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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时节的成周南郊,一场盛大祭祀正弥漫着肃杀与期盼混杂的气息。夯土筑成的巨大圆丘之上,黑底镶朱的周王旗招展飘动,在料峭寒风中发出飒飒声响。旗下一人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平天冠冕,正端立于祭台中央,身姿挺拔如山。这人正是周昭王姬瑕。他双手高擎象征王权的玉柄赤璋,直面苍天。礼乐官低沉而庄严的祝祷声在风中回荡,诉说着代天行狩、征讨不臣的宏旨。缭绕的青色香烟从高大的夔龙纹青铜俎豆中缓缓升起,盘旋于低垂的天幕之下,与翻涌的铅灰色浓云纠结缠绕,弥漫开一种非吉非凶的神秘气息。

礼毕。昭王缓步登临丘顶边缘高耸的望楼。霎时,视野陡然开阔。下方广袤的演武场,已然幻化为一片兵甲与战车组成的黑色森林。

整整一千乘战车!御手引缰,骁勇的甲士与引弓待发的徒卒肃立于车右与车侧。漆成朱砂色的轮轴,青铜铸就的车舆在初春尚显暗淡的天光中沉默地闪烁着冰冷幽光。每一乘战车都如同一头蛰伏的猛兽,透出欲饮血的凶悍。沉重的车辙深深犁入泥土,如同大地的伤口,整齐得令人心悸。风吹过,千乘千帆不动,唯有无数的青铜戈矛斜指天空,汇成一片刺破阴云的金属荆棘之林。寂静弥漫,只有风掠过锋刃的尖锐嘶鸣,以及牛马偶尔的响鼻和喷气,在庞大的静默中溅起细微的涟漪。一股无形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锐气,直冲九霄。那是即将倾泻南方的雷霆之威!

昭王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由他与历代先王心血打造的钢铁洪流。他眼神沉静如潭水,然而若细看其深处,却有一簇灼热的光芒在升腾跳跃,那是比鼎炉中熔化的铜液更为炽烈的渴望。楚荆之地,铜山如海,周道南行最大的梗阻正在此地。唯有此役功成,得无尽吉金铜材,王朝的权威才能真正抵达大江浩荡之滨,将那膏腴丰泽的江汉平原收入怀中!

“礼——成!”宗伯洪亮的宣告声撞碎沉寂。

“伐不廷!靖南疆!伐不廷!靖南疆!”

应和声如春雷滚地,从王师最核心的宗周六师、成周八师中炸响,迅速席卷整个军阵。吼声层层迭荡,最终化为一个统一而暴烈的节奏,连脚下的大地也随之震颤,连天上的阴云亦为之驱散数分。兵戈震动,矛戟如林,寒光刺破昏晓。

昭王手按腰间的环首铜剑,冠冕下的面孔无喜无悲。他望向南方混沌的地平线——江汉云梦之地,无尽的财富与功勋正等待着王师撷取。他深吸一口气,鼻端缭绕着松脂、皮革、金属混合的气味。属于他姬瑕的伟大征途,自此展开。

王师浩荡,如天倾之水,沿着规划周严的路线南下。路线早由宗庙卜问、卿士共商而定:自成周而出,过唐,穿厉,抵曾,最终指向夔。沿途皆是早经敕封归化的华夏诸侯之域,道路坚实而通达。每一地皆早有王命驿传驰至,责成诸侯预备行宫、粮秣、饮水和车马所需。每至一站,王舆尚在数十里之外,便已有诸侯盛装引领仪仗,备下牛羊黍稷酒浆,毕恭毕敬迎候于通衢之上。

仪仗绵延数里,旗帜猎猎遮天,礼乐之声不绝于耳。

当周王的乘舆驶入曾国都城时,气氛更是庄重热烈到了极点。曾国扼守南下夔门之要冲,堪称周室屏藩南土的重镇。宽阔的夯土主道两旁人头攒动,但见旌旗招展,甲兵列队,礼乐喧嚣如潮水般涌动不止。曾侯驭亲率宗族、重臣及仪仗武士、执礼童子,跪伏道旁,俯身恭迎。

昭王步下乘舆,玄色披风自肩头垂落,纹饰华美却冰冷得拒人于千里。他受曾侯觐见礼毕,目光越过眼前低垂的人头,投向南方重重叠叠、郁郁苍苍的山岭轮廓。那便是通往江汉腹心之地的必由之路,亦是不臣蛮楚势力潜伏之地。

行宫之内已设下筵席,气氛肃穆。曾侯驭侍奉在王驾之侧,不敢有半分懈怠。他年岁在四旬上下,举手投足间却透着异乎寻常的谦卑恭谨。鬓角风霜刀刻,面上每一道细纹都在述说这屏藩重任带来的压力与煎熬。座中尚有邓侯、鄂侯等南疆诸侯,他们皆奉王命引本国精兵随征,此刻目光都小心翼翼地游弋在威严的王颜之上,捕捉那深不可测的意向。

“大王神武,王师所至,南土鼠辈必当望风崩颓。鄙国虽小,愿为王前驱!尽献甲兵粮秣、熟谙山林向导……”曾侯驭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仿佛生怕迟了一刻便显怠慢。

邓侯、鄂侯随即上前叩首附和:“我等愿效犬马,为王前驱!”

昭王眸光如电,扫过他们恭谨俯伏的项背,沉声道:“诸侯拱卫王室,皆王臣也。孤此番南狩,一为扬周室威德于荆蛮,二为索回久输之吉金贡品……”他刻意顿了顿,王座周遭的空气瞬间凝滞,“昔者先王曾赐楚子‘铜贝五十朋’,命其开采荆山铜矿输贡王室。”

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地逼视着三位诸侯的面庞:“然则多年以降,其贡日渐稀微。今岁更分毫未至,更纵使楚蛮侵扰王化之地。此番出师,名正而言顺。尔等熟悉彼处山川地理,又为周室藩篱,与楚交锋日久,当为孤大军张目!”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般敲打在三位诸侯的心上。

曾侯驭匍匐得愈发深了,额角几乎触及冰冷的铜兽足案,声音带着更沉甸甸的重量:“大王圣明!臣等在封国多年,深知楚蛮狡诈,反复无常,每每倚仗山高林密,行劫掠骚扰之举,使贡道断绝,祸连周境。臣等鄙陋之兵,虽屡战不屈,然终难撼其根基。今大王亲率天兵降临,我等困顿南疆之臣,复见日月!”

鄂侯紧跟着拜倒,他那久经戎马的脸上难掩一丝兴奋:“大王!楚之铜矿,俱在南津之侧,深山老林,路径如蛛网,更有楚蛮聚族而居。然彼处铜脉广袤,赤色矿石遍及溪谷。臣曾遣细作潜入,确凿无疑!”他双手急切比划着,如同已能看见洞窟中映出的金属微光,“臣麾下精兵熟知路径,更耐山林瘴疠湿热,愿为王师导引开道,断不使一贼逃脱!”

昭王颔首,唇边极淡地划过一道难以捉摸的弧度。这鄂侯野心勃勃,目光久已盯在南方铜利之上。他的热切,亦如他麾下那柄锋锐矛头。王的目光再次落定在曾侯驭身上:“驭卿,”他声音放缓几分,却重逾千钧,“曾国扼守冲要,兵精粮足。孤意,以汝部锐卒,联同邓国精锐,充我王师前军锐锋。直取楚之铜矿重地——南津!”那两个字被他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意。

曾侯驭身体微微一晃。充当前锋锐卒,那是真正要用血肉之躯去撞开南蛮荆棘密布的巢穴门户!他背后渗出彻骨的寒意,但脸上却愈发显出竭忠尽智的神色,用力以头触地:“臣,领命!曾国当为王先驱,纵蹈锋刃,万死不辞!”俯仰之间,甲叶碰撞发出轻微的闷响,如同他内心无声的挣扎。

王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至于鄂侯所部……便为中军策应,扼守要道,以防敌寇偷袭后路,断我粮秣。” 这安排看似稳固,却将直接缴获铜利首功之机,无形中让于了曾侯驭和邓侯。

鄂侯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惊愕与急怒,但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样深深俯首,声音如古井无波:“臣,鄂侯止,领命!定保中军粮道安全无虞。”

夜宴在更加紧绷的气氛中进行下去。诸侯应命而出,分头整顿部属。昭王在行宫高处,南望沉沉夜色。夜色弥漫中,他仿佛嗅到了南方那片山林所散发出的奇特腥甜——那是无数古树藤蔓在湿润的黑暗里吐纳、腐朽、新生混合而成的气味,裹挟着潜藏其间的猛兽和蛮族。

“南津…铜脉…”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玄色剑鞘上凸起的饕餮双目轮廓,那曾饱饮无数生命的凶兽之眼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它必将成为王师此次南狩最耀眼的印记!”王对着沉沉夜色,喟然低语,如同向着那片神秘未知的森林宣告着属于姬周的钢铁意志。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吞噬了大地。山林深处,湿冷浓稠得如同胶质的雾气无声地升腾,漫过山坡,贪婪地缠绕吞噬着一棵棵盘根错节的巨树躯干。王师前锋在曾侯驭及邓侯部属的死命搏杀下,终于凿开了楚蛮看似坚固的山寨防御,一条被血肉铺就的秘径指向那隐藏着巨大财富的铜矿腹地——南津。

此刻,曾侯驭所率的曾国甲士及部分邓国精锐组成的前锋锐卒,如同尖锥般楔入密林更深处。周人精锐的玄色皮革甲与南方特有的葛麻衣甲的残卒们混杂一处,艰难地在湿滑陡峭的山石小道上攀爬。每个人都在喘息,粗重如破风箱,铠甲缝隙间汗液如油,混着露水和未曾彻底干涸的血迹不断流淌。林间几乎无路,必须依赖前军死士以骨肉开道劈斩荆棘藤蔓而出的狭隙。前方带路的邓人向导,一个脸上刻满风霜的猎户,他手中的砍刀一次次挥下,劈开缠绕得近乎窒息的藤蔓,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沉闷而粘稠的声响,仿佛在砍伐巨兽粘稠的内脏。

突然,那向导身形猛地一僵。他面前一株足有两抱粗的枯朽巨木旁,倒吊着一连串布满细密尖刺、色泽紫红的巨大怪异巢穴。无数黑色的小点嗡鸣着,如黑云般从巢穴的缺口中喷涌而出!那些蜂,比寻常野蜂要大上三倍,尾部带有令人胆寒的幽蓝光芒。它们似乎能嗅到人的气息,蜂群如同被赋予了意志的死亡黑潮,径直扑向了开路队伍!

“是鬼头蜂!闭气!伏倒!快伏——!”那向导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变得喑哑不堪,他话音未落,已被一群鬼头蜂淹没,只听见几声撕心裂肺却瞬间被毒虫嗡鸣淹没的惨号,身形痉挛着倒下,很快便如一段被废弃的朽木般没了声息。

来不及了!

“举盾!护住头颈!”曾侯驭几乎是凭着本能嘶吼出声,一把将身旁的亲卫拉至身后。密集的嗡鸣瞬间便覆盖过来,仿佛整个世界的空气都在剧烈振动。

荆棘缝隙深处骤然亮起无数点幽幽绿光,那是蛮族战士涂抹着荧彩泥浆的脸上狰狞的眼瞳!他们喉咙深处发出含糊低沉的嘶叫,纷纷从藏身树丛后挺立而起。他们并不直接冲锋肉搏,反而在浓密枝叶掩映下,用一种造型诡异、细长如同枯竹的管状器物凑近唇边——噗!噗!噗!

锐利的细刺如同骤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破空声,从林间深处四面八方射来!

那是南蛮特有的吹箭!毒刺瞬间没入暴露在外的皮肤、脖颈!被射中的周兵痛苦倒地,身体剧烈抽搐,口吐白沫,皮肤转瞬泛起乌黑。侥幸未被射中要害的士兵正拼命用盾牌或手臂拍打脸上、身上死命蛰刺钻动、试图将毒针注入的鬼头蜂,剧痛让一些人疯狂地抓挠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惨叫声、盾牌的沉闷撞击声、毒虫的嗡鸣声、吹箭的破风声和蛮族那如同兽类的呼喊交织一处,化作血肉地狱的合奏。

“啊!我的眼睛!!”一声绝望的吼叫撕裂喧嚣。一名前排甲士头盔被数只鬼头蜂同时撞入面部防护间隙缝隙中,毒刺狠狠钉入他脆弱的眼皮深处!他痛苦地捂住双眼,毒液瞬间入脑,整个身体弓曲如虾,原地抽搐翻滚。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狭小的路径上进退维谷,后排的士兵看不见前方地狱般的景象,只被恐惧驱使着向前涌去,瞬间让混乱加剧。士兵像被镰刀扫过的麦秆般纷纷倒下,尸体和垂死挣扎的人堆积在湿滑的小道上,绊倒了更多后来者。

“列阵!顶住!前有鬼蜂,后有蛮箭!散开只有死路一条!”曾侯驭的声音如同从血泊里淬炼过一般,嘶哑却依旧迸裂金石。他挥起沉重的青铜斨钺,奋力向一簇迎面扑来的鬼头蜂群扫去!斨钺带起劲风,碾碎了几点幽蓝,却引来更多蜂群疯狂向他扑来,撞在他坚硬的甲胄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他身旁的亲卫用生命组成人墙,替他拍落攀附在甲胄接缝处死命下针的巨蜂。

就在这时,一道绿影猛然从他侧后方的虬曲古榕上弹射而下,手中锋利的石斧带着劲风劈向曾侯驭后背!动作快得只剩一抹残影。

“君上!” 一名曾人亲兵毫不犹豫地扑上去阻挡。

“噗嗤——!”

石斧深深嵌进那名亲兵的肩膀,发出一声沉闷的骨肉碎裂声,几乎将整个肩胛劈碎!鲜血如泉狂喷。亲兵双眼圆瞪,竟不顾剧痛,借势将身体向前一撞,死死抱住了那从树上跃下、几乎赤裸涂着油彩的蛮族。两人纠缠着滚落陡峭的湿滑山坡,凄厉的惨叫迅速被山石碰撞与下方湍急的水声淹没。

“杀——!”曾侯驭双眼血红,暴怒之气冲破胸臆,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嘶吼。那亲兵,是追随他父亲的老兵之子!他状若疯虎,对着前方蛮族吹箭手最密集的一处树丛,将手中沉重的斨钺狠狠掷出!

青铜斧钺裹挟着他此刻全部的血勇和滔天恨意,撕裂空气,发出慑人的锐响!狠狠没入那片丛绿——噗!一声闷响夹杂着垂死惨嚎,不知劈中了何物,那里的吹箭明显减弱了一瞬。

“前路无退!随我冲过去!不夺铜山,有死无回!”他一把拔出佩剑,狂吼着,踩着脚下袍泽尚未冷却的躯体,向着那片死亡丛林猛冲!剑锋所指,是蜂群最密集之处,是吹箭袭来的源头!在他近乎疯狂的带动下,残存的曾国甲士爆发出绝望的勇气,如同潮水决堤般撞向那片死亡地狱!

林中骤然响起几声奇异的、仿佛鸟鸣的急促呼哨。毒蜂振翅的嗡鸣陡然锐利,然后竟奇异地出现了些微混乱。而吹箭的力度似乎也为之一弱。紧接着,灌木深处人影晃动,那些先前还疯狂射击的蛮族如同受惊的山魈,迅疾无比地钻入更深的密林,身影瞬间消失不见。连那些恐怖的鬼头蜂,也在片刻疯狂攻击后,竟也如收到号令般飞回它们巨大的紫色巢穴周围,只有零星几只还在嗡鸣盘旋,仿佛意犹未尽地继续啃噬着倒下者暴露的血肉。

血战短暂而惨烈地结束了。战场上只余满地被毒蜂和毒箭收割的生命残骸。劫后余生的士兵们茫然四顾,浓烈的血腥与死亡气息混合着草木与湿土腥气的怪异味道涌入鼻腔。曾侯驭拄剑而立,剧烈喘息着,汗水混合着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迹顺着他刻满风霜的鬓角滚落,滴入脚下被踩踏得稀烂的腐叶泥浆之中。他带来的部落精锐已去近半。

短暂的沉寂后,先锋锐卒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一种混合着劫后狂喜与无尽悲愤的情绪在林中激荡:“铜矿!快看!是铜矿的洞口!”有人指着前方一处新劈开的草木豁口方向高喊。

那豁口处,隐隐露出了土石覆盖下、由粗大原木支撑的半埋于山体的洞窟轮廓。洞窟入口上方裸露的山岩,赫然泛着大片大片翠绿至暗褐色的锈迹,那些锈斑在雨水中润泽得更加诡异妖艳——那是自然铜暴露于空气后形成的“孔雀石”绿锈和“蓝铜矿”蓝锈!

曾侯驭猛地抬头,眼瞳中因战友战死而熄灭的狂焰被一种更加激烈的东西瞬间点燃。那裸露的、散发着致命诱惑光彩的矿石,正是王师万里征伐所索求的无上战利品!他沾满血污的手伸向腰间挂着的一柄石锤,手指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那石锤粗糙的木柄上染着不知是谁的血。

他身后的甲士们也看到了那如同天神恩赐的宝藏之门,压抑不住的狂呼呐喊汇成洪流,如同猛兽找到了通往血肉的出口。他们再也顾不得脚下的尸骸和弥漫的死亡气息,如同被无形的线扯动着,疯狂地涌向那泛着孔雀石幽绿光芒的洞口。每一张疲惫、血污遍布的脸上都燃烧着近乎虔诚的贪婪——财富、功劳,一切付出在此刻仿佛都有了答案。

“铜!”曾侯驭喉结剧烈滚动,舌尖爆发出一个嘶哑而震颤的音节,那里面交织着最深的痛苦和最原始炽烈的欲望。他狠狠一把将佩剑插入脚下湿软的血泥中,身体因用力而微微晃动。

王旗猎猎,终于插上了那座被鲜血浸透的矿山顶峰。楚之铜矿心脏——南津重地,宣告易主。

昭王在王师簇拥下巡视着这片用将士血肉换来的丰饶之地。矿坑如同大地敞开的伤口,裸露的矿脉在晨曦中呈现出令人目眩的翠绿、靛蓝与赤褐色,仿佛凝固了山川的精魄。被俘获的矿工在皮鞭监督下已恢复开采,叮叮当当的钎凿声取代了厮杀,成了此刻的主旋律。一块块新采出的铜矿石被抬出矿洞,堆叠在空地上,折射着初生的阳光,闪烁着近乎不祥的财富光泽。昭王俯身拾起一块沉重的矿石,指腹感受着其冰冷而粗糙的质感和棱角分明的切割边沿——这正是铸造无上礼器、掌控天命所必需的吉金本源。

“看!大王!是宝矿啊!”侍从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四方既平,功业永铸!”更有善颂善祷者迫不及待地高喊起来。

昭王唇角微勾,将矿石交给随侍的史官录功。胜利的凯歌已然在胸臆间隐隐奏响。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向临时搭建的王帐那一刻,眼神却蓦然凝固了。帐前不远,一片刚被清理出的空地上,几个巫觋正在垒起石灶,焚煮草药和兽骨,烟气袅袅扭曲上升。那奇异的气味和升腾的烟霭轮廓,竟与他数日前在行军营寨中的那个梦境诡异重合!

梦中,青铜巨鼎于烈火中熔铸成型,鼎腹“四方既平”四个大篆光芒四射,宣告着武威浩荡。然而转瞬间,浓稠如血的云雾自南方天际铺天盖地压来,鼎身光芒急速衰败、熄灭,仿佛被无形的黑布吞噬殆尽。一个渺远如古钟般的声音在虚空震荡:“南征功成之日,命星黯三年!”

这梦如同毒蛇的吻痕,留在了他辉煌胜利的幕布角落,留下幽冷的战栗。

昭王瞳孔不为人知地微微一缩。旋即,他便恢复如常,仿佛只是被山风吹拂了眼睫。他沉声对身后紧随的史官道:“此次南狩,曾侯驭统军前锋,率先破入南津矿脉,厥功至伟!”声音不高,却在空旷山谷中清晰地传开。

不远处的曾侯驭闻声疾步趋前。他脸上的血污和疲色尚未洗去,甲衣破损,血迹干涸成片片暗褐。听到王言,他猛地抬头,眼中一瞬间涌上激动甚至带着些劫后余生的狂喜光芒。

“谢大王隆恩!”曾侯驭声音有些嘶哑颤抖,深深伏拜于地,额前的尘土混合着汗水粘成泥块。

这时,昭王的目光缓缓扫过堆积如山的新采铜块、垂头劳动的俘虏、肃立的王师、以及俯伏脚下的功臣,最终落定在曾侯驭身上:“驭卿忠勇,亲历锋镝。此役所得吉金丰厚,当铸重器以纪其功,告于神明先祖。”昭王的声音如同磬钟敲响,斩断了那缕纠缠心神的晦暗梦影,“命你曾国监造簋器数事!器腹铸铭,其辞当书……”他略作沉吟,胸中胜利的豪情和那萦绕的阴霾角力片刻,最终选择了向世人昭告的辉煌:“书‘四方既平’四字!以彰此役之盛功,永传万世!”

“四方既平”——四方既平,周道复畅!这短短四字,凝聚着无数死士的血,铭刻着昭王的雄图霸业,更宣告着天下尽归王化!曾侯驭强压下胸口翻涌的复杂情绪,再次俯首,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嘶喊道:“臣!谨遵王命!必竭尽心力,铸千古铭器,颂大王神威!”

“四方既平!大周万世!”围聚在侧的将领和军士们被这极富象征意义的王命点燃,山呼之声如同滚滚春雷,撼动了整座山谷。王者的尊严与威仪,在这一刻被推到顶峰,闪烁着不可逼视的光芒。

南征大捷带来的震撼尚未消散,滚滚烟尘便伴着一支威严肃穆的队伍踏上了归途。王师挟楚地铜材,辎重车辆如山,沉重得将沿途大地都压出了深痕。这支胜利之师最终在曾国的旧城——安居一带扎营休整。昭王特命于此地铸器铭功,一则此处为出师南狩联合诸侯之地,意义非凡;二则曾国首当其冲伤亡惨重,立此巨器,亦是安抚人心的帝王心术。曾侯驭已自矿区返回,亲临监督此等关乎王命与他个人功勋的大事。巨大而简陋的制范工坊被迅速圈设出来,地点特意选在一条水流丰沛的山溪之畔,取水便利,更能借“水主智、主明澈”之意。

工坊内火光熊熊,映照着一张张被烘烤得油光闪亮的脸庞。曾人精挑细选出的数十老练铸师如蚁群般忙碌不息,神情专注至极。他们的动作近乎癫狂,仿佛连呼吸节奏都绷到了极致。熔铜的坩埚内汁液翻滚,如同滚烫刺目的熔金地穴,浓烈铜臭味钻入人的五脏六腑,又混合炭火燃烧的焦糊味,炙烤得空气都在微微扭曲。

曾侯驭如同泥塑木雕,立在熔炉翻腾火口与堆积泥范的阴凉暗影交界之处,一步不肯远离。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近乎贪婪地紧盯着每一处环节,眼神锐利得像要在凝固的范土上刻下字来才甘心。他身上的皮甲早已卸下,只穿一身素色麻衣,汗水从鬓角额角滑落,在衣襟上晕开一片片深色湿印,但他恍若未觉。这是王给予他的无上恩典!曾国的忠诚,他和那些战死沙场儿郎们的功勋,最终都将化为这铜胎之上永恒不灭的文字。王亲笔“四方既平”的墨书字样,被能工巧匠用最锋利的刃具精心雕刻在陶范内壁之上,笔势苍劲雄浑,如同刀砍斧凿!

吉日,吉时。随着曾侯驭嘶哑得近乎破裂的“祭告先王神明,铸礼开始!”高呼响起,工坊如同点燃了一锅滚油。

“抬范——!”

“起流——!”

呼喝声在滚烫的气流中此起彼伏。沉重的泥范被十数名精壮力士小心翼翼地抬至熔炉旁的浇铸槽上方,缓缓对准下方的范腔。巨大坩埚里熔融的铜液如同燃烧的太阳,炽热的金色刺得人目眩流泪。几个上身赤裸、臂膀虬结如同老树根般的力士口中低吼着号子,合力抬起那沉重得令人胆寒的铜液罐。

“浇——铜!”

号令如铁锤敲击!滚烫刺目的金色铜龙,带着足以融金化石的咆哮威势,沿着陶范上方特意留出的窄细浇注口,被倾注入内。霎时间,滋啦——!一股冲天而起的巨大青白色烟柱混合着刺鼻烟雾腾空而起,如同一条惊世的狂蛇,瞬间席卷了整片工棚!那烟雾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金属硫化物与高温烤灼泥土的复杂气味,浓重得令人窒息。周围的空气剧烈扭曲,光线也为之暗沉了一瞬。所有靠近的匠人都不由自主地后撤一步,以袖掩面,灼热的气浪烧灼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连呼吸都觉得肺部灼痛难当。

不知何时起,山谷深处刮来一阵带着山林湿气的穿堂风,颇为猛烈,将那有毒的浓烟压得紧贴地面翻涌旋卷。烟雾缭绕,扭曲,在泥范上蒸腾不散。范土在骤然极端的高温炙烤下发出尖锐如人语般的噼啪悲鸣。有经验的老铸工脸上悄然褪去了几分血色,眼神中掠过一丝压抑不住的恐慌与不祥。

曾侯驭死死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得如同岩石。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汗水冰凉一片,麻衣紧贴皮肉。那扭曲的烟雾似妖氛般在范体上方盘旋,久久不散。一个恐怖的念头钻心蚀骨——莫非……那范腹深处,铭刻着“四方既平”四字的地方,承受不住这天神熔炼的高温烈光?这是……不祥之兆么?!

“稳……稳住心神!”曾侯驭从牙齿缝里挤出低不可闻的嘶嘶声,像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自己那颗即将因恐惧而疯狂蹦出胸膛的心。

时间在每一颗被剧烈心跳敲打的心房上艰难爬行。终于,待浓烟渐稀,刺目的红光缓缓收敛,匠人们用长铁钩撬开范体边缘,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泥范分片剥离。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那逐渐显露真容的器物——那是一件造型雄浑端丽的巨簋,象征着收纳天地万物之丰饶。簋身宽厚,圈足沉稳,一对威猛的龙形耳高高耸起,线条刚劲有力,如同虬龙蓄势待扑。簋腹上镌刻的兽面纹纹饰虽然尚未精细打磨,但其古朴雄浑、威慑四方的神采已然呼之欲出。范土剥离的嘎吱声在沉寂得可怕的作坊里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那即将显露的簋腹内壁——那方寸之地,镌刻着关乎此器、关乎此役、甚至关乎天命人心的四字真言!

当最后一片厚重泥范被壮汉们合力抬开,簋腹壁内侧终于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四方……”有人已情不自禁念出声,声音颤抖而微弱。铭文所在处尚带着灼烫的热气与未散尽的烟尘。

“哗——哗——”

一阵异常清晰、如同冰层碎裂的声响猛地从簋腹内部迸发出来!众人尚不及看清铭文全貌,已有视力极好的工匠失声怪叫:“字……字的笔画在崩啊!”

“平——!”后面人声音直接劈了岔,变成一声凄厉的惊呼!

那刚刚显露真容的簋腹内壁上,“四方既平”四个端庄厚重的王字正赫然其上!然而,就在那最为刚劲有力的“平”字之上,一道狰狞的、参差不齐的裂纹,自“平”字顶端那代表天地平衡的横画中央陡然生成!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劈中了王命所赐的神圣文字!那道裂缝横贯整个“平”字的巨大横笔,几乎将这承载着盛世宣告的巨字拦腰斩断!

“嗡——”

死寂如同厚重的乌云骤然压顶。只有熔炉里残存的炭火还在无声地毕剥作响,以及那不断蔓延加深的裂纹所发出的、极其细微却又极其瘆人的裂帛之声。每一个曾人工匠的脸都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惊恐万状地盯着那条不祥的黑痕,仿佛那纹路正在吸吮他们的生命和功名。

“哐当”一声闷响,一名负责搬运泥范的青年力士身体猛晃,手中紧握的一根巨大泥范支撑木掉落在地,腾起的烟尘如同垂死的叹息。

曾侯驭的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他那原本因为兴奋期待而涨得通红的面孔,此刻比死人还要惨白几分。他死死盯着那簋腹上狰狞的裂纹,盯着那几乎被毁去的“平”字。一瞬间,那恐怖的裂纹仿佛撕开了他内心的所有防护:战死士卒的惨叫,鬼头蜂恐怖的嗡鸣,密林中垂死同伴抓挠土地的刺耳声响,与那铜簋上不断扩大的龟裂声交织重合!这承载着王命荣耀、凝结曾人心血与牺牲的铜簋,未等光耀人间,便从铭刻盛世的腹心之处,裂开了!

一股无可言喻的彻骨寒意,沿着脊椎骨迅速爬遍他全身,连指尖都冰冷麻木。这究竟是天罚?是神谶?是对他们曾国过于勇猛而遭天妒的警告?还是……对那位高高在上、雄才伟略的昭王未来命运的黑暗预示?那个“南征功成命星黯”的梦境预言,此刻如同巨大的幽灵,在众人无声的恐惧中,显露出它冰冷讥诮的面容。

“君……君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工正官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扑到曾侯驭脚下,仿佛寻求唯一的支柱,“铭文有裂……这……这铜器……”他声音抖得语不成句,连“不吉”二字都已被噎在了喉咙里。

曾侯驭的身体微微颤抖,艰难地抬起头,越过惊恐万状的工正官,目光仿佛穿透了简陋工棚被熏黑的竹壁,投向远处那座被重兵把守、旌旗如林的王帐。帐内高踞的昭王姬瑕是否也会……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然而身为诸侯,身负王命监造此器,此刻大错已然铸成,他别无选择!

“闭嘴!”曾侯驭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强行压下了恐惧的颤抖,他一脚踹开那碍事的工正官,大步迈向那依然散发着高温余炽的巨簋!他亲自检查那条不祥的裂痕,手指几乎能感受到铜胎内里残余的惊人热力。裂痕如此清晰,刺目得令人绝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金属焦糊气息和恐惧汗酸味呛得他喉头发苦。他猛地转身,对着身旁最亲信的一个贴身侍从——那曾经在林中替他挡过石斧、脸上被蛮族油彩划破后留下丑陋长疤的亲兵低吼道:“去!速禀大王……就说……”他声音再次剧烈颤抖起来,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最后的几个字,“……就说铸成宝簋……形制伟岸。然……然铭文……‘四方既平’之……‘平’字……”那“裂纹”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唇舌,最终变成一句仿佛从地狱里挤出来的哀号:

“……‘平’字铸造之工有瑕疵……现……现出……一道……纹裂!”

那亲兵疤脸上的肌肉因极度恐惧而抽搐得狰狞扭曲,但他死死咬着牙关,转身踉跄而去,如同逃离一片刚被死亡标记的坟场,每一步都踏在冰上。

曾侯驭缓缓扭过脸,目光死死粘在那铜簋腹心的裂纹上。那漆黑狰狞的裂缝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在炉火残烬明灭不定的光影中狞笑地蠕动着。作坊里只剩下死寂无声。沉重的巨大簋体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微微反射着暗红色的炉火余光。“平”字横画上那道清晰无比的裂纹,像巨兽眼中裂开的无情黑暗深渊,无声地吞噬着工坊里所有人仅存的体温与意志。

曾侯驭战战兢兢地立身于那座巨大的王帐之内。帐中炉火虽旺,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自尾椎骨升腾弥漫到四肢百骸。前方王座上的昭王姬瑕,玄衣纁裳纹丝不动,冠冕之下那张年轻英武的面孔,此刻却沉凝如同千年深潭结成的坚冰,窥不见一丝情绪波澜。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正如同无形的锋刃,直直盯视着面前长案上刚刚呈来的那件巨簋。那正是让曾侯驭如同置身沸鼎之上的“瑕疵之器”。簋耳狰狞高耸,簋身厚重而雄浑。

时间在帐内凝固了许久。炭火噼啪作响,声音格外清晰刺耳。

终于,王座那边传来声音,平淡得令人心悸:“此簋胎厚重,兽面狞猛,‘四方既平’四字……笔力尤胜孤之墨书。”

昭王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品评一件普通的器物。他缓缓伸出手指,指尖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滑过簋腹冰凉的腹壁,最终悬定在那道无法忽视的、横贯“平”字平衡横画的狰狞裂纹之上。他那根象征无上权威的手指,就这样悬停在裂纹的上方,不再移动。指尖距离冰冷的铜胎不足一寸,似乎能感受到那龟裂处散发出的残余火气。

曾侯驭只觉得喉咙发干,几乎窒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木地板:“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臣监铸不力,竟使神主之器……出现此等纹裂……辜负大王信重!”他声音嘶哑而绝望,字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的,“此乃大不敬之兆……请大王治臣死罪!曾国上下,甘领严惩!”额头在坚硬的地面用力磕碰作响。

帐内侍立的卫士和文吏们瞬间屏息凝神,空气仿佛被骤然冻结成脆弱的薄冰。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游移向王座上那尊深不可测的身影,紧张地等待着雷霆霹雳的降临。

然而,回应曾侯驭哀恳的却非斥责。王座上的昭王,竟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他悬停在裂痕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向上抬高了寸许,如同拂去一缕无形尘埃。

“吉金之质,本含天工,非人智可尽测。”昭王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飘忽?“孤在途中,曾得一梦。铸鼎铭功于太室之山,光耀寰宇。然南方血云突至,鼎身光华尽失……”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道裂痕,眼中似乎倒映出梦中那吞噬一切的光暗交织、剧烈纠缠的异象。“鼎腹之上,似乎也曾显现……这样的纹路。是吉?是凶?”

昭王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最后一句更是如同自语般在空旷的大帐里回荡。那飘渺的语气让侍从们毛骨悚然。这平静的叙述里仿佛暗藏着什么比雷霆更可怖的东西。跪伏于地的曾侯驭听到“血云”二字时,身体猛地一阵战栗,仿佛又回到了南津矿脉那场被鬼头蜂和毒箭吞噬的地狱血战之中。

“此纹,”昭王的手指终于彻底抬起,目光也移开那铜簋,“未必是匠作之失。天意之显,亦未可知!”他的语调陡然拔高,刹那间恢复了惯有的冷峻与不容置喙的权威,“然则!此番南狩,扫荡荆蛮,尽复失地,贡道畅通无阻!此乃煌煌功业,昭昭于日月!岂区区一道器上纹裂能蔽?”他目光如电,重新扫过曾侯驭抖若筛糠的身体,也扫过帐内噤若寒蝉的众臣。“曾侯驭身先士卒,功勋卓着!赐铜锭百钧!此簋……纹裂虽存,亦为曾氏之宝,功勋之证!”王言一字千金,“铭文载史,功不湮没!速速拓下铭辞,呈于史官,记入典册,昭告天下!”王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终结力量。

“诺!”帐中文吏高声应命。

曾侯驭全身冷汗淋漓,如同刚从冰水中捞出,一时竟难以分辨自己是该感激涕零还是更加战栗惊惧。他唯有将头深深埋下,嘶哑着喉咙挤出两个字:“臣……叩谢……大王不……不罪……隆恩……”

“平身吧。”昭王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仪,再无波澜,“准备返都成周。祭告太庙,南土……从此安泰!”

北返的车驾如同蜿蜒不绝的河流,驶出了曾国的城邑。周昭王姬瑕端坐于最前端的金根大辂之中,舆驾华盖垂缨,威仪赫赫。金根大辂的辘辘声响碾过长路,扬尘滚滚蔽天。前方开路的兵车甲士仪仗齐整,鼓声咚咚,金铎清越交鸣,奏着象征凯旋、彰显武威的雍雍之乐,声震沿途山河,宣告着这位天子的赫赫武功。

然而,在这尊荣仪仗的深处,昭王端坐的身影却如同披上了一层孤冷的薄甲。舆中香案已设,但昭王并未阖眼小憩,也并未展阅那些歌功颂德的颂诗。

他的目光静静沉落在手中一片粗糙的蜡版上。那是最快的驿传骑士从曾地呈来的铜簋拓样。蜡版上墨迹清晰,拓印工稳,“四方既平”四字依旧凛然显赫!然而,那个本该承载天下归平野阔意的“平”字,在拓片上也忠实地保留着那道几乎将整个上部拦腰截断的、狰狞刺目的巨大黑色裂痕!如同一条盘踞在神圣宣告心脏部位的冰冷毒蟒。

拓片边缘,还有随行史官用细小篆文添注的“铸纹”二字,旁边缀有日期,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这瑕疵牢牢钉在史册的缝隙里。

车外仪仗队伍整齐威武,乐声宏大威严,王威浩荡铺陈在日光之下。然而舆中却静得可怕。昭王宽大袍袖下的左手,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玉戚那冰凉温润的刀身轮廓。冰冷的触感并未能压下心头那缕因梦中血云与器上裂痕而悄然缠绕的阴影。那裂痕,是单纯的金锡之疵?还是如王言所轻描淡写那般,乃天道晦涩难明的警示?抑或……真是冥冥之中某种力量的昭示?

舆驾微微颠簸。昭王缓缓将拓片置于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描绘着那道裂痕的边缘。

他抬眼看向车辂前方的遮尘锦幔。光线透过精致的织物罅隙洒落,在车辂底部投下的影子却奇异地扭曲变形,仿佛有什么肉眼难辨的无形暗影正伏地潜行,追逐在浩荡归途的光明边缘。

王的嘴角无声地抿紧,刻出一道冷硬的线条。那裂痕在膝头拓片上一再被他注视,越发像一双在黑暗中悄然睁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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