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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王桀的声音像是被浓稠的油脂裹着,在空旷的大殿深处沉重地滚动,每一次音节都粘滞着令人窒息的欲望与腐败。“南海神珠……真就那么亮?”这疑问并非求知,而是贪婪边缘的试探,一种对极致奢靡刺激的饥渴。

他庞大健硕的上身如同沉溺于软烂泥沼的巨兽,深深陷在堆积如云、沾满新旧斑驳酒渍的雪白羊绒软垫里。暗金色的丝质衣襟肆意敞开着,裸露的胸膛随着粗重的喘息微微起伏,皮肤下泛着一层病态的油光。整座鹿台殿被一股极度复杂且令人窒息的气息笼罩、发酵——新采的、如同将整个百花园暴烈揉碎般浓郁的迦南香屑在巨大的兽首鎏金香炉中幽幽煨着,甜腻得能呛出眼泪。然而这倾国之力换来的昂贵香气,却丝毫压不住从厚重帷幕与屏风深处弥漫出的、另一种更深沉的气味。

几缕刺鼻的药石烟气,如同垂死病人的幽魂,顽强地在大殿幽冷的角落缝隙里袅袅弥漫,带着苦涩的金属腥味。但这丝微弱的药气,很快又被更霸道、如同猛兽宣示主权般的陈年酒气,以及脂粉膏腴的浓郁香风粗暴地覆盖、撕裂、吞噬殆尽。

夏桀粗重的脖颈转动显得有些费力。他那双浑浊的瞳孔,透过摇晃灯影投下的重重幔帐阴影,最终落在大殿中央铺开的几匹泛着诡异幽蓝的南海鲛绡上。那丝绸薄得如同极地冰川上凝结的轻雾,在昏黄兽油灯焰的舔舐下,每一丝经纬都仿佛拥有了生命,流淌着深海最不可测之处才有的冰冷幽光,仿佛要将凝视者的灵魂吸摄进去。一旁随意堆叠如小丘的纯金酒器、大块未经雕琢却通体翠绿欲滴、温润内蕴的璞玉,在摇曳灯火下也毫不吝啬地反射着珠光宝气。然而,夏桀的目光掠过这些足以令任何诸侯国君狂喜失色的奇珍异宝时,仅仅如同最冷漠的浮光掠影,带着一种餍足之后的厌倦。它们早已无法再点燃他暴虐胸膛里哪怕一丝火星。

直到——

那口被四名精壮仆役以近乎虔诚的姿势,小心翼翼抬至御榻近前,继而缓缓打开的沉重木箱。

箱子内部并非金银玉帛的衬垫,而是厚厚一层、散发着浓郁原始雨林深处鲜活气息的湿润苔藓。青翠欲滴中带着泥土的芬芳,与殿内浊重的气味格格不入,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苔藓中央,精心铺就的深紫色丝绒衬布上,仅仅嵌着几枚龙眼大小的珠子。珠子本身是深渊般的漆黑,如同宇宙诞生前的奇点。就在殿内昏黄的灯火触及它们表面的刹那,一股令人惊悸的光华骤然从核心爆发!

“嗡——”

并非温和的流溢,而是锐利如刀锋的迸射!无数道纯净得不可思议、如同被九天月华高度凝练、却又蕴含着大海最深邃湛蓝的凛冽光束,猛地刺破了大殿浑浊粘滞的空气!冰冷的光芒瞬间将周遭映照得如同极昼降临,甚至清晰地照亮了夏桀鬓角油腻粘结成绺的发丝,以及他瞳孔中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起的贪婪烈火!那光芒是如此凛冽,如此洁净,带着一种无情的、穿透一切的锋利感,如同暗夜深海最孤高的明月碎片被强行从永恒的黑暗中切割出来!它格格不入地立在这座金碧辉煌却早已被腐败蛀空的宫殿里,是那么突兀,那么刺痛,却又那么致命地诱人!

夏桀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巨大的火焰。他粗重地喘出一口灼烫的气息,那气息里浓烈的酒液在胃囊深处发酵,泛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恶臭。庞大的身躯开始向前费力地蠕动,试图离那口魔盒般的箱子更近。身下巨大的榉木髹漆龙榻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近乎碎裂的“咯吱”呻吟声。那双曾经赤手搏熊、令四方诸侯肝胆俱裂的巨大手掌,此刻竟因极度的兴奋与急不可耐而微微发颤,向前伸去。指背上布满了暗红如疹的酒瘢,指甲缝里污垢层叠。

“就……就是这东西?”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死死盯住其中一枚光芒最为刺目的珠子,瞳孔深处仿佛只剩下那片纯粹的、充满力量的光。“传……传那商国的‘鼎人’……近些来看!孤要问……”话语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但他贪婪的目光未曾离开珠子半分。

“大王……”一个柔腻得滑糯入骨、甜得几乎发齁的女声,如同毒蛇的嘶鸣,紧贴着夏桀油腻的耳廓响起。两只涂着鲜红蔻丹、如同无骨蛇般滑腻温软的手臂,带着撩人的温度从后方缠了上来,恰到好处地按揉着夏桀因长久酗酒和暴怒而紧绷僵硬的太阳穴。浓烈得几乎形成实质的苏合香气息混杂着年轻女子肌肤暖融的甜腻,形成一股强大的魅惑风暴,扑面而来。

美人玉白的手臂环过夏桀粗壮的肩颈,下颌尖削,若有似无地蹭着他布满粗硬胡茬的耳根,声音压低到如同耳语,丝丝媚意钻入骨髓:“一个在灶膛边熬药汤的商国糟老头……哪里配近大王的御榻?让他远远跪着瞧一眼您心爱的宝贝……也就是大王您格外的恩典,天大的施舍了……”她娇喘微微,话语如同包裹着蜜糖的毒刺,“大王您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利……更该静心调养……莫让这些粗鄙腥膻污了您的耳目……妾身这几日不眠不休,新排演了一曲霓裳之舞……就叫‘日食之舞’……配着这神珠的宝光一起赏玩……岂不更加玄妙,更能安神宁心?”

“日食”二字如同两道淬了寒冰的冰冷铁片,猝不及防地刮过夏桀的心头!

那双因贪婪而炽亮的浑浊眼瞳骤然一暗,如同深渊中翻涌起最深沉粘稠的泥浆!某种更深层、更不可言说的阴鸷和恐惧瞬间覆盖了他仅存的短暂兴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近乎暴躁和极度嫌恶的“咕噜”声!伸向那光芒四射宝珠的手掌猛地向外一拂!如同驱赶一群令人厌烦的苍蝇!一股沛然巨力带着本能的憎恶,毫不留情地甩开了那缠绕在他身上的柔腻蛇躯!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那位被称作“玉夫人”的美人娇媚温软的笑容还凝固在脸上,完全猝不及防,纤细如柳的身体如同被巨浪拍断的朽木枝丫,轻飘飘地从高大的龙榻上被甩飞下来!额头毫无缓冲地重重撞在坚硬如铁、冰凉刺骨的黑金玉踏脚石阶棱角之上!一股无法形容的锐痛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意识!

“呃啊——!”一声短促尖锐的惨呼尚未完全冲出喉咙!

殷红的、粘稠的、带着浓郁铁锈味的鲜血,如同被打翻的朱砂,瞬间从她光滑细腻的额角泪泪汹涌而出!刹那间就浸染了她半边如雪的容颜和披散如瀑的青丝!玉夫人下意识地捂住额头豁开的伤口,指缝间顷刻便塞满了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她惊骇欲绝地瞪大了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眸,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尊重新陷回如山羊绒垫中、被无边黑暗和烦郁所包裹的庞大身影!喉咙里只能发出如同垂死幼兽般、断断续续的压抑呜咽,混杂着恐惧、剧痛和巨大的屈辱。那眼神,如同被主人亲手从云端推落深渊的笼中金丝雀。

“滚!统统滚!!!”夏桀如同受伤濒死的独龙,暴怒地咆哮炸响!声音震得殿顶的尘埃簌簌落下!他巨手一挥!“哐当——哗啦!”御案上一尊沉重精美的玉杯被狠狠扫落!砸在冰冷如铁的黑金石地板上,碎裂成无数迸溅的惨白残片!杯中残余的美酒混杂着鲜血,溅落在华毯和衣袍上,留下一片片刺目的污渍!

整个鹿台大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香炉里迦南香屑燃烧时微弱的“噼啪”爆裂声都骤然消失!所有侍立的宫女、内宦、如同石化了冰封的塑像,在巨大的恐惧风暴下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珠都不敢转动半分,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毁灭的目标。空气凝固得如同深海万钧压力下的寒冰,每一寸都压得人心脏要爆裂开。

伊尹,那位从遥远商地而来,侍奉夏王调养龙体的“商国鼎人”,如同磐石般,静静地伫立在大殿距离那张象征无上权威的髹金龙榻约十丈之遥的光影交界处。昏暗的灯火在他佝偻的身躯上切割出深浅不一的阴影。他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花白眉毛覆盖下来,目光平静得如同亘古无波的冰原深处,只落在自己穿着简陋葛布鞋履的足前一步之遥。那块地面铺设的光洁如墨玉的黑色玄武岩石砖,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倒影——那位昔日宠冠后宫的玉夫人,此刻被鲜艳的惊恐和温热的血液覆盖的、惨白绝望的脸庞,那眼神,活脱脱像一只被暴君无情硬生生折断翅膀的可怜雏鸟,徒然地在冰冷的石阶上挣扎扑棱。

这令人血脉都要冻结的死寂,沉重得如同压城黑云。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目光或恐惧或惊愕地聚焦于那位惨跌于地的美人、或那暴怒的君王、或那口兀自散射着凛冽光芒的神秘宝箱之际——大殿角落最不引人注目的阴影里,一名身穿洗得发白的粗糙葛袍、如同背景浮雕般低眉顺眼侍立着的商国低阶随从,仿佛一截被风干了的老树根,毫无生气。

他借着极其自然地俯身、搬动旁边一小箱子散发着清苦草香的药草的掩护,袖口中肌肉以微不可察的速度贲张又松弛。两片被精心打磨得薄如蝉翼、边缘锋利却闪烁着幽冷如深潭水光般奇特蓝泽的龟甲碎片,如同最灵巧的泥鳅,极其隐晦地从他指缝间滑落。

无声无息!

那两片细小的、承载着未知命运符文的龟甲碎片,精准地滑入了那口盛放着湿冷苔藓与致命瑰宝的宝箱最底层、最深暗的一道石隙夹缝之中。湿润的苔藓绒毛立刻轻轻覆盖了它们。

龟甲碎片表面那点微弱的幽冷蓝光,在南海神珠骤然迸射出的、如同极地暴风雪般压倒性的冰冷月华笼罩之下,如同两粒被投入万仞深海孤渊的、最为微末渺小的星火尘埃,瞬间被那汪洋霸蛮的光之海洋彻底吞噬、消化,再无一丝一毫异样的痕迹可循。所有危险的气息,尽数被那来自深海的瑰丽锋芒完美覆盖。

夏王桀那条如同裹挟着剧毒冰雹的谕令,跨越千山万水,最终传到了商国心脏——亳城。

消息如同沉入千年寒潭的一块被烧得赤红的烙铁!

“滋啦——轰隆!!”

整个亳城!从威严的宗庙到简陋的窝棚,如同一池被投入万钧巨石的深寒冰潭,表面平静被瞬间炸裂!掀起了滔天汹涌的狂浪!积压了太久的悲愤、担忧、恐惧、狂喜,混合着凛冽初冬的寒风,在街巷中狂飙、冲撞!

“开城!清道!!”城头之上,商国将领浑厚如青铜撞击的厉喝声骤然炸响!但音量顷刻间就被城墙下方汹涌而来、如同海啸般咆哮的人群声浪彻底淹没!仿佛那声音是撞上铜墙铁壁的微末水花!

“嘎吱——咚!嘎吱——咚!!”巨大的、捆绑着粗麻绳的木制门栓被数十名赤膊的精壮甲士合力拉开的沉闷摩擦声!沉重得如同莽荒山脉岩石般、外包厚厚青铜钉的铁叶城门,在数十名虬结肌肉的武士肩撞、臂抵、青筋暴起的奋力牵引下,向内缓缓洞开!厚重的城门摩擦着新垫的青石门槛,发出巨大的呻吟!城门甬道内,仿佛蛰伏巨兽张开了贪婪巨口,积蓄了数日的尘土混合着城外冰刀般刺骨的初冬寒风,呼啸着、嘶吼着灌入深长的甬道!吹得通道内壁上,那密如蜂巢般紧密张贴的、新近磨光、深刻着“祈先祖庇佑,保侯主平安”古老卜辞的黑色玄武岩石板,都发出呜咽般的共振!

“商侯归来!得迎侯主!!”下方沸腾的人海瞬间爆发出更加高亢、更加狂烈、几乎要撕裂苍穹的呼喊!那声音带着刻骨的思念、熬煎的期盼,最终汇聚成火山爆发般的声浪巨柱,直冲云霄!

商国最精锐的战士组成的锋锐队列,如同一柄被神巫祝祷加持过的巨大青铜开山钺,奋力地、艰难地向着汹涌澎湃、几乎要失控的人潮挥劈斩去!强健如铁塔的身躯和手中冰冷得刺出寒芒的青铜戈矛长戟组成一道血肉与金属的堤坝,在沸腾的人潮与城外荒原之间,强行开辟开一条狭窄而宝贵的通道!汗水和尘土混合着从战士的脸上、脖颈上滚滚落下!

无数的亳城子民,他们的眼神狂热如同燎原野火,焦渴而枯黄的脸颊上刻满了风霜的印痕,此刻却混杂着决堤的狂喜、滚烫的泪光,以及一种超越了寻常期待的、近乎殉道般的虔诚。他们不顾前方持戈战士奋力地推搡阻拦,如同决堤的山洪,疯狂地向前涌动、扑挤!脖颈如同离水的渴鱼般高高昂起、拼命伸长!每一个都在贪婪地、绝望地望向那官道尘土弥漫的尽头!

有人怀中紧紧攥着昨日才被虔诚舂出、还带着新米温热气息的小米粒,此刻带着无尽的感恩与祝愿,不顾一切地奋力抛洒向寒风凌冽的天空!一时间,金灿灿的小米雨在初冬惨淡的日头下纷纷扬扬,如同上苍降下的祝福金粉,笼罩着这条通往希望的甬道!

“侯主!侯主回来啦——!!!”不知是哪位站在高处的老者,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撕裂般喊出这惊雷般的声浪!这声音如同引燃了泼洒于干柴的火把,在干冷刺骨的空气中瞬间燎原、席卷!所过之处,人们眼中的泪水瞬间决堤!

“嘚嘚嘚嘚嘚嘚嘚——!”

马蹄声!不再是寻常的马蹄踏击!那声音如同沉闷大地久违的惊雷!如同寒冰死寂的心脏骤然被注入滚烫龙血后的搏动!疾风骤雨般密集敲击在因大旱而干硬、龟裂成无数丑陋伤疤的黄土官道上!远方,昏黄烟尘扬起的源头,一队人马,带着仆仆风尘和铁血归来的凛冽,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之上!为首那一骑,风驰电掣,冲在最前方!

正是商汤!

他仅着一身染满路途风霜、已经略显破旧的玄色粗麻布单衣,在初冬萧瑟如刀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决绝与力量!尘土如同沉重的枷锁覆盖在他原本刚毅的轮廓上,深刻的倦色如刀,在深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上留下触目的刻痕,仿佛从地狱边缘挣扎而回,耗尽了血肉的丰腴。唯有那双眼睛!那双历经了夏台水牢寒冰侵蚀、烈火煎熬、毒虫噬咬、绝望淬炼过的眸子,如同从九幽寒渊最深处打捞打磨而出的两枚黑色玄铁寒星!穿透风尘,穿透寒雾,穿透一切迷障!亮得足以令苍天垂目、鬼神退避!那亮光,是火种!是燃烧着的誓言!是无声的号角!

商汤策马,离那座由无数双焦渴眼神和无尽忠诚构成的城关通道入口,仅余百步!人群的狂喜和战士竭尽全力的维稳呐喊汇成一片沸腾的怒海!他几乎能看清城头飘扬的玄鸟图腾旗幡,嗅到亲人族众的味道!

然而!

就在商汤的坐骑前蹄即将踏入那条象征归家与希望的、由人群隔开的生命甬道入口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个身影!一个从头到脚被褴褛污浊葛布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双深陷眼眶、闪烁着饿狼般狰狞冷酷精光的矮壮身影!如同挣脱了囚禁万年的寒狱枷锁的远古魔兽,猛然从左翼、那排被商国精锐战士戈矛横阻在外围、拥挤推搡如同不安沸腾的黑潮边缘处,骤然暴起!

“嗬!!!”

压抑的喉音如同滚过沙砾的闷雷!

他动作快得完全超越了人类极限!如同贴地飙射的黑箭!力量更是大得异乎寻常!蛮横狂暴!如同崩雪砸落!猛地撞开了两名站位靠左、注意力瞬间被商汤吸引、全力维持秩序的商国战士的侧翼空档!

“噗通!噗通!”两名措手不及、重心顿失的战士如同被投石车轰中的木偶,惨呼着被那恐怖巨力撞飞,翻滚着砸入后方混乱嘈杂的人堆之中,引起一片惊恐的尖叫与更大的混乱!

那蒙面黑影!借着前冲之势,身体竟在不可能发力的位置凌空旋起!如同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恶鹫!口中发出一声含混不清、却又充满了最原始野性狂热和不顾一切毁灭欲的野兽嘶吼!他蜷缩在胸口内侧的左手骤然探出!指间赫然夹着一枚打磨得极其锋利、边缘在晦暗天色下泛着令人心悸幽蓝寒光的碎陶片!如同淬了剧毒的眼镜王蛇獠牙!整条手臂如同强弓射出的铁矢!在空中划过一道几乎捕捉不到轨迹、带着死神尖啸的致命直线!目标!精准!凶狠!直刺!直取商汤因骤然勒马而微微侧转向人群、暴露在外的右侧颈动脉!那是致命的要害!

冰冷的、带着腥风的锐利锋刃切割空气的细流,已然触到了商汤耳根那刚刚被风尘染黄的皮肤汗毛!生死!只悬于发丝!

“侯主小心——!”

无数尖锐变调的惊呼才刚刚冲出喉咙!

千钧一发!比闪电更快!

商汤身后!一匹原本落后半个马身、如同主人影子般紧紧贴随的商国战马之上!一名身着普通商军赤黄麻布战衣、头戴兽皮帽,看似平平无奇的侍卫装扮的精悍之人,在刺客暴起的微尘浮动的零点零一刹那,全身精肉筋骨如同绷到极限的强弓骤然释放!

弓身出弦!

在那刺客手臂完全伸展、锋芒最盛的夺命瞬间!这侍卫的左手如同潜伏于九地之下的恶蛟探出了猎食的獠爪!后发!却以数倍速度先至!精准狠厉得如同早已计算好千百遍!一把!如铁箍!如烙烧!狠狠扣死了刺客那已然前刺、手腕骨节清晰的尺骨桡骨末端!

“喀嚓!!!”

一声令人牙根发酸、骨髓都仿佛瞬间冰冻的清脆骨裂声响!清晰地穿透了喧天的声浪帷幕!

侍卫那双如同烧红玄铁锻造、蕴含着足以分金裂石力量的钢爪!巨大的握力瞬间捏碎了刺客那持着利刃的手腕骨!力道之猛!角度之刁!甚至将那枚淬毒幽蓝的锋利陶片硬生生从碎裂的骨肉中挤压、崩飞!那染着诡异幽蓝的碎片打着旋儿,斜斜飞刺入旁边冻结的坚硬土地,只留一点暗色!

“呃啊——!!!”

刺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变形的惨嗥!剧痛如同天雷灌顶,让他全身的力量瞬间瓦解、崩溃!他的身体如同被劲风撕扯的破布麻袋,完全失去了控制!

而那侍卫,借着前冲掼摔之势和雷霆万钧的暴烈之力!扭臂!沉肩!将这股毁灭性的力量沿着刺客失力的身体导向他自己既定的死亡方向——正对着甬道入口前方,两名刚刚才从极度惊愕中回过神、堪堪擎起手中长戈的商国戈兵!

“噗嗤!噗嗤!”

两声低沉刺耳的利器贯穿血肉筋膜的闷响!如同最残酷的屠宰!

两柄闪烁着冰冷死光的、尖锐如凿的商式青铜戈矛尖端!如同预先排练好的残酷剧目!以一个极其精准的角度!被那侍卫掼出的力量推着、被刺客前扑的惯性拽着!无可阻挡地!狠狠穿透了刺客毫无防护的脆弱胸膛!狂暴的动能如同惊涛骇浪,透过冰冷的青铜矛杆猛地传递过去!竟将那刺客的身体离地、如同叉鱼般、狠狠挑串了起来!悬在了半空中!

“呃……咯咯……”

刺客的身体在那两股对冲力量之下,如同风干的泥塑般被硬生生撕裂、撑开!胸腔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肺腑内脏的碎片混合着滚烫粘稠、喷泉似的鲜血,瞬间从戈矛残酷贯入又拔出的巨大创口中猛地喷溅、泼洒而出!大蓬带着浓烈腥气的温热血雨,如同地狱泼洒的死亡红墨,在干冷的空气中肆意抛洒!

几滴尚且滚烫的、带着刺客生命中最后一丝余热的浓稠血珠,如同地狱炉膛里飞溅而出的烧红铁星,狠狠迸射在商汤因惊变而骤然凝固、布满风霜干裂尘土的右侧脸颊上!

“嗤——”

一声微不可闻、如同热铁遇冷的声音!几点刺目欲滴、宛若被烙印上去的猩红印记,瞬间烫灼在他粗糙的皮肤之上!滚烫!

那不是血!那是浇在烈火誓言上的最后一把油!那是刻在灵魂祭坛上最深刻的图腾!

商汤僵直在马背上的身躯,如同沉睡了万载的玄铁巨剑被无形的力量猛然抽拔而出!瞬间挺直!每一寸骨骼都发出了铮铮的低鸣!那烙印在脸上、滚烫刺目的鲜血,如同最炽烈的熔炉之火,将他心中因夏台酷刑、因君王淫威、因对族人的愧疚而可能残存的最后一丝虚弱的幻想与软弱,彻底焚烧!煅打!淬炼!直至化为最纯粹、最冰冷的复仇与开创的意志!

他眼中那两簇冰寒的星芒猛地炸开!瞳孔深处仿佛有焚尽八荒的烈火深渊刹那洞开!化作了焚天煮海的无边业火!那道光芒,比南海神珠的冷芒更加刺骨,更加暴烈!

“进——城——!!!”

商汤的声音!不再是人类的呼喊!而是如同九天震怒、亿万雷霆同时在所有人头顶炸裂滚过!裹挟着无上意志的咆哮!瞬间压倒了城下所有的惊呼、所有的混乱、所有的喧嚣!

他甚至未曾再看一眼那如同祭品般被悬挂在戈矛之上、犹自在剧烈抽搐痉挛、喷洒生命余烬的刺客尸骸!猛地一抖缰绳!他那匹同样经历风霜、仿佛通灵的坐骑,感受到主人那决绝如亿万载磐石、锋利如开山神钺般的意志,发出一声穿金裂石、饱含龙啸战意般的长嘶!

战马前蹄腾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悍然撞开前方因血腥剧变而陷入短暂失神、尚未完全避散开来的人群!人马合一!化作一道玄色的、撕裂命运樊笼的闪电!狂风疾驰般席卷过深长幽暗的城门甬道!那卷起的劲风,吹拂起甬道旁张贴的石板符咒哗哗作响!

城门的阴影瞬间被甩在身后!商汤的身影,裹挟着死亡的血腥与重生的狂怒,如同从上古洪荒奔袭而来的祖神战车,轰然冲入了洞开的亳城!

冲进了这座由他无数心血凝聚、即将因他归来而被意志熊熊重塑、浴火新生的巨城心脏!

在那匹燃烧着灵魂之火的战马身影风驰电掣掠过长长甬道的瞬间!

风!因疾速奔行而带起的撕裂空气的劲风!在甬道两侧被打磨得光滑如镜、乌黑深邃的巨大玄武岩墙壁之间猛烈回荡、叠加、共振!石壁上,那无数个日夜被虔诚信徒以血泪、以希冀、以恐惧刻下的古老图腾纹饰与祈愿铭文!在这股决绝意志掀起的狂风之中,竟仿佛从冰冷的石面挣脱了束缚!活了过来!

万千道扭曲的、舞动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符文阴影在他玄黑色的、单薄却又如山岳般厚重的背影之后疯狂地扭动、升腾、互相纠缠、凝聚!转瞬间!一头巨大无朋、展开可蔽日月的玄鸟图腾虚影!挟裹着石屑般崩飞的无尽愿力与杀伐之气!在他身后煌煌然现形!唳鸣!振翅!

巨大的玄鸟虚影!如同挣脱了命运枷锁的无形巨神!悍然撞破了亳城内部弥漫的、属于日常生活的炊烟风尘与初生希望的生灵喧嚷!以无可阻挡的睥睨之势!向着城中最高、已然能望见巨鼎轮廓的社稷塚之巅!带着冲破九霄、撕裂苍穹的无边意志!狂啸!扶摇!升腾!!!

社稷塚巨大的、散发着新石清冽气息的楔形基座之下,一片新开辟出的、足可容纳万人的巨大石质广场,此刻如同被天地熔炉投入了滚烫燃烧的火种!

鼎沸!无声!却炽烈如岩浆!

仲虺,这位商国巨擘,如同战神般矗立在广场中心一方巨大的、仿佛从天坠落的花岗岩石之上。他赤裸着钢筋铁骨铸就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块块虬结,仿佛无数头小兽在皮肤下游走搏动。他那柄象征着绝对权威、边缘已崩开了数道细微但狰狞豁口的玄鸟石钺,并非装饰,而是如同他肢体的延伸,被他拄在石面,深深嵌入了石皮。后背之上,几道新鲜撕裂、血肉刚结出暗红痂皮的巨大爪痕触目惊心——那是前几日搏杀一头袭击民户的妖化巨熊留下的勋章!与那些纵横交错、深入骨头的旧疤相互缠绕,宛如一幅以血肉为墨、以生死为笔的狂野战图!每一道都低吼着过往的厮杀!

粗壮的汗珠顺着他宽阔如山峦起伏的脊梁沟壑滚落,在腰际紧束的皮带上、在紧绷凸起的肌肉棱角处汇聚、滴落。每一次他沉重地移动那双如同巨象柱足般的步伐,脚底厚厚的、早已浸满汗水和泥污、磨得发黑破损的坚韧草鞋碾压过石面新生苔藓时,都发出“噗吱”的声响,在冰冷的青石表面清晰地印刻下粘腻混浊的脚印。仿佛一头巨兽在巡视自己刚刚夺得的领地!

他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缓慢而沉重地扫过脚下这片还在冒着汗腥血气、由数千名奴隶嘶吼着拖拽过万钧滚木、才初步碾压平整的土地。眼神如同一位铸剑大师,在审视着刚从炉火中取出、还在微微变形炽红、布满了锻打痕迹、等待着最终淬火与开锋决定命运的绝世神兵雏胚!

“起钎!左右!拉开!!” 仲虺的声音不似凡响,如同在青铜巨钟腹中炸响的闷雷!裹挟着实质性的力量波纹,狠狠撞散广场上空盘旋不散的冰冷寒风,回荡在每一寸新石的上空!

“呼!吼——!!!”

下方!早已如同蓄势待发的狂潮般汹涌的数百名奴隶!浑身汗气蒸腾如同野牛!仅以粗糙泛黑的麻布片缠绕着腰臀的精壮躯体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雷霆应和!如同无数闷雷在胸腔中共振爆发!无数双包裹着厚厚的、早已被磨烂染成血污泥色的麻布片,却蕴含着移山填海之力的大手!瞬间死死握紧了手腕粗细、浸透了汗与血变得乌黑发亮的坚韧藤索巨绳!

这样的藤索巨索足有十数条!每一条都如同被巨神遗落在此地的毒龙!末端如同蟒蛇缠绕,深深箍勒入那些从石隙中新凿出、或原本就作为自然障碍的巨大古树化石盘根虬结的根部!奴隶们的脸上、脖子上、额角上青筋如同无数条被激怒的黑色巨蟒瞬间暴起!扭曲缠绕!身体如同最硬韧的弓弩般向后玩命地倾倒!赤裸的双足脚趾抠进坚硬冰冷的石缝!双腿更是如同在岩石中生根铸入了亿万年的铁桩!死死钉在震颤的大地上!巨大的藤索被千百人凝聚的力量拉拽到极限!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牙关酸痛欲裂的紧绷嗡鸣!无数凝固在石隙里的尘泥石屑,在这场人与山石的角力中簌簌震落!

“轰隆隆——!!!”

如同天穹断裂!第一块体积堪比牛犊、顽固傲慢如小山般的黝黑巨岩在无法抗拒的合力作用下应声崩裂!巨大的岩石本体碎裂成数十块、带着狂暴的势头轰然向四方滚落!滚雷般的声响撼动了整个广场!

下方早已红着眼、如同饥饿了三天、见到血腥腐肉的鬣狗群般待命的清理奴隶们!瞬间发出野性的咆哮,一拥而上!粗大的、顶端镶嵌着锋利青铜矛尖的撬棒狠狠楔入石缝!巨大的、包裹着粗糙兽皮的石锤带着砸碎山岳的气势抡起!密集如暴雨砸落的闷响中,更大的石块被砸成拳头大小、鸡蛋大小的碎石!更多奴隶赤膊上阵,直接用布满老茧或鲜血淋漓的手捧起滚烫或冰凉的碎石,奋力抛向广场边缘那早已堆积如同小型山脉般的巨大废石堆!

“噗!”尘土!石粉!碎屑!混杂着奴隶们喷吐的热气,瞬间在广场上空沸腾般暴烈腾起!如同一片浑浊的黄色云团!被初冬干硬如刀刮骨的寒风卷带着!放肆地弥漫!弥漫!遮蔽了一角晦暗的天空!

轰鸣!吼叫!崩裂!击打!倾倒!交织成一片!宏大!原始!狂野!充满了开天辟地般混沌又磅礴的力量!这是献给大地母神的、最蛮横的祭祀之舞!是新生之前的残酷分娩!是古老石地深处发出的、充满痛楚与快意的原始怒吼!

然而!就在这片开凿的火热战场边缘!靠近那核心区域、即将安放巨大祭鼎基座的地面!却呈现一片奇异的景象!

那是黑色的!如同凝固了千万年的浓稠石油!在坚硬的花岗岩石质基底上顽强而充满恶意生长的厚厚苔藓层!它们不是寻常绿意,而是墨绿到发黑,如同无数细小扭曲、彼此缠绕粘附的阴冷蠕虫构成的毯!层层叠叠!厚重粘滑!散发着一股股水藻腐烂混合着万年淤泥淤积的浓烈腥气!带着令人指尖触及都感到腻滑恶心的怪异触感!它们像古老巨兽覆盖在致命伤口上的、最顽固坚韧的血肉痂皮!死死地、贪婪地扒附、吸吮着这片土地最原始的元气!它们是亘古的诅咒!是时间设下的封印!是一切新生力量最顽固的敌人!

任何试图清理它们的铁铲、镐头,一旦深入,都会如同陷入最粘稠的沼泽泥淖!力量会被无声无息地分散、吸收、吞噬!它们冷笑着,嘲弄着人类的力量!

仲虺的目光!从那些轰鸣开凿的奴隶身上,如同被无形寒线牵引,骤然投射到这片顽固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墨绿区域!那目光陡然变得如同西伯利亚万年玄冰般森冷锐利!如同猎人最终锁定了猎物咽喉的毒箭!他猛地扬起了手中那柄巨大、沉重、在冷日头下边缘缺刻反射着狰狞粗犷凶光的玄鸟石钺!

石钺高举!指向那片盘踞的黑暗!

“铲——!!!”

命令如同天穹坠落砸地的冰雹!冰冷!坚硬!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雷霆!

“吼嗷——!!!”

另一批如同地狱岩浆中爬出的、浑身肌肉因长期压抑和此刻即将释放的疯狂而不住颤抖的精壮奴隶!同时从喉管深处挤出野兽濒死搏命般的凄厉嘶嚎!那是积压了无数代屈辱与力量的爆发!

他们猛地举起了手中特制的、如同门板般巨大厚重的石铲!每一把石铲的边缘都经过了残暴的加工——被工匠用粗糙燧石反复、野蛮地磨打敲击,形成参差不齐、如同史前巨鲨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的那一圈圈交错的、锋利如锯齿般的森白凸起棱角!阳光下!这些石铲锯齿闪烁着无情的、足以啃噬山岩的寒光!

带着开山劈地、斩神灭魔般的狂怒气势!狠狠地!斜着!如同刀切败革的悍匪!数十把凶铲同时斩进!插入了那片墨黑粘腻、如同巨怪内脏般盘踞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顽固苔藓层最深处!

“噗噗噗!噗呲!噗呲呲!!!”

无数极其沉闷刺耳、如同钝刀切割厚皮革混合着撕碎筋膜的混合声浪瞬间爆发!坚韧如生铁!柔韧若牛筋的万年苔藓根络网络!在无数柄狂暴的石铲锯齿下被同时残忍地斩断!撕裂!铲得藕断丝连又被强行拉起!湿滑粘腻得如同油脂内脏、带着浓重刺鼻腥气的黑色腐殖土壤被大片大片地掀起!如同给大地强行剥开了一层厚厚的、污秽腐朽的死皮!混杂着无数断裂成寸的、如同肠器般冒着汁液的墨绿色苔藓纤维!粗暴!血腥!惨烈!如同给这片沉睡了万古的土地强行进行了一场开膛破肚的血腥外科手术!沉积了无数岁月的腐朽阴晦之气被这股决绝的力量粗暴地撕裂开来!一股强烈得如同铁锈混合着血腥淤泥、令人鼻翼窒息呛咳的浓郁土腥味!瞬间盖过了场中所有的汗臭、尘土与石粉的气息!

开出来了!

大片大片的新生土地!如同被剖开胸膛袒露而出!坚实!黝黑!深沉!如同剥开了旧日陈腐僵死的痂壳、露出了内部最新鲜、最富含生命力、最深沉的暗红近黑的——大地血肉!一条条、一片片!其上盘绕纠缠了不知多少纪元的古老石纹与矿脉,在没了那层覆盖的苔藓封印后,骤然显露出它们惊心动魄、嶙峋桀骜、如同祖神脊骨般的天然本相!它们是大地的根骨!是玄鸟的巢穴!是等待着承接一场即将撼动天命、燃烧旧世界的——燎原烈火!!

仲虺一步从那高耸的花岗岩石台狠狠踏下!沉重的玄鸟石钺那浑圆的底座如同山岳轰落,带着无匹的重量与意志,深深砸进了那片刚刚被铲开、还蒸腾着新鲜泥土腥气的、潮湿松软的新生土地中央!

“咚——!”

沉闷巨响!砸出一个如同祭祀之碗般深邃的凹坑!湿润的、带着铁腥味的深色泥土从边缘翻涌!

他的目光!如同焚尽了挡路荆棘的野火!越过层层叠叠如同蒸腾浪涛的奴隶群、越过轰鸣开凿的喧嚣!最终死死投向那巨大的祭鼎台基方向!那深铸在地底基座内巨大的、散发着熔融般灼热与威严的青铜方鼎倒影!正从这片浸透了血汗、刚刚剥露本真、如同巨大伤疤般袒露着嶙峋根骨的新辟土地的深处!缓缓地!带着无上威能!如同破茧而出的神只!浮现出来!等待着……最终的神启!

西垂天际!那轮疲惫昏黄的冬日,如同流尽了最后一滴神血的巨神之眼,不甘地、一点一点地沉没在如铁幕般的群山裂口之后。天际残留的惨淡光带,迅速被深渊巨口般的暮色吞噬。

巨大的、深不可测的、仿佛凝结了九幽寒渊所有冻气的寒冷阴影,如同远古巨兽被唤醒的狰狞躯体,缓慢得如同命运碾盘、却又不可阻挡地从西边的地平线方向膨胀着涌压过来!

它先是如同无形的庞大墨流,沉默地淹没了远处连绵起伏、如同獠牙参差的群山巨兽,将其嶙峋的奇石怪松瞬间冻结成死寂的黑影雕塑!接着是那白日里奔腾喧嚣、如同玉带般环绕大地的河流,在寒影覆盖的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凝固成一条条弯曲的、冰冷死寂的暗淡银链!

这巨大的、如同拥有自我意识的寒冷阴影!贪婪地吸吮着大地白日残留的最后一丝、如同灰烬余温般的暖意!阴影所过之处!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空气急剧冷却,发出细微到极致、如同亿万冰晶瞬间凝结碰撞的“沙沙”微响!那是死亡的霜寒在低语!寒影的锋刃边缘如同开天巨神的冰冷犁铧,悍然无声地碾过城郊那片稀疏的、在秋日就已耗尽了生机的枯树林!

“咔……嚓……咔……”

无数枯枝黄叶在极致寒意的侵袭下,瞬间覆上了一层刺眼的、象征着终结的惨白霜色!脆弱的枝条、黄叶发出哀伤的、如同老者骨节断裂般的、不堪承受的低吟悲鸣!寒风掠过枯林,不再是呜咽,而是刮骨磨刀般的死亡嘶鸣!

黑暗!最终!如同万丈深海中涌动的、积攒了万载冰寒的滔天怒潮!挟着冻结万物的绝对意志!悍然撞上了亳城那高耸、如同凝固大地的脊梁般、由黏土碎石反复夯实而成的、崭新的巨大城墙墙体!

“嘶——呃!”城头负责了望值守的商国战士猛地倒抽一口刺骨的寒气!牙关不受控制地剧烈打起冷颤!下意识地将裹在身上的厚实粗糙麻布袍子拼命紧抱在身前,试图留住一丝可怜的体温!他呼出的滚烫气息,在触碰到城垛口冰冷如铁的坚硬空气瞬间,化为一支支清晰可见、短暂存留的白色小箭!带着对生命本能的眷恋迅速消逝在愈发浓稠的寒夜中!

他狠狠用手背擦了把刺疼的鼻子,眯起几乎要被冻僵的眼帘,强忍着蚀骨的寒意,用尽目力试图穿透那城外正急速变浓、如同被人泼洒了亿万墨汁般的、冻墨般急速扩散弥漫的黑暗区域——那里!正是亳城西侧!地势最为开阔平坦之处!是他们连日来如同开天辟地般、新近整饬的巨大石台广场!正是盟誓之地!

此刻!在那片无边寒夜与酷烈的冰封之中!有东西在动!无数的东西!

它们并非单一!而是从四面八方的无尽荒原黑暗中蠕动、浮现、汇集!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从大地的毛孔里挤出!又似被古老战场上深埋的亡魂,嗅到了生者不屈的气息与灵魂燃烧的硫磺味,从沉睡中挣脱冻土枷锁!

一面面!沾满长途跋涉的尘土与风霜、在微茫天光(或许是城中初燃的火把反照?)中显得异常简陋粗糙、图腾纹样却饱含野性力量的旗帜被擎起!猎猎飘扬于寒风之中!旗帜下!无数攒动的人影在涌动!他们或骑着嘶鸣着喷吐白色水汽的矮壮高原马匹,或驱赶着背负着沉重兽皮包裹贡物、或因饥饿而肋骨嶙峋的瘦弱牦牛!但更多的!仅仅是徒步!裹着厚实却破旧、散发着浓重长途跋涉积存的羊毛膻腥、汗臭与冰霜气息混杂的粗硬兽皮袍子!每一步踏在被凛冬冻得坚硬如生铁的土地上!都发出沉重而富有节律的“咚咚”闷响!如同擂在战鼓表面!缓慢!而充满力量!汇聚!成潮!

“西羌!是西羌的羊首图腾旗!快看!左前方!”城墙东北侧的另一名战士,声音因为激动与极度严寒而剧烈颤抖,伸手指着一个方向!那旗帜上模糊的弯角羊头轮廓,在风雪中如同跳动的火焰!

“东夷!东夷的箭蛇!他们也来了!”紧挨着的方向,一名脸上布满战争沟壑的老兵,用沙哑如同磨砂石的嗓子吼了出来!他看到了那旗帜上盘踞的、如同毒蛇般缠绕着锋利箭矢的图腾!

“那是……有缗!绝对没错!是‘血藤’!有缗的血藤旗!他们的人也到了!!”最初发现西侧异常的老战士,声音激动得几乎变了腔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振奋!他看到了一面极为特殊、在寒风中傲然挺立的粗布大纛!旗帜虽然破旧不堪,许多地方甚至打着补丁,但上面描绘的一条虬曲如受伤巨蟒、被古老矿物颜料染成刺眼暗红色的古藤,却异常清晰!藤条上布满了扭曲的、倒钩般的锐利尖刺!仿佛沾满了不灭的仇恨与战意!旗帜在怒号的风中如同不屈的斗士,猎猎激荡!旗帜之下,那些沉默肃立的身影,虽然个个衣衫褴褛,有些甚至连完整的上衣都无,赤裸着古铜伤痕遍布的上身,在寒风中竟如同无感!但人人身形精悍如磐石淬铁!眼神锐利如同磨砺了万年的刀锋!带着足以撕裂钢铁的意志!

人潮!

来自不同方国、不同部族、信仰各异图腾、被暴政压制了无数世代、在荒野大泽间颠沛流离、如同野草般顽强又沉默活着的人们!如同被大地母神感召而觉醒的百川!如同被寒冬冻结却终于在深藏处找到唯一出口的、冰封之下的暗流!从被寒冷彻底吞噬的、仿佛亘古死寂的荒野最深处!顺着被无数双赤脚、马蹄、牛蹄生生踩踏出的、散发着浓重土腥味、血汗味和被踩碎枯骨粉末的道路!向着亳城西侧那片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即将成为历史拐点的巨大石台广场!义无反顾地涌去!

初时只有零星的旗帜和稀疏的身影在黑暗中艰难穿行,如同风中的孤灯。然而,很快便汇聚成一股!无法计数!无法阻挡!如同百万冰河解冻汇成滔天洪峰、沉默但足以撼动地轴的黑色人潮!无尽的人影在黑暗中交错重叠!旗帜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相互拍打鼓荡!低沉压抑的、不同部族语言的交谈声!高原战马低沉响鼻喷出的白气嘶鸣声!无数双沉重如铅的脚步叩击冻土的闷响声!还有那些随身携带的粗陋石兵、骨兵、乃至少量青铜兵器在行进中无意碰撞发出的铿锵冷铁交击声!

这一切声音!在初冬干冷如冰窟的空气里震荡!摩擦!融合!汇成一种低沉!压抑!宏大!仿佛从大地肺腑深处发出的、足以让万里山河为之战栗的连绵声浪!如同战前的祈祷!如同沉默的惊雷!

人数!早已远远超越了事先约定的、那象征性的五百之数!仿佛整个被寒冷黑暗笼罩的北国荒原都在这一刻彻底醒转!无数模糊但充满原始野性力量的身影踏着被冰霜封冻千载的大地!如同沉默的、即将被引燃成焚天烈焰的亿万点黑色火星!

仲虺!

这位如同人形凶兽般的商国擎天巨擘!如同从山岩中直接剥离出来的雕塑,稳稳矗立在新辟广场中心那片冰冷、黝黑、刚刚被他亲手以血汗犁翻的新土之上!脚下的泥土仿佛还带着肌肉撕裂的余温。他那柄沉重、崩缺了刃口、犹如战史丰碑般的玄鸟石钺,已从泥土中被拔出,此刻深深插在他身旁,如同刺入大地心脏的图腾之刃。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篦子,缓缓扫过眼前那片已然如同从黑暗深渊中涌出的、无声沸腾着野性力量的诸侯部族人海。那目光中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有如同面对即将征伐的山峦般的凝重与认可。

目光收回!他缓缓低头!望向脚前这片刚刚被那门板巨铲撕裂了千年封印、被他亲手用石钺底座的重量狠狠夯实的土地。这土地!新伤未愈!袒露着最深沉的暗红脉络!

突然!

仲虺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压抑了万载、足以撕开洪荒的咆哮!如同被囚禁了万年的太古凶魔第一次挣脱了镇封它的巨岩!全身虬结如盘石的筋肉瞬间迸发出足以撕虎裂象的恐怖力量!双臂上密布的血管如同无数条被激怒的黑色虬龙骤然贲起!紧紧握死了那柄玄鸟石钺冰凉粗粝的钺柄!

他高高举起了它!那沉重的玄鸟石钺巨大的钺刃如同一扇地狱之门!挟着开天辟地的凶蛮之力!破开寒风!裹起一大块粘连着无数冰晶碎屑、散发着泥土特有腥气的冻土块!那冻土块上依稀还能看到顽强苔藓的残留根系,如同不甘溃败的散兵游勇!

沉重的冻土块在空中划过一道充满毁灭暴烈美感的弧线!裹挟着砸碎地壳的恐怖威能!如同不周神山倾塌!悍然砸落!正对准了脚下那些刚刚被铲开、袒露着嶙峋原始石纹如大地脊骨的新辟土地!那石纹!仿佛一张亘古存在的预言图!

“轰——!!!”

如同九天雷神将战锤狠狠砸向了凡尘!冻土块在与坚硬的古老石纹接触的瞬间轰然碎裂!巨力透过岩石传递!坚硬逾铁的石面发出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如同龙吼般的恐怖轰鸣!狂暴的冲击力以落点为中心,炸裂般席卷整个广场!连带着周围数里之内的地面都仿佛被一记无形的巨拳击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以石钺落点为中心,密密麻麻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在石面蔓延开去!无数冰冷而带着棱角、如同矿石般的泥土碎块和锋利的碎石片如同爆炸的弹片!向四周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猛烈激射迸溅!其中夹杂着几块被巨力从大地根骨中崩飞出的、带着原始棱角的、包裹着神秘石纹的尖利碎石!如同淬火的流星!直射向愈发暗沉的天空!冲向那不知名的命格深处!

“嗡——!”

奇异的景象显现!那些飘散在新开辟石台广场上空、刚刚在极致寒冷中凝成的、如同亿万粒钻石粉尘般悬浮于天地之间、折射着微弱寒光的细密冰晶!在这股源自大地根脉的、狂暴力量掀起的冲击气流涡旋之中瞬间被冲散!激射开来!如同被猛力泼洒向空中的、闪耀着冷冽光芒的碎玻璃渣!更似亿万柄由冰霜磨砺而出的、无形的细碎冰刃!在阴沉的暮色中急速旋转、散射开来!每一粒冰晶都在短暂飞旋的生命里,反射着!切割着!来自亳城中心、社稷塚顶端、那口尚在熊熊地火熔炉中煅烧塑形、蕴藏着无尽伟力、在寒夜阴影里愈发显得凝重磅礴的青铜巨鼎!那巨大而威严的倒影!如同一双来自未来的冷酷神只之眼!注视着这新生的、布满伤痕的大地!

冰晶风暴的旋转涡流中心!深埋在黑色肥沃泥土之下不知多少岁月、此刻被狂暴力量掀开覆盖、刚刚剥露了神圣容颜、袒露出胸膛的大片粗犷原始的龟裂石纹!在阴晦天光与无数冰晶短暂而璀璨的反光辉映下骤然清晰无比!它们如同大地母亲皮肤下最古老的筋络血管!如同宇宙间最初诞生的混沌秘符!扭曲!蔓延!断裂!连接!深不可测!充斥着最原始的磅礴力量!却又在暴力的边缘处被那惊天一砸!硬生生斩裂开全新的、深可见骨的断口!如同撕裂了天穹的伤口!显露出全新的走向!如同亿万道在亘古黑暗里渴望燃烧的裂谷终于找到了导火索!被一钺劈出崭新的开端!指向未知却必然燃烧的远方!

仲虺那巨大如小山般的身躯!如同山岳印玺!踏在这片龟裂石纹网络的最中心点!他手中的玄鸟石钺!那冰冷缺刻的钺刃!高高擎起!指向那片在刺骨寒气中如同墨云般无声咆哮、凝集力量、等待点火的诸侯部族怒海!

更指向脚下这片刚刚诞生裂谷、象征着撕裂旧日与开创未来的神圣原始图腾!

吼声!如同万古沉寂后爆发的第一声惊雷!带着创世的力量!震碎了凝固的空气!轰然砸在所有生灵的耳鼓与灵魂深处!

“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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