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的咆哮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岩穴外的礁石。每一次轰响都伴随着飞溅的冰冷水沫,咸腥的气息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
陈沐阳蜷缩在岩穴入口,背脊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像一头守夜的幼兽。黑曜石鱼叉冰冷的叉柄被他死死攥在掌心,汗水与海水混合,让握持处一片滑腻。他不敢睡,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合上,都像要被粘住,又被洞外巨大的浪涛声和父亲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猛地惊醒。
父亲陈景行躺在岩穴最深处,身下垫着一些干燥的碎海草和枯枝。那件残破的树皮短褂盖在他身上,却无法阻止他身体的剧烈颤抖。
高烧如同无形的火焰,在他体内熊熊燃烧,脸颊是病态的潮红,嘴唇却干裂焦枯,翻起一层层惨白的硬皮。
敷在左小腿伤口上的深绿色草糊早已被渗出的浑浊脓液浸透,混合着黄绿色的组织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味。简易的包扎布条边缘湿漉漉的,脓液正缓慢地向外渗出。陈景行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状态,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呓语,身体因寒冷和高热交替而剧烈地打着摆子。
陈沐阳每隔一会儿就爬过去,用掌心试探父亲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反而像烙铁般灼烧着他的心。他拿起那个空椰壳,里面只剩下昨天收集的微咸水留下的湿痕和一丝咸腥气。
他凑到父亲干裂的唇边,试图让那一点点湿意缓解父亲的痛苦。陈景行在昏沉中本能地伸出舌头,舔舐着椰壳内壁,喉咙里发出渴求的咕噜声,却得不到任何实质的缓解。
“水…淡水…”陈沐阳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喉咙也像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昨天垒砌的简陋蓄水石坑,此刻必然已被汹涌的涨潮彻底淹没。没有淡水,父亲的炎症无法控制,高烧会烧坏他的身体,脱水会夺走他最后一丝生机。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他再次挪回洞口,目光死死盯着外面汹涌翻腾的灰色海面。
海浪一波高过一波,凶狠地扑打着礁石,白色的泡沫在黑色的岩壁上炸开又滑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海面上,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盐分,吹得他裸露的皮肤生疼。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声音,穿透了海浪的轰鸣,钻入陈沐阳高度戒备的耳中。
滴答…滴答…
声音细微、规律,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响。不是海浪拍打的声音,也不是岩穴顶部渗水的滴落(那里一直是干的)。
他猛地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声音的来源。不是来自洞外,而是来自岩穴内部!
他立刻转身,像一只机警的狐狸,循着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搜寻。目光扫过嶙峋的岩壁,最终停留在岩穴最深处,靠近父亲躺卧位置的后方。
那里有一片相对平滑、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深的岩壁。之前因为光线昏暗和心系父亲伤势,他一直未曾留意。
此刻,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弱天光,他清晰地看到——在那片深色岩壁靠近顶部的位置,一小片湿润的水痕正在缓慢地蔓延、汇聚。
一颗晶莹的水珠在岩壁的褶皱处艰难地成形、饱满,然后,在重力的牵引下,终于挣脱了岩壁的束缚!
滴答!
水珠准确地落进下方岩壁根部的一个天然小凹坑里。那凹坑只有拳头大小,底部积攒了薄薄一层清澈的液体!
陈沐阳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那片岩壁下,手指颤抖着伸向那个小凹坑。指尖触碰到那层液体——冰凉!清澈!没有海水的粘腻和咸腥!
他迫不及待地将指尖放到唇边,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一股纯粹的、带着岩石特有清冽的甘甜滋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
淡水!是真正的淡水!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冲散了所有疲惫和绝望!他几乎要欢呼出声,但立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惊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层薄薄的水捧起,拢在手心,像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快速挪到父亲身边。
“爸!水!淡水!”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带着哭腔。他小心地扶起父亲沉重的头,将手掌中那一点点宝贵的甘泉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清凉的水珠触碰到灼热的唇瓣。陈景行在昏沉中猛地一颤,像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霖,本能地张开嘴,贪婪地吸吮着陈沐阳掌心的水渍,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叹息。虽然只有几滴,却如同沙漠中的第一场雨,带来了生的希望。
陈沐阳立刻回到渗水的岩壁下,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片湿润的区域。水珠凝聚的速度非常缓慢,大约十几分钟才能汇聚一滴落下。凹坑里的水层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他需要容器!需要扩大收集面积!
他飞快地扫视岩穴内部。目光落在了昨天收集燃料时捡回来的几个空椰壳上!他抓起一个相对完整、内壁干净的椰壳,小心地放在凹坑正下方,确保水滴能准确落入其中。接着,他又拿起另一个椰壳,用黑曜石鱼叉的叉尖沿着边缘用力切割、刮削,艰难地将其剖开成两半,变成两个浅碗状。
他捧着这两片椰壳“浅碗”,凑到那片湿润的岩壁下方。水滴凝聚的地方位置较高,下方大片岩壁只是潮湿。他灵机一动,拿起一片椰壳,用其边缘在湿润岩壁表面用力地、反复地刮蹭!湿润的岩壁表面被刮下一层薄薄的、带着水汽的湿泥,粘附在椰壳边缘。
他立刻将刮蹭下来的湿泥收集到另一片椰壳里。虽然效率极低,收集到的湿泥含有的水分也极其有限,但这却是从岩石中榨取水分的唯一办法!每一粒湿泥都蕴含着宝贵的淡水资源!
时间在枯燥而紧张的重复劳作中流逝。滴答…滴答…水滴缓慢而坚定地落入下方的椰壳中,发出天籁般的清响。刮蹭、收集湿泥的动作则单调而费力。
陈沐阳的手臂酸痛麻木,但他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每一次水滴落下,每一次刮下一点湿泥,都意味着父亲的生命又能多延续一分一秒。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个承接水滴的椰壳底部,终于积攒了薄薄一层清澈见底的淡水,大约只有一口的量。而另一个椰壳里,也收集了小半碗粘稠的湿泥。
他立刻将这点珍贵的淡水喂给父亲。看着父亲贪婪地吞咽,喉咙不再发出干渴的嘶声,陈沐阳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他小心地将那半碗湿泥放在靠近洞口通风的地方,希望水分能蒸发得慢一些。
补充了水分,陈沐阳的头脑也清晰了一些。他看着父亲腿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脓液依旧在缓慢渗出。光靠那几株不明药性的草糊和鸟粪石粉末显然不够。他需要真正的消炎草药!他需要食物!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洞外。风浪似乎更大了,天空阴沉得如同黑夜提前降临。一股沉闷的、带着巨大水汽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
经验告诉他,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即将来临!海浪在狂风的助威下,掀得更高,白色的浪峰像怪兽的利爪,凶狠地抓挠着岩穴下方的礁石,飞溅的水花甚至能扑到洞口边缘!潮水线比昨天更高,离他们的岩穴入口更近了!
必须加固庇护所!否则一旦风暴真正来临,海浪和暴雨灌入,后果不堪设想!
陈沐阳握紧鱼叉,再次冲出岩穴。狂风瞬间灌满了他残破的衣衫,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豆大的、冰冷刺骨的雨点开始稀稀拉拉地砸落下来,打在礁石上噼啪作响。他顶着风,在岩穴入口附近快速搜寻。目标:足够大、足够沉重的石块!还有坚韧的藤蔓!
礁石区到处都是石头,但要找到大小合适、能够搬动的却不容易。他选中几块表面相对平整、厚度适中的玄武岩板。每一块都有几十斤重。
他咬紧牙关,用鱼叉当撬棍,配合着全身的力气,艰难地将一块块沉重的石板拖到岩穴入口内侧,沿着洞口边缘垒砌起来,形成一道低矮的挡水石墙。沉重的石块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体力,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流进眼睛。
垒好石块,他立刻在附近鸟粪岩丘的缝隙和低矮的滨藜丛中寻找坚韧的藤蔓或类似植物。风雨越来越大,雨点密集地砸落,视线变得模糊。
终于,他在一处背风的石缝里发现了几条深褐色、拇指粗细、异常坚韧的海岛藤蔓(可能是某种耐盐碱的葛藤变种)。他用鱼叉尖费力地砍断几根最长的,拖回岩穴。
他用这些坚韧的藤蔓,像捆扎木筏一样,将垒好的石块彼此缠绕、勒紧,固定成一个整体。
接着,他又将藤蔓一端牢牢绑在岩穴内壁突出的岩石棱角上,另一端则紧紧捆在石墙外侧的石块上,形成斜向的拉力加固。做完这一切,简陋的石墙看起来稳固了不少。
风暴的怒吼声由远及近,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这座孤岛。
海浪不再是拍打,而是变成了疯狂的撞击!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的礁石为之震颤,巨大的轰鸣声在岩穴内回荡,震耳欲聋。
白色的浪花和泡沫像喷泉一样,不断从垒砌的石墙缝隙中喷射进来!虽然大部分被石墙挡住,但冰冷的海水还是无情地泼洒在父子俩身上。
陈沐阳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他迅速将收集湿泥的椰壳碗和承接水滴的椰壳转移到岩穴最深处、相对干燥的角落。然后,他扑到父亲身边,用自己同样湿透的身体尽可能挡住溅射进来的海水和寒风。
“呃啊——!”一阵前所未有的巨浪狠狠撞在岩穴外的礁石上,整个岩穴仿佛都在呻吟!垒砌的石墙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几处藤蔓捆绑的地方骤然绷紧!一股比之前猛烈数倍的水柱猛地从两块石板的缝隙中激射而入,如同高压水枪,狠狠冲在陈沐阳的后背上,将他打得一个趔趄,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灌满口鼻!
“撑住!”陈景行在剧烈的震动和冰冷海水的刺激下短暂清醒,嘶哑地喊道,眼中充满了担忧和决绝。
陈沐阳呛咳着,抹去脸上的海水,眼神却异常凶狠。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抓起地上几块昨天收集燃料时剩下的、相对厚实的浮木碎片,冲到被海水冲破的石墙缝隙处!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将浮木碎片狠狠塞进喷水的缝隙!尖锐的木刺扎进手掌也浑然不觉!紧接着,他抓起旁边刮下来的、粘稠的灰绿色海藻泥,混合着地上被海水浸湿的沙土,像糊墙一样,疯狂地抹在浮木塞子周围,用力拍打、压实!
缝隙终于被暂时堵住了!虽然还有细小的水流渗出,但不再是喷射的水柱。
他背靠着湿冷的石墙,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浑身泥泞不堪,手掌和手臂上布满了被礁石和木刺划破的血口,在冰冷的海水和雨水冲刷下泛着刺痛的白边。
外面的风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狂风裹挟着暴雨,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海浪如同发疯的巨兽,一次次用尽全力撞击着他们的堡垒。每一次撞击都让石墙颤抖,也让陈沐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必须时刻警惕,防止新的缝隙出现。
岩穴内一片狼藉。地面湿滑泥泞,积水在低洼处汇聚成小小的水坑。寒冷如同跗骨之蛆,顺着湿透的衣物钻入骨髓。
父亲陈景行在高烧和寒冷的双重折磨下,意识更加模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伤口,渗出更多浑浊的液体。
渗水岩壁上的水滴,在风暴的喧嚣声中,依旧以它那缓慢而固执的节奏,滴答…滴答…落入下方的椰壳中,如同生命微弱的脉搏。
陈沐阳蜷缩在石墙后,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岩石,承受着海浪冲击带来的震动。他侧耳倾听着两种声音:一种是洞外风暴毁灭一切的狂暴嘶吼,另一种是身后岩壁上水滴落入椰壳的微弱清响。狂暴与微弱,毁灭与新生,在这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承接水滴的椰壳,里面积攒的淡水比之前多了一点点,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希望的光泽。他又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沾满泥污和血迹的黑曜石鱼叉,叉尖依旧冰冷坚硬。
陈沐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雨水和血水的咸腥混合味。他挪动了一下冻得麻木的身体,换了个更能抵御寒风的姿势,背脊将石墙抵得更紧。目光穿透石墙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那片被狂风暴雨蹂躏的、墨黑翻腾的海天。
风暴仍在肆虐,黑夜似乎永无止境。但水滴的滴答声,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微弱,却持续不断。
他像一块嵌入礁石的顽铁,沉默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抵抗着。守护着身后那微弱的滴水声,守护着父亲微弱的呼吸,守护着这绝望深渊中,那一线比水滴更加纤细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