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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青色的天空压在宫阙黑色的飞檐之上,天幕阴霾未散,早春的寒气依旧凛冽逼人。曲阜鲁国宫苑的复道深处,青石路面湿滑冰冷,幽暗狭窄,几乎遮蔽了穹顶所有光亮。鲁隐公行于其中,身旁仅有几名沉默的侍者。两侧土墙高耸,将凛冽的风困在狭窄通道里,凛风裹挟着细小的冰晶,抽打在脸上,寒气刺骨。他的大裘衣襟微敞,厚重的锦帛织进金线,在阴影里也只显出凝重模糊的暗色,并未带来多少暖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垂在身侧,指尖下意识地拢入袖中,摩挲着里面那片温润、棱角被磨得极其圆滑的旧玉玦——那是父亲传下来的习惯,思虑深重之时用以定心。

前方的太庙殿门终于映入眼帘,两扇厚重朱门敞开着。甫一踏入空旷的殿庭,宏大的幽静轰然降临。高耸入云的血柏立柱支撑着巨大的斗拱穹顶,威严深沉,殿庭深处列祖列宗的牌位在幽暗的烛火中排列得犹如沉默的军阵。清冷的空气里,混合着陈年香火和古老木质的微涩气息,时光在这里仿佛凝结为一块巨大的冰。

一人背对殿门,身影被巨大的殿堂空间衬得如同苇草般单薄纤细。那人正跪拜于祭祀的蒲团之上,腰背挺直如松,即便做此大礼,也不见丝毫卑屈之态。

隐公屏退了侍从,偌大的太庙仅剩二人。脚步声在空旷中轻微回响,那人身形一顿,缓缓起身,拂尘整冠,从容转身下拜:“外臣南季,奉天子之命,致礼于鲁公。”声音清朗平和,却带着金石之韵,字字清晰地嵌入殿堂的静穆之中。

隐公快步上前,伸手虚扶:“大夫远来辛苦,不必多礼。”视线落在南季身上。眼前的使臣,穿着全套玄端冕服,丝线绣着象征宗室身份的黼纹,虽经长途风尘,纤尘不露。发髻束得一丝不苟,青玉笄簪在幽暗的光线里,仍透出水头极好的温润光泽。他脸色略显清矍,眼神却锐利如新磨的剑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周天子的尊严。

南季顺势起身,姿态优雅。他身后随侍的两人即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个巨大的朱漆椟盒。里面重重叠叠,尽是以玄青锦帛包裹的礼器。最上层之物被捧出,乃是一柄青玉牙璋。玉质幽微深邃,牙白处如凝冰雪,在太庙幽幽光线下流转着静谧光华。璋形如兵戈,却无半分杀伐之气,线条古拙简朴,上刻回云雷纹,正是传说中周室册封邦国、授以征伐大权的象征礼器。

“周室新贡蓝田美玉,”南季的声音在空旷中清晰回响,“天子亲命良工磨制,以显兄弟邦国之义,昭示亲亲之礼。愿鲁公执此玉璋,助天子光耀德威于四方。”他的目光沉静如古井,落在鲁侯身上。

隐公的目光在那牙璋上停顿了片刻。玉的冷光映入他的眼底,却未能驱散深处的迷雾。礼器华美,言辞郑重,但那份“助天子光耀德威”的嘱托,在这日益散乱的天下格局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缥缈。他久经世故,深知王室处境早已不复昔日光景。他伸手接过牙璋。触手生凉,沉甸甸的分量压着掌心,那是早已被诸侯视若无物的礼法象征,是悬挂在现实锋刃之上的一缕华彩羽毛。

“天子厚赐,鲁必拜受。”隐公将牙璋郑重置于身侧侍者捧来的玉盘之中,语气庄重无比,“王室不忘宗亲,德泽所至,寡人铭感五内。”他微微侧首,看向殿门外遥远的昏暗天色,“然,敢问大夫,洛邑路途迢迢,道途间……可还安泰?”

这话问得含蓄,却直指王畿的现实。天子赐予威权象征,同时索要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威权支持。

南季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似乎一片薄冰瞬间映过光点,旋即又沉入深潭。他面容古井无波,连声调都未抬高一分:“赖祖宗庇佑,王城尚安。然……”

他略微顿了顿,这个短暂的中断,却让隐公捕捉到了某种几乎难以察觉的东西。南季那双沉静的眼中,此刻如深潭搅动细沙,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疲惫,一丝被深深压制却终究没藏彻底的忧虑。这微澜只浮现瞬间,又迅速被平静的水面吞没。

“……戎狄扰于边鄙,四郊野有微警。”他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稳,“天子怀仁,不忍加兵,常思以礼乐教化浸润之。惟望诸姬姓大国,同心勠力,震慑不臣,共卫宗周。”他目光转向玉璋,修长手指在其上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玉质,“此礼,非仅为赏赐,亦含天子殷殷之瞩望。盼鲁国之力,不只在宗庙礼器之贵重,更在四境之兵锋……”

这话语分量再明白不过。玉璋予你,兵锋安在?隐公心知肚明。王室对诸侯实际力量的需求,已经超越了对仪礼的依赖。他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南季,投向太庙幽深处历代先公的牌位。“鲁国积弱,常怀忧惧。”他沉声回应,每个字都缓慢而斟酌,“然天子有召,敢不尽股肱之力?只是……力之有无,运之可否,有时亦在……天数。”

隐公微微抬手,示意侍者上前接过玉璋。“天子之瞩望,寡人自当铭于心腑。”他复又看向南季,眼底平静无波,话语却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大夫一路风尘,旅途间……天子之使节,今时行于天下,可还如旧日……顺遂?”

殿门开合带来的一阵穿堂风,扑灭了邻近几案上一对铜灯中的一盏。灯烟袅袅飘起,在幽暗的空气中扭动出短暂的诡异形状,随即消弭于无形。

南季玄色朝服的下摆,在青石地上被风吹得微微一颤,露出一角衬里的边缘。那里,本该簇新光洁的丝帛,却隐约显出一圈不太起眼的、反复摩挲又竭力修补后残留的褶皱与毛刺。

时间如滔滔河水,昼夜奔涌。周天子的威权在河面上,宛如冰层一样消融得迅速。昔日宏大崇高的象征在纷乱的现实中变得无比渺小,那柄象征德威的玉牙璋,早已被遗弃在鲁宫库府深处。冰冷的尘埃一寸寸覆盖着它的光芒。

转眼便是六年后。

公元前708年。春天,却无半分暖意。寒风如刀,裹挟着漫天琼粉,在鲁国宫城灰色的高墙上纵横雕刻,积下层层白霜。庭院里的几株枯树在呼啸的风中瑟瑟发抖,枝条被冰雪塑成扭曲的姿态,如同鬼魅伸出的利爪。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头无法呼吸。

复道上青石冻得坚硬如铁。隐公披着狐腋裘,帽兜紧掩,依旧抵不住那彻骨的寒气。比之六年前,他的步子显得更加沉重迟缓。前方引路的寺人手持的灯笼,那一点微黄的光晕在稠密的飞雪中奋力挣扎,勉强映亮了前方一小片晃动的雪影,更显出周遭无边黑暗的沉重。风雪声嘶吼着,几乎要将人撕裂。

太庙高大的门依旧敞开着。殿宇深处灯烛通明,然而那光亮却仿佛被无处不在的森冷寒气所稀释,显得分外稀薄而无力,只勉强照亮近处几排沉默的灵位。一种与六年前截然不同的寂静笼罩着此地——不再是充满神秘威压的庄严,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死寂。

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立于殿中,背对着门口,仿佛一尊立于此处的黑色石雕。若非身上那件因长途跋涉而沾满泥点雪水的深青绡纹朝服,以及袖口下难以掩饰的微颤手指,此人几乎与这凝重背景彻底融为一体。

隐公走进大殿。脚步落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音。那黑影闻声猛地一颤,僵了一瞬才骤然回身。隐公的目光撞上一张脸——额角深刻着风霜雕琢的纹路,双颊因寒冷而显出病态的暗红,嘴唇干裂褪皮。来人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灰白的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前,被汗水粘连。

“下……下臣,周室宰官渠伯纠,奉……奉天子之命……”来人张口,声音艰涩嘶哑,如同砂石摩擦。他深深吸气,试图稳住自己,双腿却似乎因寒冷或恐惧而轻微颤抖。他极快地低头,避开了隐公直视的目光,慌乱地伸手解下紧缚在胸口的包裹,外层裹着的牛皮已被雪水浸透,显出沉重的深色。

殿内铜灯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渠伯纠解开包裹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急促,手指冻得麻木而笨拙,几番缠绕才终于解开束缚其上的皮绳。

他取出一卷帛书。帛书展开,材质是寻常的黄帛,边缘甚至略有不甚齐整的毛茬。字迹亦显潦草,全无昔日诰命的雄浑端正。隐公的目光掠过那行文,其中措辞急切难掩惶然:“……会秦师,戡定芮乱……” 隐公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渠伯纠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干涩而紧绷:“…逆臣芮伯万…骄纵跋扈……久不来王都行朝觐之礼……公然蔑视天威…更纵其部属侵扰天子王畿私田…此乃不可赦之大逆!”

他越说越快,额角渗出的汗珠沿着深刻法令纹的沟壑蜿蜒滚下,在火光下分外醒目。他猛地停住,用力吞咽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试图润泽火烧火燎的喉咙:“天子震怒…已与秦君约定…于今岁冬日……会同征伐…务须擒获此獠,明正典刑!”

渠伯纠深深伏拜下去,身体细微地颤着,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青砖地面:“天子敕命…鲁公!征发车甲锐士!务必于冬十月,会师于大河北岸芮城郊野!”他的声音带着颤栗的尾音,“此役关乎天子颜面,关乎宗周纲常!万…万不可有失!”

隐公静默地俯视着渠伯纠伏下的肩背。烛火将他额角汗渍的反光勾勒得更刺眼。那汗珠还在不断沁出,仿佛要浸透他所有强撑的镇定。殿内死寂,唯有炭盆里木炭偶尔爆出轻微噼啪声。寒气从大敞的门灌入,舔舐着每一个角落,令人彻骨冰冷。

“寡人,知道了。”隐公终于开口,每个字都沉缓清晰,像落在冰面上的石粒。“大夫远来辛苦,风雪兼程,着实不易。”他微微抬手,示意寺人上前扶渠伯纠起身。渠伯纠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站稳,眼神闪烁,匆忙回避着隐公的目光。那避让的视线中,没有六年前南季目中的沉静威压,只有一种近乎溺水之人力竭后的仓惶,深重的疲态如同墨渍般洇染开来。

隐公的目光移回那卷摊开的帛书。黄帛之上潦草的字迹如同爬行的蚯蚓。

风雪咆哮得更狂了,撼动着太庙沉重的门扇,发出嘎吱的呻吟。似乎殿外无尽的深寒正急不可耐地要涌入,用冰霜窒息这世间仅存的一丝温热。

霜月当空,清冷孤绝。洛邑王宫内廷深处,东偏殿只点着几支牛油巨烛,火光跳跃不定,将殿内庞大空间切割成一片片明暗交错的暗影。青铜兽炉吐出呛人的青烟,非但不能驱寒,反为这窒息添上一缕苦涩。周桓王姬林只披一件半旧的玄色深衣,背对殿门,立在一幅巨大的、布满斑驳旧墨迹的羊皮舆图前。烛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而孤寂的暗影,落在满是山川沟壑与国名标记的舆图上,微微摇曳不定。图上西北一角用朱砂画了一个醒目的圈——芮城。

殿角阴影里,几个寺人犹如木偶,低垂着头颅一动不动。空旷里唯有烛花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单调得令人心头发慌。

“父王。”年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犹豫地打破了死寂。

姬林并未转身,只从喉间模糊地应了一声,像是睡狮被人轻扰后的不耐咕哝。

身着武弁服的姬阆悄然靠近,靴底轻踏在砖石上发出几乎听不到的轻响。他继承了母亲温雅的轮廓,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隼,即便在昏暗中也隐隐透出不驯的光,此刻却刻意敛着锐气。“秦伯已遣嬴姓精骑三千,”他语调清晰低沉,“皆是悍勇车士,俱已陈于风陵渡以东,只待父王号令。”

姬林这才缓缓转过身。年岁不过四十许,鬓角却过早地染上了刺目的霜白,脸颊因过度思虑而显出深刻沟壑。他看着眼前挺拔英武、眼神却难掩急切的次子,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久在高位磨砺出的刻板腔调:“大军进退,岂同儿戏?秦人贪狡,尤甚山魈。名为助天子兴师,实则…狼顾虎步,不可不察。汝所率王师,务必…扼守枢要。”他背在身后的右手缓缓抬起,用力点在羊皮图上芮城之北的一处渡口标记,“此地…不可轻予人手。”顿了一顿,目光如实质般刺向姬阆,“切记!收束其力,防其擅越。纵有尺寸之功,亦需我姬姓锐士在前!天子之威仪,宁覆于水火,亦不可旁落于异姓!”

姬阆躬身应诺:“儿臣谨记!”心头却如坠上沉重铁块。王师?脑中闪过白日所见洛邑武库景象:锈蚀堆积的矛戈,弓弦松弛的战车,士卒萎靡不振的面容——这些还能在战场上称为“锐士”?

姬阆心中暗沉,却仍抱着一线希望低声道:“父王,鲁公素称守礼,其国富庶,当可……”

“鲁国?”周桓王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至极的嗤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异常刺耳。“昔日郑庄公何等跋扈,鲁亦坐视!诸侯皆虎狼,只觑孤之皮肉。”他袖袍猛地一拂,几乎带起一阵冰冷的气流,“何可指望?汝只须约束秦军,盯紧芮伯万!勿使逃脱。若走脱了此獠,天子的颜面就真的……”他没有说完,只又转回身,目光死死盯住舆图上那个朱砂红圈,仿佛要将地图连同那小小的芮城一同灼穿。他瘦削的指节狠狠扣紧了舆图粗糙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姬阆看着父亲微微佝偻的后背,一时无言。他默默行了一礼,缓步退出大殿。

冰冷的夜风立刻毫无遮挡地拍打在脸上。姬阆仰起头,洛邑城高大的宫墙如同巨大的怪兽爪牙,在寒星密布的深蓝天幕下勾勒出漆黑狰狞的轮廓。天家颜面……这四个字沉沉地坠在心尖,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王师困顿,秦军狡悍,诸侯冷眼……芮城真的是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吗?还是……他猛地攥紧了拳,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冰冷的风灌进领口,刺得他一个激灵。不行,绝不能在此处失脚。父亲的威仪,摇摇欲坠的周室……仿佛千斤重担压在他肩头。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门缝里,最后一丝温暖的烛光终于被彻底掐灭。沉重的宫阙,彻底沉没进十二月无尽的隆冬夜色里。

岁寒严冬。黄河,这条孕育华夏的母河,如今在极寒下已收敛了浩荡奔腾的气势。宽阔的河面上,冰棱层层堆积,在正午惨白的日头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浑浊的河水在狭窄的冰隙里呜咽着流淌,带着破碎的冰块冲撞,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响。

芮城匍匐在河北岸一道地势略隆的台地上。低矮的土坯城墙在寒风中显得尤为破败简陋,多处塌陷豁口,仅仅用冻得硬实的泥巴和杂草勉强填补起来,看上去脆弱得随时会被一脚踏破。风掠过城头,卷起阵阵碎雪。城上望不见旗帜,望不见守卫身影,只有几点如同鬼火般零星而微弱的光晕闪动,那是冻得几乎僵直的兵士勉强维持的篝火余烬。

城垣对面,黑压压的营盘覆盖了冰河南岸的广阔滩地与远处起伏的丘陵。一座座营帐连绵起伏,远远望去如同覆盖大地的黑色狰狞鳞甲。旗帜在凛冽朔风中疯狂撕扯,周室的彤弓巨鼎图腾与玄底狰狞的玄鸟秦帜凌乱地掺杂在一起,在风势中翻卷缠绕,难以分清彼此。粗大的原木和泥土构成粗陋营寨寨墙,将整个芮城唯一的东面出路——一个原本便于船只渡河的平缓冰滩渡口彻底封死。

营寨中央高处,一面最大的彤弓赤旗下方,临时搭起一座丈高的简陋木望楼。楼台四面并无围挡,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肆意切割着站在其中的人。

姬阆全身甲胄,外罩着一件火狐毛领的玄色厚氅,按剑独立在风口最劲处,任凭北风撕扯着氅衣和帽缨,岿然不动。精钢打造的甲片因寒冽的空气而冻得透骨冰冷,紧紧吸附在里层的皮衬上。他手中持着一支黄铜望筒,冷硬的金属边缘也如同冰块。镜筒缓缓移动,冰冷的视野掠过死气沉沉的芮城轮廓,那残缺的城堞、空荡荡的城头、风中摇曳的几点微末火光……一切都被放大得纤毫毕现,却依旧找不出任何生机,只有一片冰冻的死寂。望筒最后锁定在不远处靠西边的一大片营区——那是一片属于秦国嬴姓精兵的营地。营区边缘,人影密集活动。秦卒们身着深色短襦皮甲,正围绕着十几条粗大的黑色巨木忙碌着。姬阆的眉峰不易察觉地收紧。那些巨木并非用作加固营栅,竟被削尖为首!尖锐的矛簇在寒日下闪烁着刺目的凶光。营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焦躁气息,如同被困的狼群磨尖了爪牙。

“报——!”急促的喊声自身后木梯处传来。一名斥侯气喘吁吁地攀上望楼,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卷走:“禀公子!秦军先锋已……已擅自过壕!正在聚拢战车,向渡口移动!其将蒙肃下令,一个时辰后……即要强行驱兵破城!蒙肃扬言……”斥侯气息滞涩,似有难以启齿之语,“……扬言……破门首功,秦人当先!若再延误,河水解冻,功必不成!”

姬阆手臂猛地一震,望筒重重顿在冰冷的原木围栏上!咔嚓一声轻响,望筒里一片完美的冰河景象骤然撕裂扭曲。他脸色铁青,仿佛瞬间凝固成一块坚冰。蒙肃!那秦国悍将,狂傲如斯!竟敢无视王命约束!他强行按捺住翻腾的怒火,回头厉声道:“传令!即刻点我王师锐卒百乘!速至渡口!快!”

号令刚出,一阵杂乱而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冻结的滩地,由远及近奔腾而至。为首的将领全身玄甲,面罩下的眼睛带着蛮横的煞气,身后跟着数十骑裹着熊皮的精锐。正是秦国先锋主将蒙肃!他勒马望楼之下,仰头对着高处孤影的姬阆嘶声怒吼,粗粝的声线裹着北风直冲上来:

“姬阆公子!吾等在此苦候如鸱鹗啄食!芮城已是砧上腐肉,王师怯避如鼠,焉有战心?寒冬封冻,箭在弦上!周王营前迟疑,是否欲纵逆贼远遁?!秦人勇锐,岂甘久待!若公子无意争锋,此破城斩敌之功,吾秦师便笑纳了!”

蒙肃身后骑兵群中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兵器撞击声混杂其中。

怒火如同熔岩般在姬阆血脉中奔涌咆哮,激得他太阳穴处的血管剧烈搏动。他猛地转回身,寒风裹挟的雪粒如砂石般抽打在他的脸上。他居高临下,盯着那张在玄甲面罩下显得分外蛮横的脸,眼神锐利如鹰攫住猎物,声音却淬火般冷凝下去,穿过风雪的呼号,清晰砸下:

“蒙肃!天威之下,休得狂悖!芮伯万,天子钦犯。纵你秦国今日破城,此獠亦必由王师生擒献于天子阶前!汝敢僭越一步……”姬阆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异常尖锐刺骨,“便是蔑视周礼!便是谋逆!”

“谋逆?”蒙肃仰面发出一阵狂放大笑,几乎盖过风声,“好大一顶冠冕!公子何不移师阵前,看吾秦人之矛锐利否!”他猛地一勒缰绳,手中长戈指向渡口方向那片看似平整的冰面,厉声喝道:“儿郎们!随吾——冲开此门!入城取贼!”吼声未落,已经狠狠一夹马腹!

“驾!”身后数十骑狂徒齐声呼哨,紧跟着蒙肃,如同一股玄色浊流,直冲向冰封的渡口方向!烟尘与碎雪被狂乱的马蹄激荡而起,混浊四溅。

望楼上,姬阆盯着那支失控的狂飙,眼中的血丝如同被灼热的烙铁烫过,通红一片。他猛然暴喝,声如雷震:“竖子敢尔?!击鼓!进军!渡口!”他猛地挥拳,砸在身前的护栏上,朽木震颤,落下点点碎屑。此刻已顾不上什么“天子颜面”、“周室在前”,若让蒙肃真的突入城内擒了首恶,那才是泼天的大辱!

沉重的战鼓声被擂响,急促地炸裂开来,如同滚过冰河的闷雷,裹挟着一股绝望的疯狂,瞬间压过了蒙肃那边嚣张的呼哨!

芮城东面唯一的出口——那片宽阔而看似平静的渡口冰滩,瞬间被战火撕裂了寂静的假面。

空气里充斥着牛角号声嘶力竭的长鸣、金鼓狂乱的撞击、战马嘶鸣和士兵狂暴的呐喊!秦人的战车,轮毂裹着防滑的粗麻绳,在冰冻湿滑的河滩上疯狂碾过!驭手们狂野地抽打着拉车的驷马,战矛与铜钺在寒风中挥舞劈砍!秦军的先头步卒举着巨大的橹盾和长梯,发出狼群般的嚎叫,率先扑向芮城方向!

姬阆所率的周王师步卒此刻也从侧翼营寨中涌出,试图抢在秦人前面,冲向河滩。仓促被驱赶的士兵步伐混乱,几面象征王权的大纛在拥挤推搡中不断歪斜,眼看就要倒下!车阵尚在混乱集结,更显缓慢。

芮城城头一片死寂,如同荒冢。然而,就在秦军战车前锋距离残破城墙仅有百步之遥时——

“呜——”

尖锐得足以刺穿耳膜的号角声猛地从芮城方向传来!那不是寻常牛角,更似金属摩擦出的厉啸!

死寂的城头上瞬间涌现出密密麻麻的黑点!那不是人!而是无数燃烧的火把被猛烈地投掷下来!裹着厚厚黑油的麻索缠着松脂在寒空中拉出一道道诡艳的长弧线!燃烧的火点如同骤降的陨石雨,狠狠砸向冲锋的秦军前锋!

同时,城下地面覆盖的厚厚雪层突然剧烈涌动!厚厚的雪层如同巨大的活物表皮被掀开,露出下面不知何时挖掘出的深深壕沟!沟底插满经过烈火反复灼烤变脆的锋利倒刺木桩!木桩顶端已覆盖了薄冰,在火光下泛着惨白诡异的冷光!冲锋速度最快的两辆秦国轻车猝不及防,沉重的车轮猛地陷入深沟!轮毂断裂发出刺耳的崩裂声!战马凄厉的长嘶直冲云霄!驭手和甲士被巨大的惯性直接甩入沟底,被锋利的冰木瞬间穿透!惨叫声戛然而止!

紧随着这致命陷阱的,是更加密集的箭雨!那不是寻常的青铜箭镞,而是燃烧的火箭!箭杆裹着浸透松脂和硫磺的麻布!它们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穿透寒风!目标并非密集的人马——而是渡口冰封的河面!

燃烧的火箭如同坠落的流星雨,狠狠砸向河滩与渡口边缘的冰层!箭簇上的烈焰猛烈舔舐着冰面!预先埋藏在冰层下脆弱处的桐油、鱼脂被瞬间点燃!一股股粘稠的黑烟混合着诡异蓝绿色的火苗疯狂腾起!冰面上瞬间蔓延开无数条狰狞的黑色焦裂痕!

“咔嚓!咔嚓嚓!”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冰裂声由远及近!如同巨兽在冰河深处苏醒,啃噬着冻结的河面!

冲锋的秦军步卒陷入一片混乱。脚下的冰层剧烈颤抖晃动,脚下的冰层剧烈晃动、开裂,裂痕如同蛛网迅速蔓延!士兵们惊恐地叫喊着,试图后退。有的滑倒,被脚下的冰缝吞噬。燃烧的火焰扭曲了他们惊恐的面孔,人影在烟雾中不断崩塌、扭曲!浓烟蔽日,焦臭与血腥气迅速弥漫开。

“稳住!绕道冲啊!”蒙肃声嘶力竭地吼着,双眼赤红,试图约束已经惊乱失控的后阵。但烈焰和不断碎裂扩展的冰缝将他的部队死死钉在了一小片不断塌陷的区域!前方是燃烧的人马尸骸和冰隙深渊,后面是混乱拥挤的己方人马!

“天助我也!”姬阆在混乱战阵后方一座稍高的土丘车驾上,目睹着芮城方向骤起的烽烟与秦军的混乱崩溃,眼中压抑的狂躁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残酷的兴奋所取代!周礼!王师!他猛地抽出腰间玉钺!

“天佑王室!逆贼技穷矣!众将士!列阵于北!”那柄传自先王的玉钺在姬阆手中高高举起,指向北岸芮城之北,那片远离冰封渡口、冻结得异常坚实的岸滩方向,“秦人受挫!破城!擒贼!唯我王师当之!”他嘶吼着,声音压过所有嘈杂,“今日!必以芮伯万这逆贼之血!祭奠天子威权!杀!”

被烈火和冰裂阻断在渡口方向之外的大批周王师方阵,在巨鼓疯狂的催逼下,被这一声如同猛兽出闸般的号令彻底点燃!原本因混乱而滞涩的步伐瞬间被另一种极端的狂热所覆盖!百乘战车在军官暴戾的鞭笞下碾过冻硬的滩地,直扑向姬阆所指的北岸!

混乱战场边缘,蒙肃刚奋力指挥后队稳住阵脚,猛然发现周军主力突然折向北方岸滩!他瞬间明白了姬阆的意图!一股被蔑视、被利用的暴怒轰然直冲顶门!“姬阆!”他目眦尽裂,朝着周军阵中那辆醒目的战车方向发出近乎癫狂的咆哮,“无耻小人!抢功鼠辈!”他猛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马刀直指北方:“儿郎们!周人欲夺头功!随老子冲过去!砍杀之!休让他们得手!”

被烈火截住、又被冰裂阻滞在后的秦军残部,如同被抽打的疯牛,在蒙肃狂暴的号令驱使下,踩踏着冻结的滩地和部分冰封河面,不顾一切地向着北岸猛扑!此刻的战场彻底陷入了失控的旋涡!争夺、蔑视、狂怒与贪婪的火焰,比芮城燃起的战火更为炽烈地燃烧着所有人的神志!冰面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多的裂痕如同鬼魅的手指无声蔓延开来……

芮城,这座在黄河冬季严寒中仿佛早已凝固成一块冻土的小邑,终于迎来了它最后的乐章。

当姬阆亲率的周王师战车群,沿着远离混乱渡口的北岸坚固冰滩率先冲开土墙豁口、踏上城内被冻得硬如铁石的街道时,想象中的激烈巷战并未发生。四处散落着丢弃的简陋兵器——断裂的木矛、豁口的粗陶罐、翻倒的瓦釜,甚至还有被遗弃的干瘪黍米团子,零乱地洒落在地面踩实的雪泥混合污秽之中。几处茅舍尚有余烬在飘着青烟,寒风卷过空旷的街巷,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回音。这里的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逆贼芮伯万!”姬阆立于车轼之上,剑锋扫过空旷死寂的街巷,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尖利无比。

周王师的士兵们迅速分头涌入低矮破败的土屋茅舍中,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响在各处爆发。陶器碎裂声、木器砸烂声、士兵粗野的叫骂声,彻底打破了这座濒死小邑最后的宁静。然而,除了少数几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搜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就在姬阆胸中那股初入破城的狂热急迫逐渐被冰冷的焦躁取代之时,一个浑身沾满湿土泥浆的斥候疾奔而来,气喘吁吁:“禀公子!城西…城西临河堤岸!有……有十余身影正……登船欲遁!”

姬阆瞳孔猛地一缩!

城西临河。这并非开战的渡口方向,而是一段水流相对平缓、因冬季少风而并未完全封冻的河曲。巨大的冰排被水流裹挟着,互相挤压撞击,发出沉闷持续的轰隆声响,如同巨兽压抑的咆哮。十几艘形制怪异的小船紧贴着一处天然形成的半冻结石湾停泊着。船体窄长,形似巨梭,用整根原木粗劣掏挖而成,正是此地惯用的“土船子”。

此刻,最前方一艘稍大的土船已然解缆。十余名穿着灰黑色粗布短襦的汉子正奋力划动长桨。船身晃动得厉害,在湍急寒冷的河水和冰排间异常笨拙地挣扎前行。距离岸边不过数十步。岸上,还有七八个衣着略整齐些的人,正匆忙地抬抱着最后的行囊,向另一艘小船赶去,显得极为仓皇。

当先登船准备突围的,正是芮伯万。

“在那!”疾驰而至的姬阆怒喝如同炸雷!声震四野!“给孤放箭!别让贼首跑了!”

霎时间!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寒风!周王师的弓弩手们早已闻声赶到岸边。密集的箭矢如同被惊起的毒蜂群,瞬间掠过河面!它们大部分钉在船帮、船舷上,发出笃笃的闷响!几支力道强劲的弩箭更是瞬间贯穿了一个船夫的后心!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便栽入浑浊冰冷的黄河水中,瞬间被一个旋涡吞噬,无影无踪!河水翻涌起一小片微弱的暗红泡沫。

箭矢也落在了试图靠近小船的那几个护送者身旁,激起岸边的冰渣和碎石!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惊得连连后退,再也顾不上搬运行李,惊呼着四散隐蔽!

姬阆已飞身下马!他目光死死锁定那艘在湍急水涡中摇摆不定、却仍在艰难挣扎着向河中滑去的大船!那船头一个青壮汉子正用力撑动船桨,似乎想逃离箭矢范围。而在那撑船汉子身后,船尾处,一个宽肩微胖、身着紫色深衣的身影死死俯低在船舱里,只能看到背部一片深色布料。那熟悉的紫色……虽沾染泥污,姬阆仍瞬间认出来人身份!

“芮伯万!”姬阆的声音因暴怒和急迫而扭曲变形,他厉声疾呼,自己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方混乱拥挤的士兵阵线!

姬阆的吼声未落,另一个方向也猛地爆发出嘈杂混乱!如同黑色的岩浆撞入战局!

“秦人来啦!抢功啊!”秦将蒙肃那标志性的、混杂着愤怒与贪婪的咆哮如同鞭子抽打在风雪中!“别让周人捡了便宜!”是蒙肃率领的数十名秦军锐卒!

这声嘶吼如同引信!周王师阵线边缘的士兵顿时大乱!有人本能地试图拦阻汹涌而来的秦人,有人下意识回头望那河中目标,还有人惊惶之下竟被自己人挤开!本就拥挤的河岸更加混乱不堪!矛尖的寒光在混乱人群中闪耀,血腥味在寒风中愈发刺鼻。

千钧一发之际,姬阆眼角余光扫到距他最近的一名周军悍卒!此人手持一把特制的、绑缚着数圈皮索和沉重小钩矛头的三股猎叉!

“你!掷!”姬阆指着河中奋力挣扎的大船船尾那个紫色的身影,声音因极致的专注而嘶哑变调,“钩他回来!”他猛地抓住那悍卒的臂膀,用力一推!

“喝啊!”那悍卒是个多年山中猎熊的老手,此刻暴喝一声!只见他筋肉虬结的手臂瞬间青筋暴起!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的肌肉爆发!那支沉重的钩叉带着凌厉的破空声脱手!

钩叉在空中飞速旋转!末端缠缚的长绳紧随其后,如同一条贪婪的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追向河中正极力压低的那个紫色身影!

电光火石间——

嗤啦!骨肉被穿透的闷响!令人牙酸!

沉重的青铜钩矛带着巨大惯性的倒钩,没有钩中衣物,却残忍地从背后下方刺穿了那人左侧脚踝上方!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压过黄河的咆哮!在河面冰冷刺骨的空气中尖厉地回荡!那个紫色的身影剧烈抽搐,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钢叉刺中脊背的鱼!他本能地想要蜷缩身体挣扎,但那致命一钩已牢牢嵌入腿骨!

钩矛之后连着的那股粗韧皮索瞬间被拉得笔直!巨大拉扯力通过绳索立刻反噬回来!河岸上那名掷出钩叉的悍卒只觉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般传来!他魁梧的身躯控制不住地猛烈前倾!绳索的另一端如同勾住了一块巨石,沉重的皮索在冻土上被猛地绷紧拖拽着!

“快!拉!给孤把他拖回来!”姬阆的声音已然完全嘶哑扭曲,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十余名周军士兵已扑上前,死死拽住那绷直的皮索!如同纤夫般使出全身蛮力向后拖拽!绳索在湿冷的岸石地面上摩擦,发出让人心悸的吱咯声。

那艘本就摇摇欲坠的土船因这巨大的拉力而猛地在湍流中打横!船体剧烈地侧倾!冰冷刺骨的河水疯狂涌入!船头那个撑船的汉子被甩脱了平衡,一个趔趄栽入浑浊的激流中!河中冰块被船体猛烈撞击,破碎四溅!绳索另一端那紫色的身影被巨大的力道拖离船舱,朝着冰冷的浊浪翻滚!

岸边士兵的呐喊和绳索拖曳的摩擦声中,秦军士卒蒙肃也率众堪堪冲到河岸乱石滩上!蒙肃的咆哮被惊变扼住喉咙,眼睁睁看着河中那被钩索拖住的紫色身影!他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浓重的狂怒与不甘!他狠狠一跺脚,溅起碎冰,扭头朝着岸上那个犹自抬臂指挥的姬阆嘶吼,声音带着恶毒的切齿愤恨:“无耻周室!竟……竟如此下作!”

咆哮声被寒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河水冰冷刺骨,如同无数尖针扎进皮肤深处。芮伯万整个身体被倒拖着向岸边靠近,每一次拖拽都像是一次酷刑折磨。鲜血从他的脚踝处涌出,被冰冷的河水稀释成一片狰狞的暗红浊流。方才被拖离船舱后,他猝不及防呛了好几口泥沙浑浊的河水,窒息感让他意识混乱。剧烈的疼痛从腿部蔓延全身,像有无数烧红的烙铁在啃噬他的骨头。身体被绳索牵引着,重重撞上漂浮的尖锐冰块!锋利的冰刃瞬间划开了他额角皮肉,鲜红的血线顿时涌出,糊住了左眼,视野一片猩红。刺骨的寒冷和失血的眩晕让他的牙齿疯狂打颤,发出咯咯的声音。

岸边士兵的咒骂声、绳索摩擦声、黄河水流的轰鸣……所有声音都混合成了巨大的、模糊的嗡嗡噪音,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耳膜。河水不断呛入他的口鼻,每一次试图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火辣辣的灼痛。死亡的冰冷和窒息感如同巨大的黑幕缓缓压下。他痛苦地痉挛着,身体不自觉地蜷缩,想抓住那贯穿脚踝的凶器,又被巨大的拖力扯得向后仰倒。

就在这濒死混沌的痛苦和眩晕中,视线被额角淌下的血模糊,但他似乎感觉到了——腰间猛地传来一阵明显的松动!

他那条佩了多年的、镶嵌着青铜兽面的丝质大带,在河水浸泡和一路拖拽颠簸下,束带终于彻底崩解!

噗——

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在水流轰鸣中响起。

一块温润、散发着柔和光泽的东西,倏然从他崩开的腰带处滑脱!它在浑浊的水流中如同一枚坠落的星子,划过一道短暂的弧光,无声无息地沉入下方更深、更暗的冰水和淤泥之中,再无一丝痕迹。

是什么?芮伯万混沌的脑中似乎闪过一点模糊的印象。那仿佛与久远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相连……一丝微小的暖意……旋即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剧痛与黑暗里。他甚至无力发出悲鸣。

岸边士兵终于将这个活生生的人形破败麻袋拖拽到浅水的泥泞滩涂边。十几只粗糙的大手立刻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四肢、头颅!他的脸被迫深深埋在冰冷腥臭的河岸烂泥中,呛咳着无法呼吸。那支残忍的青铜钩矛依旧狰狞地倒挂在他的腿骨里,每一次士兵蛮力拖拽带来的震动都让他浑身无法控制地抽搐。

姬阆分开按住芮伯万的士兵,踏上一步。靴底踩在混杂血污和冰屑的烂泥中,发出令人不适的粘滞声响。他垂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滩涂里不断挣扎扭动的躯体。

那件昂贵的紫色深衣早已被泥浆、血水和破碎的冰碴糊得辨不出原色。精心梳理过的发髻散乱不堪,被污泥板结成一缕缕的结块,胡乱地贴在布满划痕和血迹的脸上、颈上。曾经象征国君威仪的玉组佩散落无踪,腰间的丝绦断裂凌乱。

姬阆的目光最后落在芮伯万脸上——那张沾满污泥血渍的脸扭曲着,剧烈疼痛让他五官狰狞变形,额角伤口翻卷,血流进眼角和紧闭的唇缝。但这张在痛苦中几乎无人形的脸,姬阆依旧认得。那熟悉的轮廓,过去在各诸侯朝会天子时,也曾隔着重帷有过短暂的远眺,虽然印象中此人更显圆润富态。

冰冷湍急的河水依旧在咆哮冲撞着岸边的冰棱石块。河风吹过冰封的原野,带着刺骨的割痛。

姬阆沉默着,弯腰伸手,粗暴地抓住芮伯万凌乱的黑发,迫使那颗剧烈颤抖的头颅抬高。那张因剧痛和屈辱而扭曲的面孔彻底暴露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暴露在周遭周秦两国士兵无数双目光中——惊愕、嫌恶、鄙夷,甚至几分幸灾乐祸的眼神如同针刺。

姬阆挺直身躯,目光如冰冷的锥子扫过混乱的河岸滩涂。无论是周王师士兵脸上尚未褪尽的狂躁杀气,还是秦卒眼中充斥的惊骇、不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鄙薄,所有的目光都凝固了一瞬,最后齐刷刷地落回他脚下那滩污浊不堪、人鬼莫辨的存在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飘忽,字句却清晰地钉入每一个人的耳鼓:

“速以精铁锁锢!命医者……暂存其息。”姬阆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如同在处置一件肮脏的物品。“此,非芮伯万之尸骸……”他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弧度,“此乃天子……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之物!必献御前!不得有失!”

他微微偏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僵立在乱石滩上的蒙肃。那秦将脸上的横肉微微抽搐着,右手死死握着腰间刀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寒雾自冰河缓缓腾起,愈发浓重,将不远处的芮城废墟和这片凌乱血腥的河岸一同卷入朦胧之中。人声鼎沸在冷风中逐渐沉寂下去,唯余粗重的喘息和绳索拖拽的摩擦声。士兵的呵斥在浊浪声中显得异常刺耳。几个周军士兵拖着那瘫软的身躯,如同拖拽一团垃圾般踏过滩涂上冻结的污泥血迹。他脚踝上那支狰狞的青铜钩矛在每一次拖曳中晃动,带出新的血痕,和腿骨摩擦的轻微异响令人牙酸。

河风裹挟着冰粒再次猛烈袭来,吹乱了姬阆的大氅下摆,更添凌乱萧索。冰冷刺骨的气息如同活物钻进他的口鼻。他下意识地拢紧氅衣的毛领,指尖却不经意触碰到一点湿冷粘腻的余温,是之前拖拽绳索时溅上的几点细小暗红——被黄河冷雾冻结的血渍。

姬阆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方才芮伯万滑脱那件物事的水域。浑浊的河水挟带着细碎的冰沙,在石块间回旋奔流,水下的世界幽深莫测,一片模糊。他心头猛地一悸,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南季清朗的声音“助天子光耀德威于四方……”渠伯纠额上滚落的汗珠……父亲在舆图前枯瘦暴起的指节……

各种画面碎片般在混乱的脑中飞速闪现、重叠、破碎。疲惫如同沉重的黑潮骤然淹没了他。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和眩晕攫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喉咙口泛起难以抑制的酸水腥气。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强压住翻滚的脏腑。

待再睁眼时,目光所及只有脚下冻结的污泥,混合着深褐发黑的血污和破碎的冰粒。他抬脚踩下,靴底碾碎了一块冻硬的血冰,发出清脆刺耳的断裂声。那声音直直刺入耳膜深处。

天子颜面……他无声地在心中咀嚼着这四个字,每个字都沉重如铅块。是身后这滩被拖走的、只能算作象征物的残破躯壳?还是脚下这片被秦兵铁靴踏过的、沾满血污和耻辱的河滩泥土?

蒙肃和他手下那群凶悍的虎狼仍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姬阆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秦卒投来的目光,灼烧着他的后背。那目光里或许还蕴藏着未来无数次的嘲弄与挑战。今日这短暂的胜利表象,如同一件轻飘飘的缁衣,根本无法遮蔽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巍巍周室威仪。

浑浊的河水在脚边呜咽奔涌。一块巨大的冰块在湍急水流裹挟下撞上岸边巨石,“轰”地一声爆裂开来,水花夹杂着冰渣溅落在他冰冷的铁质胫甲上。

姬阆木然抬起头。天空是铁灰色,浓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这黄河岸边,只剩下风在低吼,水在咆哮,以及脚下这片冻土上再也无法抹除的冰冷泥泞。它们沉默地渗入他的靴底,冻结他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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