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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丘的城墙,在深秋的寒意里沉默。夯土的厚重在暮色中浸透出暗褐的凉意,白日里随风摇动,此刻却在昏暗光线下凝固成一副坚硬骨架。夜风呜咽着掠过墙头垛口,卷起细小砂粒,打在人脸上如同细碎蚊蝇叮咬。风里裹挟着枯草的瑟瑟,混杂着远处野地里隐隐飘来的,牲畜营中堆积污物蒸腾出的酸腐气息。城墙上值守的兵卒换了一班,铁甲关节随行走发出沉滞摩擦的吱嘎,沉重步履踏在砖石上,响动穿透寂静,清晰地传出很远。

连称扶着冰凉的墙垛,目光越过远处黑黝黝野地,投向西方。落日早已沉下,只余天尽头一抹浓重、带着铁锈味的暗红贴于天际线上,像是苍穹撕裂处渗出的瘀血。那方向,是临淄。他抬起手,粗粝指腹缓缓刮过冰冷结霜的砖石边缘,刺痒感爬上皮肤。墙头悬着的角灯在风中艰难摇晃,几缕昏黄光芒舔舐着他半边脸颊,颧骨在光线起伏中显得分外嶙峋坚硬,那晦暗不定的光线下,他嘴角向下拉扯出刀刻般的沟壑,眼里映着那最后的血痕天边。

“一个瓜没了,又一个瓜烂了。”声音又低又沉,像冷铁摩擦。他微微侧头,对着身后倚墙而坐的人。

管至父靠墙蜷缩着,屈起单膝,将头盔随手搁在身边地上。粗糙硬邦邦的麻布甲衣下摆沾着干涸泥点斑驳,膝盖处的甲叶刮得有些歪斜,露出内里磨旧褪色的布衬。他抓起脚边那只已干瘪发皱、几处暗黄萎缩、形状彻底扭曲走样的老熟瓜,五指用力一捏,瓜皮发出轻微干瘪破裂的嗤声。“临淄的贵人,只记得新瓜甜不甜,何曾记得旧瓜蒂落之约?”他举起瓜,对着城上昏暗灯火照了照那干枯脉络纵横如沟壑的瓜皮,“连瓜熟蒂落的声音,怕是都嫌我等浊臭,污了他耳朵。”话音未落,手腕猛地发力,将干瘪瓜用力掷向墙外无边黑暗,微弱的噗声即刻被风声吞噬,再无踪迹。

连称牙关紧咬,下颌轮廓在昏暗光线下绷得更紧。

“临淄…”管至父的声音如同寒潭石子沉底。他抬眼,目光穿透摇曳的昏黄火苗,射向临淄方向那片凝固如墨的黑暗。“酒酣耳热,醉卧温柔乡时,可会想起这野地里啃风喝沙的旧瓜皮?我等守在这里……”他顿了顿,手指猛地收紧,攥着地上冰凉的尘土,用力得指节发白又簌簌颤抖,“风刀霜剑割在脸上,每一日,都像啃着这城墙上干透的老泥砖!他那‘瓜期而代’四个字,轻飘飘,如同放了个凉透的屁!这屁,”他猛一捶自己胸膛,声音压抑得变了调,“梗在老子喉咙里,臭了!烂了!”

风陡然更盛,卷起墙头灰土碎石,扑打着墙上悬挂的青铜报警钲,沉闷一声轻响。

连称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管至父因激愤而扭曲的脸上,那脸上纵横的沟壑里积满昏暗灯火也无法照暖的浓重阴影。“不甘,”连称喉间滚动,两个字犹如被砾石磨过,硬挤出唇缝,“是毒。不吐出来,就烂在心里。”他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被粗糙的垛口边沿硌出几道深红凹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毫无温度,像金属刮擦冰面,“可这连脸都不要的君…呵。”

“脸?”管至父猛地站起,甲叶碰撞哗啦一片响。墙上灯影狂乱跳动,将他忽长忽短的黑影扭曲着压上城墙两侧,他声音陡然拔高,又似被风撕裂般陡地跌落下去:“他眼里只有新宠,哪还有什么礼与信!我管至父提着脑袋戍边,图的不是一纸换防的许诺吗?”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胸膛起伏,抬手胡乱抹了把脸,仿佛要把眼里的灼热和脸上沾染的尘土一并抹掉,“连兄弟那妹子……”

“嘘——”连称抬手打断,警惕地扫了一眼远处灯影下模糊晃动的人影,声音压得更低,嘴唇几乎未动,唯有气流嘶嘶摩擦,“无用之物。”这四个字又冷又毒。葵丘城关深处,一盏孤灯如豆,映照着泥墙裂缝间干枯的蓑草。

油灯的光线微弱地在斗室内摇曳,浮尘在灯影边缘浮动,忽明忽暗。灯盏搁在漆面驳落、纹理遍布裂痕的矮案上,旁边凌乱堆着几卷已松散卷起的残简,上面沾着灰尘。室内弥漫着浓重的干草与陈年竹木混合的气味。

公孙无知背对微光,久久凝视着眼前摊开的两套衣袍。一件是崭新的赤色深衣,厚重丝帛的冰冷光泽即使在昏暗中也格外刺目;另一件是件穿旧的暗赭色细麻深衣,褪色泛白,宽袖边缘线脚磨损松散,前襟处有几点难以擦除的陈年淡酒渍印痕。

他的手,指节微微凸起,缓缓从新衣那冰凉滑腻的锦缎表面滑过,那触感陌生而遥远。随即,他五指用力一抓,粗鲁地将那件揉成一团,随手狠狠扔向墙角幽暗处。灯影猛一阵跳动,角落里便只剩下那团锦缎在尘影里勾勒的模糊轮廓。他动作突兀转换,如同野兽扑食般一把攥住那件旧细麻深衣的领襟。细麻布触感粗糙亲厚,带着年深日久的体温般的暖意,悄然渗入他掌心冰冷的肌理。

他猛地将旧衣紧紧抱在胸前,深深埋首进去,鼻翼剧烈翕张,嘴唇无声地翕动。手指因过度用力深深陷进松软的衣料里,揉出密密的褶皱,衣襟的边缘随着他胸口的剧烈起伏而不住颤抖。宽大的袖子颓然垂下,盖住他颤抖紧握的手背,麻布磨蹭着手背粗糙的皮肤。灯芯啪地爆出一颗火星,在他低垂的、被墨发遮挡大半的侧脸上,一瞬间映亮一点湿亮的水痕。

风钻过紧闭的窗牖缝隙,发出细微尖细的呼啸,一丝凉意渗透进来,无声地吹散了片刻前衣襟上的温热气息,室内陷入更深的寂静。

屏风后一阵窸窣轻响,女子脚步轻如踏雪无声。是连氏,她身着素色窄袖曲裾深衣,衣襟下摆绣着精细难辨的几簇草叶纹,已被长久搓磨得几近模糊褪色。她无声停在灯影边缘,似一缕幽魂浮于沉墨暗处。手指悄悄攥紧袖口边缘一片薄而坚韧的内衬丝角料,手心浸出粘腻一层冷汗。

“他今日去了姑棼之野,”声音很低,几乎是气声,像怕惊动室内漂浮的尘埃,“随行不多。说是去游猎散心。”话语简短,每一个字都透着小心斟酌。

公孙无知缓缓抬起头,脸庞自那件旧衣中抬起,衣襟被他抓得皱成一团。眼中尚未收敛的混沌瞬间结冰,沉淀成一片极寒的幽邃,直刺破昏暗,钉在连氏的脸上,那目光利如淬过冰水的匕首尖。

“散心?”他喉咙里滚出两个字,喑哑而涩,像是被什么坚硬东西刮擦着。随后,嘴角古怪地向一侧提起,那算不上笑,只是皮肉被无形力量牵扯抽搐着:“好得很。猎得尽兴,该回宫了?”他松开紧握的衣襟,站直了身体,那件旧麻衣从他胸前滑落,像褪下的蝉蜕,无声委顿在他脚边微冷的泥地上,衣襟边角无力拂过他冰冷的鞋面锦缎。

连氏的目光从地上那件衣袍上仓促移开,仿佛被那目光蛰了一下。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弧阴影,眼睑下的肌肤显得愈发苍白。“宫中有眼线禀报……陛下近来常在姑棼一带游猎……贝丘那块猎场……”

她的话语尚未说尽便被生硬截断。

“猎场?”公孙无知眼中那点残存的混沌阴翳彻底消散,只剩下一种冰层碎裂般的锐芒,又冷又刺。“那便成全他!”他猛地转身,步声沉沉敲击冰冷泥地,径直冲向门边角落堆积如小山的甲胄杂堆而去,甲片碰撞声哗啦骤响,在寂静的斗室里炸开一片碎响:“让他在贝丘猎个够!让他永远留在他的猎场!”

天光刺眼,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和锐利,毫不吝啬地倾泻在贝丘莽原之上。疾驰车轮辗过布满枯黄草茎的大地,沙沙作响,车后扬起一道混合烟尘与碎屑的黄色尘烟。襄公一手攥缰绳,一手紧握那杆镶嵌绿松石的硬木长弓,指节攥得发白,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紧绷细鸣。他的宽大绣金玄色猎袍随急驰烈风卷起翻飞,袍角金色绣饰在高速中模糊一片眩目金光。前面,一头体型庞大的黧黑公鹿早已疲惫至极,深色皮毛汗水油亮浸润,巨大犄角在奔跑中笨重摇摆如枯枝,它粗重喘息着,每一次踩踏都溅起大片裹杂泥土枯草的碎屑飞散,胸腔剧烈起伏,喷吐出缕缕白气渐渐散入寒凉空气。

“陛下神武!”驾车的力士嗓门洪亮,带着讨好谄媚的激动,被风吹得有些撕裂,“此鹿必入彀中!”

襄公不答,眼尾因专注用力扯出深深纹路,嘴唇抿得薄而紧,鼻翼微微翕张。他上身略略前倾,靴尖猛地狠狠一蹬车辕,借力将弓拉到极致,绿松石在剧烈动作中微微抖动,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箭镞遥遥锁定那起伏腾跃的黧黑鹿背——

“彭生——”惊惧的声音骤然拔高,尖利得撕裂空气。

所有人猛地一窒,仿佛空气被瞬间抽干。

驾车的力士下意识猛勒缰绳。健马前蹄腾空,嘶鸣着陡然收势。大车骤然一顿,随即剧烈摇晃。襄公原本聚力开弓的姿势被这突如其来的猛顿彻底打乱,他身体被狠狠抛甩出去,失控的弓弦呼啸着抽回,指骨如遭鞭笞剧痛!那支瞄准的箭随之歪射而出,箭头无根无依地扎进远处泥土里,只剩尾羽剧烈颤巍巍摇曳。

“混账!”襄公被踉跄摔回车内,额头撞在车壁上闷响,一阵锐痛直钻心肺。狂怒如同毒藤缠紧咽喉,他猛地扭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厉声咆哮:“谁在胡唚!”

惊惧叫喊的兵卒面色惨白如纸,瘫倒在车旁地上,眼睛瞪得几乎脱眶而出,恐惧扭曲了面部每一寸肌肉,手指抖得如同寒风中枯叶,正死死指向右前方一片浓密凋枯的柞树林深处阴影:“那…那里!彭…公子彭生!”声音破碎不成调。

齐襄公胸腔剧烈起伏,粗重喘息,手背抹过撞红剧痛的额角,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顺那颤抖手指所指方向凝神望去,眼中锐利杀气如同实质刺破前方密林枯藤纠结缝隙。

枯败柞木林边沿,一丛残存浓密苇草被压倒一大片,窸窸窣窣一阵明显晃动,像巨大的爬行物碾过深秋将死的枯萎茎秆。昏黄日光斜照下,一个黧黑粗壮长毛的巨大影子无声无息地从倒伏苇草深处拱了出来。那野物脚步慢而沉,异常魁梧,四蹄深陷泥土,踩踏着草根发出枯裂的闷响。它全身鬣毛粗硬,长逾半尺,黑黢黢打着油亮卷结,随着步履颤巍巍晃动,仿佛披了一身浸透沥青的破败鬃毯,透着一股子地下腐土深埋久矣的厚重腥气。巨大头颅缓缓上抬,嘴部轮廓长而突兀,在枯草掩映下显出獠牙惨白尖锐的边缘,细小腥红眼睛被厚重毛发遮蔽得只见两点豆粒大小血光微芒,毫无情绪地在浑浊空气中缓慢扫视。

那不是寻常野猪的形貌与气息。

一股刺骨寒气顺着脊骨猛地蹿升,刹那冻结了整片莽原空气。襄公身边那几个原本蠢蠢欲动的贴身护卫持弓的手僵在了半空,像是被无形寒冰瞬间封冻在那里。其中一人牙齿开始哒哒碰撞,牙关不由自主打着冷颤,细微碰撞声在死寂气氛中格外清晰刺耳。连风似乎也在此刻停滞,凝固成一面沉重冰墙,沉沉压迫在每个人头顶,灌铅般压进胸口难以呼吸。

野猪巨大的头颅转向车驾方向。腥红小眼穿透昏黄光线与飞扬尘土,钉在襄公身上。那目光冰冷黏腻,带着粘稠沼泽底层般的腐朽气息,毫无野兽该有的狂躁或避忌,反而是一种凝视。一种沉寂至死、又凝聚刻骨怨毒,仿佛来自幽冥彼岸的无声凝望。巨大鼻孔对着风猛嗅,喷出两股凝成雾气、带着土腥气的潮湿粗重白汽。

齐襄公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剧烈跳动着,那狰狞痕迹宛如一条活生生的毒蛇攀附在他皮肤之下。一股混杂着狂怒与某种本源恐惧的浑浊热流在他腹腔深处猛烈搅动冲击。他死死盯住那头非形非神、非生非死的巨兽,牙齿咬在唇上,尝到一丝自己口腔深处弥漫开来的铁锈味血气。那东西慢而沉重地拱出苇草深沟的阴影,朝车驾方向迫近一步。腐朽腥风扑面而来。

“彭生?”襄公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低哑嘶哑,像砂纸刮过生铁。不是惊疑,是确认。确认某种跨越生死的阴毒东西回来了。他猛地一脚狠狠踹在车夫背上:“蠢货!冲过去!”

那巨兽像是被“彭生”二字瞬间点燃了死气沉沉的魂灵,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绝非畜类所能发出的、凄厉绵长、穿透耳膜直刺脑髓的尖啸!那声音怪异撕裂,既有野猪垂死般嘶嚎,又夹杂着人类垂死的极端痛苦与恐怖怨毒的尖锐长鸣,混杂着骨骼碎裂的咯吱刺耳怪响,撕裂了凝滞空气。周遭枯树干枯枝条剧烈震颤起来,哗啦啦如同无数枯骨在乱风中相互叩击。

刹那间,如同被这地狱魔音彻底唤醒,那庞然巨躯猛地加速,庞大躯体搅起一股腥风,直扑车驾。粗壮四蹄刨起大块泥块枯草根茎,卷起漫天枯草碎屑与泥土构成的烟尘!

“放箭!射死这秽物!”齐襄公目眦欲裂,血丝瞬间布满眼球,几乎凸出眼眶。手中绿松石硬弓如毒蛇暴起,弓弦绷至极限哀鸣刺耳。他身体半探出摇晃的厢壁,不顾一切瞄准那腥红眼珠——

“保护主公!”左右护卫如梦方醒,声嘶力竭地嘶吼着,纷纷开弓。羽箭嗡鸣着离弦而出,夹杂着护身铜剑出鞘的刺耳摩擦声。车驾混乱,健马被那头凶兽的气息和漫天飞舞的羽箭惊得疯狂前蹄腾空,发出惊怖长嘶,车辕猛烈颠簸摇摆如同狂涛中的叶舟。

那巨兽疾冲,全然无视暴雨般射在背上、粗毛中发出噗噗闷响的箭头。一支冷箭破空而来,角度刁钻,嗤地没入它耳后一处缺乏长毛护卫的薄弱处!乌黑浓稠、散发着浓烈腥臭几乎如同腐败淤泥的血浆瞬间喷涌溅射!剧痛彻底刺激了它,那怪兽狂啸一声,庞大躯体像被一股巨力从斜下方猛掀而起!它竟以两条粗壮前蹄为支撑,整个庞大身躯人立了起来!月光刹那被挡住大块,那高踞众人头顶的庞大黧黑轮廓,鬃毛如同地狱铁刺丛林般炸开!那双猩红小眼骤然居高临下,死死锁住车中脸色煞白的襄公!仿佛地狱大门洞开,将无边怨毒死气尽数倾泻于此!

“彭——”那嘶吼中清晰地带着濒死之人的音节回响,裹挟着浓烈的怨恨与得意,猛地当头压下!

齐襄公脑内嗡地一声巨响,刹那空白。他手中满月硬弓僵在半空,身体如坠冰窟又如同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一股纯粹的、冻结骨髓的恐怖寒意自尾椎骨瞬间炸遍全身,灵魂都在那声裹缠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咆哮面前发出破裂嘶鸣!脚下剧烈颠簸的战车如同瞬间脱离掌控,向一侧猛地倾斜!巨兽立起的庞大阴影如同沉铁乌云倾覆而下——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惧到完全变调的喉音,身体便被巨大离心力狠狠抛出!猎袍如断线纸鸢般扬起,整个身体重重砸落在泥泞冷硬的地面!后背着地发出沉闷撞击,骨头深处传来钻心剧痛!更清晰的撕裂感从足踝位置猛地传来!他下意识地蜷缩翻滚,左靴底传来某种布帛被强行剥离的刺耳裂响,脚上一轻——

一只镶缀白玉环扣、式样极为考究贵重的玄色厚底缎履被甩脱出去,在枯草地上划过一道狼狈的轨迹,半截深陷进泥泞坑洼的土沟中,鞋底白玉环扣在昏黄光线下微微闪了一下微弱反光,随即被飞溅的尘土覆盖。

齐襄公蜷在冰冷、散发着腐朽草木气味的泥土里,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背部撞伤的剧痛,踝骨像被重锤击中裂开。混乱的车马声、惊恐呐喊、巨兽粗重的喷息、狂怒的咆哮……所有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浑浊的泥浆,模糊不清地搅动沸腾。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在猛烈颤抖中酸软无力。抬眼望去,那头庞大的黑影在烟尘中狂暴冲撞,铁蹄践踏下枯枝草根化作齑粉。几个悍勇的甲士扑上去,长戟刺穿野猪厚实肩胛!腥臭黑血暴雨般迸溅!凄厉惨嚎与野兽垂死挣扎的巨响混作一团,地面被搅动得泥泞不堪。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许片刻漫长如同永恒,那恐怖的轰隆声、撕咬声终于停歇,只剩下剧烈喘息和压抑呻吟。

“陛下!”车夫连滚带爬扑到他身边,声音因恐惧撕裂变调。襄公痛得嘴唇咬出血印,冷汗浸透鬓角。借着车夫拼力搀扶,他摇晃着勉强撑起上身,左足剧痛钻心,足底冰冷黏腻泥泞触感尤为鲜明。他下意识低头看向左脚——

足踝裸露在外,粗麻织成的精白足纨已被蹭得乌黑破裂几处。一只玄色厚底缎履不知所踪,唯有那只陷入污黑泥泞土沟内的左脚。那只脚上,精洁白纨裹覆下隐隐现出赤紫肿胀的皮肤轮廓,赤裸裸暴露在风里,刺骨的寒意沿着赤裸足背寸寸爬升。

他猛地扭头,目光疯狂地扫过这片被践踏得狼藉不堪的土地。

“寡人的履呢?……”声音嘶哑扭曲。

被车轮和蹄印反复蹂躏过的草地一片混乱泥泞枯草断枝搅合。那只脱落的玄色厚底缎履踪迹全无,仿佛被狂怒翻搅的泥土整个吞没消化。深秋晚风带着刻骨的阴冷直扑上来,舔舐他冻得发麻的赤裸脚背脚趾骨节皮肤。

那只光着的脚,此刻像一根烧红的针,尖锐地刺痛了他的神经和尊严。

寝殿内充斥着浓烈的草药膏气息,苦味混合着龙涎香熏炉散发出的浓郁甜腻香气,弥漫混杂在一起变成一股令人头晕欲呕的怪味。太医调制的药糊还温着,刚刚被小心翼翼敷涂在齐襄公高高肿起、呈青紫色泽的左踝骨处,以干净麻布缠绕数道裹紧。

疼痛如同无数细小烧红的针尖在骨缝中密密攒刺。襄公斜倚在宽敞锦缎堆叠铺就的玉榻上,额头沁出密麻一层冷汗,半干的头发几缕粘在汗湿的鬓角和耳际。他脸色铁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方才那冰冷泥浆触感仿佛还缠绕在赤裸的那只脚上。每一次细微活动都牵扯踝处剧痛钻心。目光死死锁在左脚,那里被布带缠绕得如同一个粗笨丑陋布袋,脚背肿胀位置即使裹缠厚布仍无法完全遮掩那异常凸起的轮廓。脚旁踏脚锦墩上空荡荡。

“费!”声音如同鞭子抽裂沉闷空气,裹着剧痛无法发泄的暴戾,直接刺向门口那片垂落遮蔽的巨大绣幅帷幔阴影处。

费一直伫立在门口阴影里,如同泥塑,只留一片衣角融于幽暗之中。听闻厉声喝叫,身形几乎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低头垂眼,快步趋近榻前几步之外,动作无声无息:“臣在。”

“寡人的履,”襄公撑着榻面微微前倾身体,死死盯住费的头顶,眼中布满血丝红光闪烁,“寡人要它原样无损!现在!”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中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血腥气喘息回荡在浮荡药膏气的重帷深处。

费的头垂得更低,下颌几乎触到颈项:“陛下息怒。臣已令人去寻…尚需些时辰。那…地方搅得太乱…”

“时辰?!”襄公猛地抓起榻边一只尚未动过的金盘药碗,手臂一挥,砰地一声狠狠砸在费身前坚硬墨玉地砖上!热烫药汁溅射开来,粘稠乌黑药渣泼溅上费灰青色衣袍下摆、鞋面,浓烈苦涩气味瞬间炸开弥漫!碎裂的金片满地滚落:“寡人连一盏茶的时辰都等了,是等着你去野地里从头到尾种一双新履出来不成?!若误了时辰,”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铁锥凿冰,“你拿你颈上东西来顶替!”

殿中死寂。碎片滚到费脚边静止不动,几点药汁污迹在他膝前地面缓缓洇开暗色湿痕。费垂下的眼睑盖住所有翻涌情绪,指节在身侧攥得死紧,苍白颜色透出指骨轮廓。

“是。”他深深躬身,喉结微动,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再起身时,脸上所有纹路僵硬凝固如同石雕。他沉默转身,脚步刻意放得更轻,穿过那扇被砸门声震得微微颤抖的楠木殿门。

药糊的温热隔着麻布短暂抵御着踝骨的剧痛。襄公勉强压下那股尖锐的牵扯感,靠在冰冷的玉枕上,合上眼。然而那片混乱泥泞和那头人立而起、獠牙滴涎的巨兽黑沉沉的影子却骤然撕开黑暗。那腥红得如同凝血的小眼,像浸满油脂燃烧的火,猛地投射向他,带着地下泉深处浸入骨髓的浓烈阴冷怨毒!

“彭生——!”那非人的恐怖啸叫穿透颅骨!襄公身体猛地一抽,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力量掀翻弹起!额角撞上冰冷玉璧,发出沉闷响声!

“来人!”他双目圆睁,声嘶力竭,恐惧与暴怒彻底失控,“寡人要履!要履!”狂乱的声音在殿内空洞撞击回响。

宫城西北隅,一间狭长耳房内幽暗异常,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处一小扇气窗漏下微尘浮动的一束光。空气滞闷阴冷,混杂着陈年皮革、油脂、灰尘的混合气息。巨大榉木架上密密排满匣箧,各式履鞋存放其间,如同沉默阵列。

费躬着背,跪坐在冰冷地面乱鞋堆里,动作近乎疯狂。他将那些堆叠的匣箧一只只翻开,鞋履一只只抓起又狠狠掷开。他手指粗糙,皮肤干裂纹路间积着灰,在快速翻转鞋履时磨过丝帛缎面发出嘶嘶微响,指尖被硬挺皮革边缘刮出几道细小泛红血痕。

高台边沿一盏微弱陶豆油灯将他动作映照在身后粗砺墙面上,那影子被拉扯放大扭曲如同困兽扑击。汗珠顺着他紧绷的太阳穴滚下,渗入鬓角灰白鬓发。终于,角落一只蒙尘黑漆木盒被拂开堆积杂物翻出。他急速拂去盒盖厚积灰尘,打开——

一双玄色缎底、后跟处嵌白玉环扣的崭新履静静卧在丝绢衬里中,正是规制样式。

“在这里!”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嘶哑破碎,汗湿的手抓住那双新履,硬邦邦的缎面隔着衬布硌在他掌心汗水里。他顾不得拭汗,仓促合上木匣便要转身——

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冲开,猛力撞击墙壁!陶豆灯被强风扫过,微弱火光扑闪几下瞬间熄灭,只剩下墙面上方那小扇气窗射下一道惨白冰冷的灰色光束笼罩门口两人身形轮廓。

两名执戈近卫堵在门口,面无表情。“陛下口谕,”声音硬邦如金铁相击,“令费速归。”

室内阴影骤然加深,仅余那道高窗光束斜切而下,将费手持漆盒的身影与满地狼藉踩踏过的旧履断然分割。费喉头如同被死死掐住。手中漆匣沉重压在掌心,冰冷木纹硌着湿汗。他僵立片刻,最终猛地弯腰将漆匣搁在脚边狼藉杂乱尘土中,硬声挤出两字:“走。”随即垂头,跨过满地散乱鞋子匆匆向外。

内殿门无声开启一道细缝。扑面而来的药膏苦味混合着浓郁龙涎香几乎令人窒息,气息之下压抑着一种无形的、绷紧如即将断裂之弦的骇人气氛。殿内灯火比费离开时暗淡不少,几只巨大的连枝树形烛台仅剩寥寥几根将残的红烛摇曳不止,灯影在重重帷幕阴影之间不安晃动,拉扯出长长扭曲的摇曳阴影爬上墙壁绘彩的龙凤纹饰。香炉里新添的香饼也尚未完全燃透,沉滞烟气低伏缭绕在地面,缓缓蔓延开来。

“找着了?”襄公的声音从玉榻方向传来,低沉得如同地底闷雷滚滚压境,裹着强行压抑的锐利锋芒,直接刺破寂静帷幕直直投来。

费踏在冰冷玉砖地上,步履迟滞沉重。“臣……尚未寻得陛下那只旧履。”他站在灯影晦暗处,离那玉榻尚有距离,几乎被笼罩在烟气里。

话音未落,襄公骤然暴起!榻边一只沉甸甸青铜镂空雕花镇尺破空呼啸而至!

费来不及闪避也无处可避,硬生生偏开头颅。沉重的镇尺带着呼啸风声擦过眉骨上方鬓角,猛地砸在他肩窝!力道凶猛如攻城锤击!一阵骨肉闷响和衣料撕裂声刺耳!剧痛瞬间炸开!费身体猛一踉跄,半边身子骤然麻木失控,几乎向旁跌倒,右脚一软硬是单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地砖上!跪地时膝盖撞在坚硬地面发出沉重闷响,额角瞬间密布冷汗如同溪流滚落脸颊。

“寡人问的是新履!”咆哮声炸雷般在头顶轰响。襄公不知何时已拖着伤足站在榻前,面孔狰狞扭曲在跳跃光影中,青筋暴突在额头如同狰狞蚯蚓蜿蜒。他右手兀自紧攥着玉榻边缘用以支撑,左手却高高扬起,一根不知何时被随手抄起的青铜尺状兵器——量地用的“步”——粗粝尺缘闪动刺目寒光直劈而下!

“陛下明鉴!”费顾不得肩骨开裂般剧痛,几乎同时嘶声大喊,声音因剧痛而破裂变形,“旧履无影,新履难配!臣并非怠慢!”电光石火,他下意识用未受伤的左臂仓惶上挡!

那根沉重的青铜“步”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已砸落!尺缘裹着劲风掠过费抬起遮挡的臂膀,重重击打在他赤裸颈侧肩背交接的位置!撕裂皮肉的沉闷声随即响起!

“呃啊——!”一声短促非人的痛苦嘶吼从费紧咬的齿缝中硬生生挤出!如同灵魂被撕裂瞬间发出的骇人哀鸣!衣袍被硬物切入皮肉的力道生生撕开!腥热血珠瞬间从撕裂布料喷溅开来!几点滚烫血液溅落在冰冷墨黑色玉砖表面,如同一小片急促盛放绽开的暗红花朵,在摇晃烛影中刺得人眼睛生痛,瞬间又快速凝结成深褐色痂点。

费眼前一黑,身体被一股巨大力量砸得向前彻底扑倒!上半身伏在冰冷地面剧烈抽搐蜷曲起来。剧痛如同烈火裹着剧毒的刀子沿着伤口撕开皮肉直往骨髓里钻。他下颌用力抵住地面,牙齿死死咬进下唇,浓重铁锈味瞬间溢满口腔。肩背上撕裂的衣料口子边缘血线急速晕染开来濡湿一片深色。

上方是襄公粗重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拖出去!鞭!三百!”每一个字都像是血与火熔成的铁块从齿缝间烫挤出来:“抽完了,再回来告诉寡人履在何处!”

两双冰冷铁腕猛地拖住费的双臂,如同拖拽沉麻袋般向后殿方向拖曳而去。费身体在冰冷玉砖上摩擦,肩背上撕裂衣料下绽裂的伤口被粗暴拉扯,更多浓稠温热液体渗出,在地上拖出一道断续弯曲、颜色愈来愈暗的狭长血痕,一直延伸向光线逐渐吞噬的阴影深处门楣之下。

内宫深处高墙之下,一片荒芜废弃许久的殿阁背面背风角落。杂草丛生间几块废弃断柱基座半截埋在土里。天已彻底黑透,无星无月,只有远方宫阙檐角零星悬灯微弱光线艰难撕破厚重夜雾,投下模糊昏黄光团轮廓。

费背靠冰冷布满颗粒状苔藓的断柱基座石壁瘫坐着。暗红液体浸透了他半边后背破碎脏污衣物,此刻与寒冷夜气接触凝固变得黑紫僵硬,黏在血肉模糊伤口周围,每一次微小呼吸或肌肉抽搐都拉扯着撕裂痛楚。额头脸颊冷汗早已干涸,留下灰白盐渍凝结一片发痒。嘴唇上干涸的血痂在寒冷中崩裂出细微痛痕。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手臂。每一次牵动背后创口都如针锥齐刺、烈焰灼烧,喉咙里泛起腥甜。他喘息着将单衣下摆撕开,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只微小坚硬油纸包。牙关死咬,汗珠重新沁满额角脖颈沟壑之间。他手臂扭曲到背后方向,牙关咬紧,嘴唇因忍痛咬得发白。布满裂口的指节因用力而肿胀发紫,努力去沾那药粉试图覆盖皮开肉绽剧痛伤口边缘,然而手臂活动角度所限,粉末胡乱沾在黏结成块的血污衣料和伤口周围皮肉裂口上,并未敷在深处创面之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被掐住喉管硬挤出来的微弱嘶气从齿缝艰难溢出,饱含浓稠血味和剧痛煎熬。

蓦地!一片混乱脚步夹杂着低沉金属碰撞摩擦的锐响撞破了这片角落死寂!

费猛地僵住!背后剧痛被这骤然声响激得骤然加剧!他迅速将油纸包胡乱塞进胸前衣襟深处,用肘部和双腿极力撑着断柱基座冰凉粗粞石面,咬紧牙关,屏住每一丝细微声响,艰难地向更高处基座阴影蜷缩而去,几乎将整个身体挤进巨大石座后狭窄空隙裂缝间。冰冷的苔藓颗粒感贴着颈侧皮肤,坚硬石块棱角死死抵住肋下伤处,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绷紧的神经。他绷紧全身每一块肌肉,凝固成一块被遗弃的顽石。

宫道转角暗处,人影憧憧。十几个高大身影疾行而来,脚步虽速却沉重而谨慎,仿佛竭力压制落脚声响但金属甲片随动作发出细碎清晰摩擦撞击声清晰穿透稀薄夜雾,如同无数硬壳虫豸在黑暗中快速爬行。为首两人身披深色短氅掩住内甲,腰佩长剑,行走姿态悍猛。费蜷缩在石座暗影后,视线艰难穿透模糊距离,骤然浑身血液骤冷——那轮廓,那步态——连称?管至父?!他们身后簇拥那些精悍护卫并非宫中制式甲衣!

心脏瞬间如被冰手攫紧!

那群人径直越过宫道,脚步毫不停顿,向着襄公养伤的寝殿方向直扑而去!目标极为明确!

费心脏狂跳几乎撞破腔子!冷汗刹那间湿透后背刚凝结的血痂处一片凉意刺骨。他猛地弓起身体,强忍背后撕裂般钻心剧痛、脚下踉跄虚浮,借着高墙遮蔽阴影,足下无声发力,朝着相反方向——那寝殿紧邻的侧门小路拼命狂奔而去!每一步牵扯都让背部皮肉如同再度被生割!浓重喘息无法抑制地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急促气流摩擦声响。他完全不顾身后剧烈痛苦,视野因剧痛和狂奔而开始阵阵发黑模糊。

“陛下!”费猛地撞开紧邻襄公寝殿外室回廊尽头的小门!门框撞击墙壁发出闷响!他扑进去,顾不得喘息,声音因剧痛和焦急彻底嘶哑变形:“公孙无知!连称!管至父!反了!兵……兵甲直扑寝殿而来!”回音在这空旷殿前空间激荡开来。

暖阁内仅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暗淡,齐襄公本就难以入眠倚在榻上,此刻脸色由青转白,眼中瞬间布满惊怒交加血丝:“什么?!”

就在此刻!宫门前院方向骤然炸开短促激烈的兵器撞击铿鸣!利刃刺穿血肉沉闷噗嗤声与猝然爆发的惨厉惊怖呼喊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之门被瞬间推开一角!

费猛地合拢通往内室暖阁的厚重隔扇门,背脊死死抵住雕花门板,仅用单臂急促向室内宫人低吼如困兽嘶鸣:“御!快寻趁手之物御敌!”自己已迅速抽出腰间束带上一柄贴身细薄短匕,锋刃在昏暗光线反射一线微弱冷光。外面杀声更炽更近!脚步纷乱踩踏石板地面如冰雹砸落,中间夹杂垂死哀号。

“护驾!护驾!”宫人惊恐尖叫声刺破殿内窒息空气,暖阁玉榻旁两名健壮贴身内侍迅速抄起矮案沉木镇纸和一只沉重铜制投壶,紧紧簇拥在惊魂失魄、半撑在榻上面无血色的襄公周围。

砰!砰!砰!

殿门被沉重器物猛烈撞击震响!每一击都震得厚重门扉簌簌发抖,带动费紧贴的门板背后一阵猛烈震动!门外撞门声骤然一止!

殿内所有人霎时间屏住呼吸。

死寂只维持了一息,随即响起刀剑猛劈门板枢轴的碎裂刺耳裂木声!雕花精致木屑飞溅!

“陛下!”费猛地扭头,眼中血光闪烁,对襄公仅厉声吐出两个字:“随臣!”他再顾不得君臣名位,手臂拼力一撑门板,借那反力疾速扑向玉榻方位,一把拉住襄公冰冷僵硬的腕子向下拖曳!另外两名内侍瞬间会意,一人迅速拖开榻后重垂落地帷幔,另一人奋力挪开角落半人高的厚重青玉插屏底座!一扇极为隐蔽的小门轮廓隐藏在壁毯之后!

门轴转动发出刺耳干涩吱呀——通往狭窄漆黑夹道入口洞开!费狠命一推,将踉跄不支的襄公推进那片浓稠幽暗!自己也紧跟其后挤入,随即拼命推动内侧隐藏机关!青玉插屏底座和厚重帷幔被最后退入的两名内侍重新拼命拉回原处——

就在厚重插屏底座堪堪合拢挡住小门缝隙的刹那!

“哗啦——轰!”被劈砍得残破不堪的殿门枢轴猛地向内断裂,巨大门扇带着漫天碎木屑、金箔脱落漆皮向内轰然倒塌砸下!烟尘弥漫中,无数火把光影明灭晃动如鬼蜮摇曳,刀光反射晃成一片杀机刺目光海!喊杀怒吼声浪和浓烈血腥气瞬间灌满整座大殿每一个角落!

火光迅速蔓延开来,照亮殿内横躺竖卧的宫人尸首血迹,照亮叛军脸上扭曲兴奋的狞笑。费在狭小黑暗夹壁中屏住呼吸,耳中嗡嗡作响,心脏撞击肋骨如擂战鼓,背后伤处随心脏狂跳一阵阵剧痛抽搐。他能听到外面脚步沉重踏过满殿血迹,听到甲片刮擦墙壁与尸骸、听到那些人粗暴翻倒器物搜寻的叫嚣:

“搜!就在这里面!”

费猛地将襄公手臂用力向夹壁幽深处推搡,声音压得极低,气流急促喷在襄公颈侧:“退……再退……贴着……冷墙……”黑暗浓如墨,咫尺之间只能勉强感觉到对方身躯僵硬冰冷颤抖。外面暖阁中搜索器物砸碎的爆裂声清晰传来,叛军如鬼魅在咫尺之外。一阵沉重脚步声似乎正在暖阁内反复搜寻踱步,离这堵脆弱的隔绝仅一步之遥。

费全身的肌肉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汗水在布满血痂的背部渗出,那冰冷的湿黏感异常鲜明刺骨。夹壁里空气几乎凝固成浓稠湿透的冰水。他听得到襄公喉间压抑不住的细碎齿颤声,如磨砂砾石碰撞出的断续声响。自己背靠冷墙伤口位置被冰硬的墙面硌压着一阵阵钻心剜骨剧痛炸开,每次炸裂都让心脏猛一哆嗦。他只能死死咬住口腔内侧软肉,直至浓腥充斥整个口鼻。

外面搜掠的撞击器物声、愤怒叫骂声,如同无数细密钢针穿透壁板空隙刺入耳膜,在脑髓深处搅动翻腾。

骤然!一道格外清晰嘶哑咆哮在暖阁中炸开:“无人?!齐侯怎会凭空消逝!那鞋吏费仲方才分明逃来此处!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

费的心脏如同撞在冰刺之上,几乎停滞!他猛地攥紧手中那唯一一柄贴身薄短小匕首,粗糙刀柄纹路深陷掌心软肉。

门外脚步声猛地移向这玉璧插屏位置:“这玉屏动过?给我用力掀!掀它开!”

屏风内侧两名内侍猛扑上厚重屏风底座!沉重玉石底座边缘被里外两股蛮力角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重摩擦声!

“里面有活人!”外面声音狂喜尖利!

费胸腔里冲上血腥,在黑暗中骤然对着已被叛军吼声骇得僵硬的襄公手臂发力猛拽!两人身体在狭窄夹道中猛力后撞!背部剧痛连同撞上冰冷墙壁的冲击让他眼前陡然发黑发花!狭道内壁被剧烈动作带起一片簌簌尘灰扑落在两人发顶、肩颈。

几乎同时!

外面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起开——!”数道巨力合抱猛掀!

轰然巨响!沉重的玉石底座被整个掀翻、刮蹭着地面,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刺耳摩擦声!玉屏基座带着风压重重向外倒砸在暖阁内铺地砖石之上!崩碎裂响!烟尘腾起!通向夹壁的窄口暴露无遗!

火光猛然涌入!十几支明灭火把瞬间将这片狭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刺目亮光骤然降临如同无数柄利刃扎进眼球!费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合眼!热浪裹挟血腥焦臭气息扑面而来!无数杂沓脚步声、兴奋喊杀怒吼如同洪水猛兽般瞬间向入口涌来!

殿门外高阶之下,夜风呜咽穿过冰冷的庭院。

公孙无知伫立在前,身着半旧而精良的赤色深衣,衣摆边缘丝线磨损处隐隐泛白,在火光映照下像半凝固的陈旧血痂。他右手扶在腰间铜剑剑柄之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连称与管至父紧随其后,皆铁甲裹身,溅满浓重暗褐色新旧血迹斑点。连称眼窝深陷,在火光阴影下黑得如同两口干涸枯井,管至父则紧抿着唇,目光灼灼如同即将爆燃的炭火。他们身后,十几个精壮叛卒执着火把,将一片惨烈景象照得毫厘毕现。阶上阶下横七竖八躺着十数具尸首——襄公贴身内侍、宿卫的残缺身体,喉管被切开的宫人,身下暗红粘稠液体正无声蔓延渗透寒冷地砖缝隙。浓稠血腥气混合着皮焦肉糊的古怪气味,沉甸甸地弥漫在冰冷空气之中。

两名叛卒正将一个人死死按在冰冷血污石阶上!那人浑身浴血,单衣碎裂如同破网,被血染透大半凝固成深紫黑色,破口处可窥见一道道纵横交错、皮肉翻卷的深紫色鞭痕。正是费。

费的脸被按压紧贴冷硬湿滑石阶,口鼻深陷在满地尚未凝固的黏稠血浆腥气中剧烈喘息挣扎,每一次挣扎都让周身伤口裂口加剧流血不止,新涌温热血流顺石阶纹理蜿蜒流下。一名叛卒死死扭住他右臂关节向背心方向折去,意图彻底制住所有反抗能力。

“费主事,”公孙无知的声音响起,异常清晰冷静,不带丝毫火气,在死寂血腥夜里穿透力格外刺耳冰冷,“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一步一步踏过满地血渍碎肉踏上石阶,足下皮靴踩进凝固粘稠血洼发出轻微胶着吸扯声。他停在费面前几步远处,微微倾身,目光如同毒蛇游动,在费痉挛挣扎的染血面孔上缓缓扫过:“我知你是条难得的忠犬。可那跛脚主子自己都断腿了,还能跑多远?说出来,省受皮肉之苦。”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如毒蛇信子舔舐耳膜,“他藏身何处?说出来,允你全尸。”

费被死死按着,侧脸紧贴冰冷血污石阶,浓腥味灌满口鼻。脖颈被大力拧折的角度几乎要窒息,从咽喉深处发出破碎阻塞的嗬嗬声。每一次费力吸气都让断裂肋骨处发出锐痛抽搐。但他被压制的、仅露在外的左眼猛地睁开,布满红丝,瞳孔深处凝固着一块不化的寒冰!那目光穿过公孙无知皮笑肉不笑的脸,越过石阶边缘血腥狼藉尸体,仿佛直接钉在黑暗深处某个点上。他喘息急促如同垂死风箱拉动,带着血沫气泡破碎声响。

“嗬……嗬嗬……”喉咙里挤出怪异含混喉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垂死挣扎的呜咽,那声音陡然艰难拔高,又如同被扭断般跌落:“前殿……被撞开时……他往后殿西北角方向……”声音因脸颊被压迫而极其模糊走调,“密……密阁……书……书架……”

“密阁?”公孙无知眼中精光一闪,却并未立即相信。他直起身,手仍按在腰间剑柄末端纹饰上。

“信我?!信我这摇尾乞怜、吃尽背鞭的狗?!”费的声音猛然在血污中断裂般嘶哑拔高,被极度的愤怒与某种扭曲情绪烧灼着:“看!睁眼看看这背上的鞭子!哪一条不是他赏的?!陛下能给的荣华,尔等也配?!”他声音骤然转为一种被掐死般的怪诞嘶鸣,全身猛地不顾一切发力挣扎起来!被反扭按压的右臂骨骼关节不堪重负发出可怕喀拉脆响!他像垂死困兽,被压制的左肩猛撞向按他头的叛卒胸膛,在空隙中硬是扭过脖颈!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盯住公孙无知脸孔,眼神疯狂执拗到让人脊背发寒:“要取他命!我来引路!这伤……就是铁证!”他声音骤然放低,带着毒蛇般的蛊惑,“惊扰起来,玉石俱焚……”最后四个字如同诅咒。

按住他的叛卒被他这垂死挣扎骤然爆发蛮力撼得几乎脱手!公孙无知眼底闪过刹那犹疑,随即被森然冷意覆盖。他目光如同利刃,剐过费被污血覆盖、布满青紫鞭痕和尘土的脸:“你想引路?”

费被按死在地,喉管被压迫几乎窒息,只能用尽所有力气猛一点头!

公孙无知嘴角勾了一下,那笑容尚未成形便已消失,如冰面瞬间冻结:“松开他。”

按住费的劲道骤松。费立刻蜷缩在冰冷血污石阶上剧烈咳嗽喘气,每一次咳嗽都牵动断骨伤口剧烈剧痛抽搐,喉咙里咳出血沫顺着下颌蜿蜒淌入颈间衣领。他艰难想撑起身子,双肘深深嵌入粘稠血泊之中。

“脱。”公孙无知声音毫无温度,如同铁器撞击。

管至父眉头微拧,上前一步欲言却被连称冷厉眼神止住。

“要我们信,”公孙无知缓缓抽剑,霜寒刃光反射着他冰冷眼睛,“就先验验你这伤……有多真。”剑尖点在费破烂染血单衣后领处。

费剧烈喘息着,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身体因寒冷和失血微微颤抖。他猛地撑起上身一点,染满血污的手指哆嗦着伸向颈后,摸索着去解系在颈后和身侧肋骨下的衣带扣结。那扣结已被凝固血块和泥土糊住大半。他颤抖喘息着拉扯破结,手指被粗糙血痂割痛也在所不惜。猛地!他拼力一扯——

嗤啦!

本就破碎不堪的染血深衣被他双手揪住两边猛地向左右两边撕开撕扯声如同撕裂厚重牛皮纸!整片后背完全赤裸暴露在众多火把明晃晃的光线之下!

空气骤然凝固。

布满他精瘦宽阔后背的,绝不仅仅是方才激战中留下的数道浅口血痕。在那片皮肉之上,无数道深紫色血沟纵横交错!它们如同被烧灼过又硬生生撕开的粗劣沟壑,皮肉翻开边缘因凝结血污显出紫黑色,鞭痕之间肌肤肿亮、皮下淤血浸透成一大片惊心动魄的青紫污块,高高肿成丘陵连绵般丑陋凸起!一些最深处皮开肉绽的翻卷边缘正渗出新鲜温热体液,几滴血珠顺鞭痕沟壑边缘缓缓滑下滚落,在惨白肌肤上拖出蜿蜒亮线。那画面恐怖狰狞到令阶下几名叛卒都下意识偏开了脸,如同看到一片被暴风骤雨蹂躏后又被肆意践踏过残破扭曲的大地,正汩汩冒着浓稠血水!

费艰难地维持着跪伏撑地的姿态,整个后背鞭伤在夜风中暴露。每一次剧烈喘息都牵动那片血肉模糊如地狱犁沟般纵横鞭痕颤抖,伤口新鲜渗出体液光泽触目惊心。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崩裂的血痂里,腥锈味弥漫口腔。但他眼神穿过肩颈侧垂落凌乱发丝,死死钉在公孙无知脸上,那眼神疯狂狠戾如同烙铁灼透灵魂:“这鞭……够不够真?!”嘶哑声音彻底破裂,像两片生锈金属用力刮擦出血。

公孙无知的目光在那片地狱绘卷般的背上足足停了三个漫长而冰寒的呼吸。剑尖缓缓收起,霜刃归鞘发出轻微一声嚓响。他脸上最后一丝疑虑冻结消散,被一种近乎玩味的审视冷酷替代:“好一条断骨犹能狂吠的忠犬……也好。前头带路。”他手微微一抬,“跟紧他。”

压在身上的力道彻底撤去。费剧烈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鬓角滴落。他挣扎着支撑起半边身体,踉跄不稳地爬起,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撕裂般剧痛,脚下踩在黏腻血泊滑腻几乎摔倒。一个叛卒上前粗暴地推搡了他背部一下,伤口再度被击中,费身体猛向前一倾,牙关里挤出压抑到极致的倒吸冷气嘶声。他勉强稳住身形,不再看那些血泊中的尸体,迈开虚浮摇晃的脚步,一步一拖,艰难踩着浓稠欲滴的血泊和冷却尸身之间缝隙,向着那黑暗寝殿破碎的殿门内蹒跚走去。每一步都印下一个沾满血污粘稠的脚印痕迹。

殿门黑洞洞敞开着,如同猛兽吞噬一切的咽喉。殿内灯火大半熄灭,残破烛台倾倒,仅有几支被践踏而未熄的烛火在角落明灭,在碎裂器物和倒伏尸体缝隙间映照着断戟残戈折刃寒光闪烁。空气中漂浮着燃烧的织物和尸首微焦的恶臭混合气息,沉甸甸压人心肺。

费垂着头颅,染血发丝粘在颊侧。被身后叛卒再次推搡催促,他脚步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地。借着不稳踉跄前冲的几步支撑,他半隐在乱发后的眼睛极其迅速地、如同鹰隼捕食前最后扫过猎场般掠过东南角落那巨大厚重帷幔方位——

帷幔下方边缘处,未被完全遮掩的黑暗缝隙中,一截华贵无比、玄底织锦纹饰金线在跳跃烛光下微微闪光的靴尖,刹那间被捕捉又迅速隐没!那正是襄公逃离时匆忙间遗落暴露的踪迹!

费心口如同重锤猛然凿击!血液瞬间直冲头顶!他立即强行稳住身体,身体微侧,利用视角盲区,脚步方向极其自然地向更靠近寝殿入口相反侧方——西北墙角一排倾倒书架方向艰难挪去,同时喘息着低声嘶哑指示:“他…必在密阁之后…书架后…夹道有暗门……”声音断断续续,每说几个字都要强忍背后剧痛似的停顿片刻。脚步踉跄踏过一只翻倒青铜人形灯架残骸,尖锐残片刮过他破损衣角下小腿皮肤,又是一道新鲜血口割开。

管至父已按捺不住,几步越过费,带着两名叛卒当先扑向西北角方向!“仔细搜!”

公孙无知目光如同暗夜狩猎的鸱枭,紧紧锁定费每一个细微动作和面部每一丝变化。连称则一直沉默跟随在他侧后方半步之距,无声环视这血腥狼藉废墟殿内。

费佝偻着身躯,一步步挪向西北书阁方向,脚步沉重如拖巨石。就在他将要接近目标区域,所有视线似乎都被那急切搜索书架区域的管至父等人牵制瞬间——

费身体猛地一旋!如同垂暮雄狮爆发最后力量!虚浮蹒跚姿态荡然无存!借着旋身之力,身体化作一道迅疾染血暗影,向着东南方向那片巨大垂地厚重帷幔猛扑过去!手中一直紧握那柄贴身薄匕首刃在昏暗摇曳烛光中划出一道凄厉冷弧!

“拦住他!杀!”公孙无知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厉吼同时腰间长剑如雷霆出鞘!

晚了!

费的身体已扑至帷幔边缘!他左手拼尽最后气力猛地抓住帷幔厚重边缘丝绒布面向上掀开!右手攥紧那匕首向后疾速回掠护住破绽!身体同时向那道漆黑缝隙侧倾,喉咙嘶吼声因剧痛和爆发力撕裂得不成人声:“陛下!出来!随我——”

嘶吼戛然断裂!

两道叛卒手中长戈毒蛇般从两个刁钻方向同时搠至!一柄自他左肋下猛力刺入!冰冷的金属撕裂皮肉骨骼穿透身体深处!另一柄长戈狠狠劈过他格挡匕首的手臂内侧!匕首无力脱手坠落!

鲜血如同喷泉从肋下创口狂涌而出,喷溅在眼前墨黑冰冷地面上!费身体被这股刺穿巨力带得腾空前冲!轰然撞在那帷幕边缘!巨大冲击之力彻底摧毁所有屏障!

厚重垂地帷幔被费的身体和后方追刺戈尖撕扯着整个拽倒崩落!巨大的丝绒幕布沉重砸在地面,尘土混着血腥味冲天炸起!烟尘弥漫中露出其后紧贴墙壁的一线狭窄空间!还有——

一个蜷缩在墙壁冰冷凹陷处角落的玄色身影被骤然暴露!

正是惊骇欲绝、面无人色的齐襄公!他瘫软蜷缩在冰冷地面上,一只脚上竟还穿着一只崭新的玄色镶嵌白玉环扣厚底缎履,另一只脚赤裸裹着脏污白纨,在剧烈冲击下扭曲着微微抽搐!他眼中充满了极度惊恐、难以置信的绝望。

费最后的嘶吼余音似仍在烟尘中回荡,身体扑倒在帷幔之上,大股鲜血迅速从他身下洇开一片深色暖流。那柄匕首当啷一声滑落到齐襄公沾满灰土冰冷发抖的赤裸脚边,薄刃上沾染的几滴血珠尤在微微震颤。

空气凝滞了一瞬。

公孙无知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终于剥落殆尽,化为彻底的疯狂与狰狞:“杀!”他长剑直指角落,如地狱恶鬼发出尖啸。

无数把利刃带着死亡的尖啸同时刺下!那簇拥在角落的黑色身影如风中纸人般猛烈颤抖、蜷缩、扭动——随即被冰冷的刀锋淹没撕碎,闷响与利刃破体、骨骼碎裂声密集响起!

晨光熹微,如同漂洗过多次的粗劣素纱,惨白无力地透过殿内残破窗棂斜刺而入。光线冰冷浑浊,混在空气中弥漫的尘土、焦糊和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气里。

费从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与窒息中挣扎出一缕残识。每一次心跳都像锤打着遍体鳞伤的鼓膜,每一次微弱呼吸都牵扯着左肋下被戈矛贯穿撕裂的伤口剧痛痉挛。血液流失的寒冷感如无数蠕虫钻进骨髓。身下是冰冷坚硬地面,鼻腔里灌满了帷幔厚绒沾染上的陈旧灰尘气味和被浸透血液的厚重腥甜粘稠气息。眼皮沉重如铅,他用尽仅存力气撑开一丝缝隙。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血污凝结的毛玻璃。映入眼帘的是那片被自己扯落在地的厚重暗色帷幕残骸,以及身下洇透大片粘稠深色还在缓慢蔓延开来的血泊。

目光艰难地越过自己染血的肩膀——

齐襄公面朝下倒伏在冰冷墙根血泊之中。玄色锦袍被无数道致命创口撕裂得如同一堆染血碎锦。他脸孔扭曲在巨大惊骇痛苦之中凝固,眼睛暴凸浑浊空洞地映着惨白天光。一只崭新的玄色镶嵌白玉环扣厚底缎履还穿在他左脚上,沾染着大片泥点血污。而另一只脚——

那一只脚赤裸着。裹缠脚踝粗陋麻布被扯脱大半,布满青紫血肿的赤裸足踝与足趾,被粘稠污血浸泡。那只赤裸的脚,以一种极其怪异僵直的姿态微微向上勾起,似挣扎过,似痉挛过,仿佛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着天空无声诘问。足背皮肤肿胀处呈深紫绀色,上面沾着几根被践踏后贴上去的枯草碎屑和肮脏尘土碎末。

费唇舌间再次涌上一股温热稠腥的铁锈味道。他竭力撑开的视野边缘开始不可控地灰暗,像劣质墨迹在水中急速扩散。视野所及范围内最后剩下的清晰物象,只剩下那片微青的惨白天光,和血泊中那只赤裸肿胀的断腿脚。那只脚,在微光中无声矗立,成为这场荒诞而血腥的死亡终章最后一枚冰冷刺目的句点。

意识沉向无边无际冰冷漆黑的海底。沉重的眼皮缓缓合拢前的一刹,他模糊看到一只华贵的玄色厚底镶玉缎履,出现在那赤裸的赤脚旁边,冷漠地踏在冰冷血液凝成的深褐色泥沼之上——那是他奔走了半生,最终也未能寻回的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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