在涌浪的推动下,像脱缰的野马,打着旋儿,猛地撞向礁石群内侧一片相对平缓、布满粗粝砂砾的小小滩涂!
“跳!”陈沐阳在筏子撞击礁石的瞬间嘶声大吼!他扔下撑篙,一把抓住身旁物资堆里的兽皮水袋,同时另一只手猛地拽住女孩的手臂!
三人如同下饺子般,在筏子撞上滩涂、木架发出痛苦呻吟的刹那,奋力跃入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海水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陈沐阳踉跄着扑倒在粗糙的砂砾上,咸涩的海水猛地灌入口鼻。他呛咳着,挣扎着站起,冰冷的海水让他浑身发抖,但他死死抓着兽皮水袋和女孩的手腕。
陈景行也在不远处挣扎着站起,伤腿似乎又传来一阵刺痛,但他咬着牙,拄着木矛站稳,浑浊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儿子和女孩的身影。
女孩被陈沐阳拉着,虽然也浑身湿透,但动作异常敏捷,几乎在落水的瞬间就稳住了身形,深褐色的眼眸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在他们身后,那承载了他们希望与恐惧的简陋木筏,在完成最后的使命后,终于承受不住撞击的力量,发出几声清脆的断裂声,几根主龙骨崩开,结构彻底松散,被涌上来的海浪卷动着,慢慢散架、沉没。只有几块漂浮的木头和断裂的藤蔓绳索,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陈沐阳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和砂砾,抬起头。眼前是一片被巨大黑色礁石环抱的、月牙形的小小海湾。脚下是粗糙的黑色砂砾和破碎的贝壳。背后是高耸入云、覆盖着浓密得如同墨绿色绒毯般植被的陡峭悬崖。前方,是那片在晨光中沉默矗立的、巨大而神秘的岛屿腹地。
咸腥的海风带着浓重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海鸟的鸣叫在悬崖间回荡。他们,终于踏上了这片被星辰指引、被石阵标记、被惊涛骇浪守护的未知之地。
脚下是坚实的大地,头顶是辽阔的天空。劫波渡尽,新的征途,就在这片墨绿的山峦与沉寂的海岸之间,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