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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甲微抚摸着父亲遗留车轴上的黑紫色血痕,

指尖的冰冷顺着血脉直通心脏:

那是父亲王亥的血凝固的警告。

当夜,他便梦见牛铃裹着冰屑碎裂于易水之下。

直到他手执玄鸟旗站上战场才明白——

原来复仇不是毁灭,

而是给死者一个答案,给生者一条活路。

……

刺骨寒风中,火盆里烧滚的獾油噼啪作响,散发出刺鼻油腻的焦糊味。火光跳跃着,在商丘新建成的社稷高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巨影。台中央,那根来自王亥牛车、两端紧箍厚重青铜的巨大车轴,被两根新砍伐的巨大松木架凌空悬起。车轴表面深深沁入的木纹里,干涸的血迹早已沉淀为黑紫的硬痂,像无数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在摇曳的火光里冷冷窥视着下方跪伏的众人。寒风卷过石台,带来远方河畔湿冷的泥土气息,也带来一种无形的重压,让匍匐在地的人们屏住呼吸。

上甲微就站在那车轴的正前方,后背挺得像柄青铜钺。他一身崭新却沉重异常的玄色皮袍,暗沉的色彩似乎要将他年轻的肩背压垮。火光映亮他紧绷的侧脸,下颌线条如同新磨的刀刃。父亲遗留的青铜短钺紧紧缚在他腰后,冰冷的金属棱角即使在厚皮间也固执地传递着彻骨的寒意,提醒着他这个位置得来的代价。他的目光,越过火盆跳跃的火焰,牢牢钉死在车轴黑紫斑驳的血垢之上,像是要将那凝结的恐怖和痛苦连根抠出来。那每一缕暗色印痕,都是一条无形的鞭子,日夜抽打着他因仓促继位而尚未长满茧子的灵魂。

“吾父王亥,商族明光,”大祭司苍老的声音刺破寒夜的寂静,却带着明显的滞涩和畏缩,他每一次抬头偷瞥那浸血的车轴都像被火焰燎到,“魂归帝庭……伏惟尚飨……”他的嗓音在“王亥”的名字被道出时,诡异地颤抖了一下。祭台下的人群将身体伏得更低,几个妇人压抑的抽泣在静默中格外清晰。

“魂归帝庭……伏惟尚飨……”下方族人如同被操纵的偶人,跟着发出单调重复的尾音,声音在空旷的高台下散开,立刻被寒风吞没,空洞得不带一丝热气。

上甲微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稍微驱散了胸口那种沉溺般的窒息。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舌尖尝到一丝腥锈。这不是他要的祭奠。这更像是一次宣告父辈失败的仪式,一次向敌人无声的臣服!他缓缓转过身,面朝台下黑压压匍匐的身影。

他的声音没有祭司的故作艰涩,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初春解冻冰河下暗流汹涌的力量,瞬间穿透了风的屏障,钻入每一个伏地的耳朵里:“起来。”

两个字,如石投水。

空气凝固了一瞬。火光跳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大祭司第一个惊愕地抬头,脸上还残留着未及褪去的仪式感。人群中那些伏得最深的身影也僵住了动作。

“都站起来!”上甲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钝斧劈开朽木,带着前所未有的决断,“低着脖子,看不见脚下的坎,也看不见前面的人!我父王亥,他的车辙印,不是刻在地上让后人在泥里找着爬的!那是该钉在敌人骨头上的钉!”他猛地抬手,用力指向悬挂着的车轴,那黑紫色的血痂在火光中闪烁着刺目的光,“看见没?车没散架!这轴没断!是那些暗处使绊子的小人,用阴沟里的心思弄脏了它!这血,是刻进我族骨头里的碑!刻着仇人的名字!不是让我们对着碑碣吓破了胆子的!”话音未落,他疾步上前,靴底重重踏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一步跨到祭台边缘,抽出腰后那柄冰冷沉重的青铜短钺,高高擎起!暗哑的青铜钺身瞬间捕捉了盆中所有火焰的光芒,一道灼目的冷金在夜空中骤然闪过!

“此钺不饮仇雠血,今日断我项上头!”嘶吼炸开,尾音带着一种近乎崩裂的颤栗,却蕴含着钢铁砸石般的意志,毫无余地地砸在死寂的祭台之上。台下一片倒吸冷气声。

死寂被彻底砸碎。人群中一个身材敦实、脸颊上带着新添刀疤的壮汉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畏缩被一种滚烫的火焰取代,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咯咯作响。一个跪在后面的年轻后生,大概是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瞬间绷直,眼神里茫然和恐惧被另一种坚硬的东西取代。更多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拉扯着,开始缓慢而迟疑地抬起,沾满泥灰的脸上有惊愕,有迷惑,但更多是那沉寂已久的、被点燃的炭火重新在瞳孔深处泛红。

当夜,无星无月。死寂的黑暗吞没了整座商丘部落。年轻的王披着单薄皮氅,孤坐于新落成、尚带着木材清漆味的议事大殿一角。冰冷坚硬的土壁紧贴着他的背脊。大殿没有点灯,只有远处岗哨微弱的火盆余烬,隔着重门透进一丝晦暗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紧锁的眉头和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的嘴角。那根悬挂着、散发着父亲死亡气息的粗大车轴,在白天刺目的阳光下昭示着仇恨后,此刻在这绝对的黑暗中似乎幻化为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有重量的实体阴影,悬在他的心尖之上,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阴影的颤动。

他摊开一只手掌。掌纹里,还残留着白天紧握青铜钺柄的冰冷金属感和震动嗡鸣的余韵。指尖摸索,竟无意间捻到了一粒微小的、从车轴边缘剥落的硬木屑。木屑边缘尖锐,嵌着一点暗沉的、几乎无法辨别的黑紫色——那是父亲干涸的血。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锐痛猛地刺入指尖,瞬间贯穿了他紧绷的神经末梢!

眼前原本沉凝如铁幕的黑暗骤然波动了一下。耳畔毫无预兆地炸响一声刺穿耳膜的金属碎裂声!

“叮——铛!!!”

是牛铃!那来自父亲牛车脖子上清越的铜铃响声!但这次的声音如此刺耳,如此扭曲!仿佛整块脆铜被硬生生冻裂、绷断!无数冷硬的冰碴随着这声怪响迸溅开来,锋利地刮过他的耳膜深处!

寒冷。绝对的、令人骨髓结冰的寒冷包围了他。

黑暗似乎退去了一瞬,又或者只是意识扭曲的光影。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广袤无垠、死寂无声的冰原之上。头顶是墨汁般的漆黑苍穹。脚下,是镜子般的冰面,极致的光滑反射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泛着幽幽寒气的暗蓝。冰面下,不是流动的河水,反而像是凝固了几千年的坚冰层层堆叠、压迫出的深渊。

在那寂静得令人疯狂的冰原尽头,靠近视线所不能及的地平线处,一点微弱的暗金光芒挣扎着闪烁了一下。那光芒太熟悉了——是青铜短钺!是父亲视若生命的钺!微弱的光在浓稠的黑暗中,像一个濒死生灵最后一口气。就在这时——

“咔嚓嚓——轰!!!”

脚下的冰面毫无征兆地爆开蛛网般的裂纹,瞬间吞噬了整片视域!他站立的地方骤然坍塌!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揪住,拉向那个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冰窟深渊!彻骨的冰水瞬间淹没头顶,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他徒劳地伸手向上抓去,视线里最后残留的,是那把暗金短钺的光芒彻底被翻卷的冰水吞噬!

“唔——!”上甲微猛地从冰冷的泥地上弹坐起来!急促的喘息在死寂的大殿里发出巨大的回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紧贴在同样冰冷的皮肤上。心脏疯狂擂动着胸膛,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噩梦残留的窒息感。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按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空握的手指摊开——掌心干干净净,冰冷一片。那粒沾染着父亲血迹的木屑,消失得无影无踪。

黎明破晓前的黑暗,比深夜更显沉滞粘稠。商丘部落外围新建的隐蔽马场内,寒风卷过空旷的场地,带着草料陈腐的气息和牲畜粪便特有的微腥。玄鸟部落联盟的特使甲,斜倚在一辆装满了捆扎结实大包谷物的大木车辕旁。他身材敦厚如岩石,裹着一件边缘磨损、沾满风尘痕迹的深褐色皮袍,头上戴着一顶护住后颈的半旧皮毛风帽,帽檐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大半张胡子拉碴的脸,只露出一双在阴影里依旧精光闪烁、警惕扫视四周动静的眼睛。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几根干草茎,状似悠闲。

“唳——”

一声急促尖利、如同撕裂布帛的禽鸟厉啸,毫无征兆地划破马场清晨带着霜气的死寂!是鹰隼!

甲的身影瞬间绷紧,原本松弛捻动草茎的手指猛地攥紧,眼中精光倏然凝聚成一点锐利的寒星!他猛地侧身,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岩石,悄无声息地滑入大木车粗犷笨重的车架阴影之中。身体保持着微蹲、随时可扑出的低伏姿态。

几乎是同时,马场简陋棚圈的拐角处转出一个人影,大步流星地径直走来。脚步声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碎了地面的薄霜。正是上甲微。

甲没有立刻现身。在车架狭窄的阴影里,他的耳朵捕捉着那脚步声的细微走向、停顿,确认了对方身后并无多余的、可能存在的尾巴踩踏霜地的碎裂声。直到那脚步停在了离车身三尺之遥的冰冷地面上,他才缓慢而无声地从车架阴影中探出身形,如同一头在岩缝中蛰伏太久、重见天光的山熊。

四目相对。甲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而是极快地扫过对方的脸。疲惫无法掩饰,那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倦怠,在年轻王者本该神采奕奕的眼角眉梢堆砌成冷硬的线条。但他的眼神,在这清晨料峭的寒气里,却锐利得惊人,如同开锋后被冰水淬炼过,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光亮。一种沉重的默契在两个男人之间无声铺开。

“我的来意……”甲压低声音,如同耳语,在寂静的马场内却字字清晰,“已在风声中传了半月,沿途的‘鹰隼’们也探得明白。”

“讲。”上甲微的声音如同被北风浸过般干涩冰冷。

“河伯族……应了。”甲的语速极快,每个字都力逾千钧,“东岸的路可通,但渡口只认一次机会!”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上甲微的眼神,“时间,地点,力量?”

河伯!这个雄踞东方大河,实力与商丘隐隐抗衡的庞大部落联盟!他们从不轻易表态,如今竟在商丘新丧、风雨飘摇之际选择了站在复仇的一方?尽管这承诺带着最现实冷酷的条件,但这已是绝望的黑暗中投来的唯一一束强光!

上甲微垂在身侧的右手,不自觉地再次抚向后腰那柄冰冷的青铜短钺,金属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父亲王亥临死前紧握过它,它浸透过仇人的血。如今,它要浸透更多。河伯的加入并非毫无代价,那“一次机会”的渡口,是孤注一掷的赌注,也是绝无仅有的战机!

冰冷的河水在脚下奔流。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越过甲那张在晨光微曦中显得粗粝却沉着的脸,投向东方隐约透白的天际线——易水之地的方向。那里埋葬着父亲冰冷的骸骨,流淌着商丘部落耻辱的血泪。一股混合着冰冷杀意与滚烫血潮的激流在胸腔猛烈冲撞。他强行压下这股狂暴的气息,只从齿缝间缓缓挤出三个字,每个音节都带着凝结的寒霜:“十日。易水岸。”

易水西岸的初冬清晨,湿冷刺骨。风是带着棱角的刀片,呼啸着刮过两岸光秃秃的树干枝条,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呜哨响。河面并未完全封冻,深灰色的浑浊水流夹带着大小不均的冰凌缓缓向下游推挤、旋转、碰撞,发出沉闷的“咔嚓”声。两岸原本开阔的滩涂,此刻覆盖了一层灰白色的寒霜,泥土已被连日冻硬,踩上去不再是松软,而是一种脆硬硌脚的触感。

滩涂靠后的高坡边缘,上甲微伫立在临时堆叠的简陋土垒之后。他身上覆盖着半身临时鞣制的陈旧生牛皮,用来抵御寒风和可能的箭矢。在他身后,数百名商部落最精壮的战士伏低身体,手中紧握着打磨锋利的石矛、沉重木棒上绑缚的厚重燧石刃片,以及少量最为宝贵的、表面凝着一层寒霜的青铜短兵。这些武器被身体的热气和紧张握出的汗水微微润湿。更靠外一些,是来自十余个小聚落的数百联军战士,他们的装备更加简陋杂乱,脸上混杂着对寒冷的不适和对即将来临的血战难以抑制的惊惧与亢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在灰白的冻土上蠕动。

极目远眺对岸。一片杂乱的、由粗大树干和厚厚泥巴草茎筑成的低矮寨墙隐约可见。那是绵臣为应对可能的报复仓促加固的防线。此刻,寨墙内正升起更多的浓烟,人影在墙头焦躁地跑动、呼喊。

“他们醒了。”旁边一个名叫震父的中年猎手低声道,他眼睛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对岸,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弓身上缠绕的鹿筋,“该是……河伯那边有动静了?”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马蹄声从右前方侧翼的稀疏枯林中传来,越来越近!

是甲!他骑着一匹商部落中最常见的矮种健马,马背上绑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皮囊。那皮囊异常沉重,在马奔跑时沉闷地晃动着。马匹呼出的浓重白气在他腿边翻腾。更令人瞩目的,是他身后,紧跟着约三百人的步兵队伍!这支队伍明显不同于身后的商部联军!他们步伐极其统一,踩在被霜冻硬的泥土上发出整齐而沉稳的“咔哒”声。每一个战士上身都穿着厚实紧凑、由数层硬皮缝制的半身胸甲,上面绘着狂放狞厉的兽面图案,手中清一色紧握着重型长矛——矛身是通体削磨得光润坚韧的白蜡木杆,矛头是整块打磨、带着优美流线型、闪烁着纯正暗金色光芒的青铜!阳光下,这数百杆青铜长矛组成的移动森林散发着令人心胆俱寒的金属冷辉,直刺向对岸的守军!

河伯精锐!

随着这支威慑力十足的军团逼近河岸,甲猛地勒住缰绳,健马发出一声嘶鸣立定。他一言不发,迅速从马背上解下那个巨大的皮囊,用力掼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之上!

“嘭!”沉闷的声响激起一小片霜尘。皮囊被粗暴地解开、摊开!

一张庞大、完整、刚剥下不久还粘连着暗红血丝的巨大犀牛皮!那皮张无比坚韧,铺展开来如同一块带着原始血腥气息的厚重毛毯!

甲拔出身侧佩戴的青铜短匕,单膝跪地,动作利落精准,“嗤啦”一声,刀刃瞬间划破了坚韧的犀皮!刀锋顺势一划到底!

上甲微瞳孔骤然收缩!那被划开的口子里露出的并非血肉,而是一张被严密卷束、颜色沉静的——巨幅玄鸟旗!

“哗啦——”

甲与另外两名强壮的河伯战士双手抓住玄鸟旗边缘,猛地一扬!染着霜花的巨大旗帜在他们手中轰然抖开,凌风怒展!那玄鸟的巨喙仿佛要啄破天际,凌厉的视线如冰冷的刀锋,直刺向对岸惊慌失措的有易寨墙!

“战旗所指!”上甲微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阵前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风声和奔腾水声,“血债血偿!”

“吼——!”

在他身后,数百商部落战士如同压抑了整晚的火山骤然喷发!胸腔挤压出的怒吼汇聚成撕裂天空的洪流!石矛与粗糙的武器疯狂地拍打着泥土和胸甲,发出暴雨般密集沉闷的轰鸣!就连侧翼的河伯精锐,那整齐划一如同铁石的长矛方阵,也在这同仇敌忾的嘶吼中微微前倾,矛尖齐刷刷压低几分,形成一片蓄势待发的死亡锋线!

整个易水西岸,瞬间化作一座咆哮的熔炉!杀气裹挟着初冬的寒流,席卷了奔涌的浊水!

有易氏的寨墙上,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穴。守卫士兵仓惶奔走,原本还算齐整的队形瞬间陷入混乱,惊恐的喊叫在风中尖锐颤抖。那面高高扬起的狰狞玄鸟旗和震耳欲聋的怒吼声,远比冰水更刺骨地扎进了他们的肺腑!

混乱达到了顶点!突然,寨墙上一个身影猛地推开挡路的同伴,夺过身边人紧攥的硬木长弓,几乎是凭着一腔蛮勇,对着河这边铺展的巨大战旗方向就射出一箭!

“嗡——”

石簇箭在空中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力量明显不足,连中间流淌的浑浊河水都未能碰到,就轻飘飘地一头栽进灰黑的激流里,溅起一朵微小的水花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射手的举动非但没能提振士气,反而引来身边同伴看疯子般的目光和寨墙下更大一波混乱的骚动与恐慌!

上甲微冰冷的目光扫过那栽进河水的箭矢,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他猛地抬起左手,用尽全身气力向上狠狠一振!那方向,正是玄鸟旗高扬的所在!

他的动作就是命令!

西岸靠近河滩处,约百名早已选定的商族勇士和半数的河伯矛兵,如同蛰伏的群狼听到了首领的号令,猛然从冻硬的霜土上弹射而起!他们低吼着,顶着河面吹来的凛冽寒风,踏着坚硬硌脚的冻土滩,向着奔涌不息的易水河发起冲锋!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他们的脚踝、小腿!刺骨的寒意仿佛无数细针扎进骨髓!

“别停!往前!冲过去!”商族勇士头领震父嘶声厉吼,声音被风声水流声撕裂得断断续续!他高大魁梧,肩臂肌肉虬结,是商族中闻名的勇力之士,此刻正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青铜巨戟冲在最前,奋力破开河水的阻力,脚踝已经淹没在深灰色的冰冷波涛中,小腿被湍急的水流推搡得微微发晃,但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坚定。他身后是顶着巨大圆木盾牌的河伯盾兵,盾牌边缘包着粗糙的青铜,在浑浊水流里艰难推进。

“稳住!听令!稳住!”河伯的指挥官,一个面颊瘦削、目光冰冷的汉子则竭力保持着己方方阵的完整,大声约束着战士们踏水前进的节奏。他知道这看似散乱的第一波冲击后面,藏着致命的陷阱。

对岸寨墙上传来更加混杂的呼喝。“射箭!快放箭!射死他们!”混乱中,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墙头焦急咆哮。稀稀拉拉的箭矢终于从寨墙后抛射而出,大部分力道不足,如同疲软的飞蝗歪斜着坠入奔腾的河水之中,偶有几支能飞过宽阔的河面,却已失了准头,或扎在冰冷的浅滩泥水里,或被那些坚硬的巨木盾和厚皮甲弹开。

有易氏的战鼓终于仓促地响了起来,咚咚咚地捶打着紧张到极点的空气,更像是对己方士气的强行支撑。

“再放!再放!射!”墙头指挥官的声音带着颤抖的破音。更多的射手被推搡着出现在墙垛后,石簇箭和骨簇箭带着惊恐和混乱中难以凝聚的杀伤力,飞过宽阔的河面。箭雨虽然依旧稀疏,却也比之前密集了些。冲到河道中间的部分商族战士发出闷哼,有人趔趄着栽倒在水流湍急处,瞬间被裹挟的巨力冲向下游,激起更大一片水花和绝望的嘶喊。

但更多的人,在付出鲜血的代价后,在河伯矛兵的掩护下,已经踏上了河对岸坚实的泥滩!踩在泥土上的踏实感让冲锋在最前的商族勇士们发出一声低吼。

这看似鲁莽的第一波涉水冲击,如同投石问路。此刻,有易氏守军的注意力、弓手的箭矢、指挥官紊乱的调度……所有混乱的焦点,全都被这群在冰冷河水中挣扎前进、用鲜血和惨叫铺路的“诱饵”死死钉在了东岸滩头的前沿!

真正的杀招,在黑暗的水底悄然张开冰冷的巨口。数十块巨大的、表面布满尖锐棱角的不规则厚重石板,早已趁着夜色的掩护,被河伯最擅长水性的战士悄悄沉入西岸下游某片水流缓慢的河段之下。此刻,在那浑浊湍急的水流掩护下,这些巨石如同沉睡的水底巨兽,正等待着上甲微发出最后的致命指令。

他冰冷的右手猛地向下一压,再狠狠向前挥斩!动作决绝,不留半分余地!

“咚!咚!咚!咚——!”商丘阵后,四面巨大的、蒙着新鲜野牛皮的重型战鼓被鼓手同时擂响!雄浑沉重的声音如同上古巨兽的脉搏,一声紧似一声地撞击着冰冷的空气,瞬间盖过水流、风声和远处的混乱嘶喊!

第二波冲击,如同被压抑到极限的洪峰猛然溃堤!

河伯的另外一半最精锐的青铜长矛方阵,在鼓点炸响的刹那应声启动!他们不再涉水冲锋,而是在岸上就爆发出整齐划一的怒吼:“破——!”轰然巨响!长矛方阵瞬间加速!在河岸平坦处积蓄的全部力量迸发出来,如同被投掷出的巨型攻城锤,直接撞击在被鼓点声震得嗡嗡作响的冰河硬岸!

“轰——咔嚓嚓!!!”

不是涉水的噗嗤声,而是令人牙酸的硬物巨力碰撞碎裂声!那原本被冻得坚硬、经过昨夜试探性攻击后又被反复踩踏的河岸边缘冰层,在这排山倒海的冲击下瞬间龟裂、迸碎、瓦解成无数大小不一的锋利碎块!碎裂的脆响密密麻麻连绵不绝!第二波突击的河伯矛兵与紧随其后、眼神狂热的商族战士,如同涌动的钢铁洪流,踩着四溅的冰渣和浑浊的泥水,毫无阻滞地涌向冰冷的河水!

几乎就在这致命的洪流猛烈冲击着冰层和浅滩的瞬间——

“哗——!!!”

如同响应着那鼓点的最高潮,在早已选定的下游某处,河水猛然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数条粗大的、浸透了油脂的皮索被隐藏在西岸的绞盘手怒吼着绞起!伴随着河床底沉闷的撕裂声,那些事先沉入河底、布满尖锐棱角的重型条石被巨力拖曳着从淤泥和碎石中猛然掀起!巨大的水花炸开,如同一朵瞬间绽放的死亡之花!水流被瞬间改变!一道湍急的、如同潜龙般的力量在水下生成,裹挟着大量泥沙、碎石和水下被搅乱的巨大冰凌,猛地向右斜侧挤压!

对岸正在激烈阻击第一波攻势、试图组织反击的有易氏阵线侧翼,脚下原本还算坚实的滩涂泥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骤然变得稀软!许多士兵正与敌人搏杀,猛地一脚踏下,足踝瞬间陷入了冰冷的泥浆之中!身体失衡的惊呼和惨叫瞬间在局部响起!原本还算稳定的防线霎时被这诡异的水流撕裂开一道大口子!

而更大的灾难,才刚刚开始。巨大的、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沉重冰棱群,随着被强行扭曲变道的水流,如同无数支攻城重弩发射的巨箭,狠狠撞向刚刚陷入泥泞混乱的有易氏阵线!

“嘭!咔嚓!咔嚓!”无数沉重的碰撞闷响!巨大的冰棱甚至直接撞碎了几个措手不及的士兵!鲜血混合着冰水四下飞溅!恐慌如同瘟疫,在刹那间击垮了左翼防线!绝望的叫喊彻底撕裂了原本就不高的士气:“河神怒了!河伯助商——”

“挡我者死!!”震父庞大的身躯猛地撞开一个被冰棱撞翻在地的有易士兵!他浑身湿透,皮甲被水浸泡得更加沉重,但那柄沉重的青铜巨戟在他手中划开一道雪亮的寒光!噗嗤一声,一个刚从泥泞中拔出腿、试图挥舞石斧的有易氏头目胸甲碎裂,血光迸溅!沉重斧子脱手飞出!巨大的戟刃毫不停顿,又借着冲力猛地向右横扫,砸在另一个试图填补防线的敌人肩膀上!清晰的骨裂声被震天的厮杀声吞没!

有易氏的整个左翼防线如同被洪水冲垮的堤坝,瞬间瓦解!无数身影在冰棱撞击、河水卷裹和敌人凶悍冲击下崩溃!哭号着,不顾一切地转身向内逃窜!

高耸的寨墙之上,绵臣如同一尊被狂风吹动的古老石像,伫立在最高处。他身上半披着象征族长身份的斑斓虎皮斗篷,此刻已被寒风卷起一角,猎猎作响。冰冷的风像无数细小的砂砾抽打着他粗粝的面孔。他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白浑浊发黄,死死钉在自己大军左翼那如同沸汤浇雪般瓦解的惨烈景象上。他看到熟悉的部落勇士像被割倒的草苇一样栽倒在浑浊冰冷的泥水之中,鲜血瞬间被河水冲淡、卷走;他看到仓皇失措的身影践踏着倒下的同伴身体向内奔逃,引起更大的混乱和踩踏;他听到自己苦心经营的防线在绝望的哭喊和敌人的嘶吼声中支离破碎的声音。每一幕,每一声,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神罚……是神罚……”一个干瘦、脸上涂着白色符咒的老者,挤在绵臣身后几个惊恐的战将中间,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打颤,无意识地呢喃着,“河伯显灵……这是……灭族之兆啊族长……”

“放屁!!!”绵臣猛地回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他脸上的横肉剧烈抽搐着,暴怒扭曲了他的五官,原本就深陷的眼窝此刻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像一头垂死的受伤雄狮!“神算个屁!是那姓王的杂种!是他的车把他爹碾成了泥!现在又想用车轮碾断我们有易氏的根!传令!给我顶住!把溃兵往死里打!敢回头者,杀!!”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把古朴的族长石斧,用力地向下方挥砍着,仿佛要将空气里无形的敌人剁碎!

几个传令兵脸色惨白,慌忙转身准备下去传令。

就在绵臣挥动石斧、指向溃退的左翼战场、发出撕心裂肺咆哮的瞬间!

他视野的角落,毫无征兆地捕捉到一簇色彩!一道诡异的流动!那并非地上奔流的血水,而是在半空!在左侧高空那被冬日浓云压迫的天空之中!

一只巨鸟!

全身赤如丹砂!巨大的双翼伸展,仿佛要撕裂那片灰沉沉的铅色苍穹!翼翅的翎羽末端流动着熔金般的光泽,而长长的尾羽则拖曳出幽幽的青色弧光,如同传说中从九霄坠下的星辰余烬!它的眼睛,并非真实的存在,却如同两轮沉入深渊的、冰冷的血色残阳!正死死锁定着……锁定着他!

绵臣的血瞬间凉透!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扼住!所有的咆哮、命令、愤怒都在刹那间被冻僵!大脑一片空白!玄鸟!玄鸟?!是父亲死前在牛车上看到的那个东西!那个被他嘲笑了无数次的幻觉?怎么会?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活生生的……

那赤青交织、华丽到令人魂飞魄散的身影,挟带着一种超越凡尘的、无与伦比的恐怖威严,如同一道自九天劈落的判决之光!向他狠狠俯冲而来!

“啊——!”

一声短促尖锐、混杂着极度恐惧和不甘的嚎叫从绵臣扭曲的喉咙深处冲出!

这声扭曲的尖嚎尚未完全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下方战场混乱的边缘,一道蓄势已久的锐光如同潜行的毒蛇,骤然暴起!

一支打磨得异常粗粝却无比沉重的燧石长矛,被一个隐在溃退人流边缘的身影奋力掷出!那人一身褴褛肮脏的有易氏战士皮甲,甚至额上还沾着属于有易氏部落的泥灰标记,但他此刻低伏的身体绷紧如弓弦,眼睛燃烧着疯狂而执拗的光芒!矛是粗劣的燧石,但其上蕴含的力量和那份精准毒辣的杀意却在这一刻被提升到极致!

长矛带着破空的厉啸,旋转着,如同死神的飞轮!

“噗嗤——!”

沉闷得令人灵魂都为之悸动的血肉贯穿声清晰响起!

矛尖带着强劲的旋转力道,精准地撕开了绵臣身上那件象征尊贵却无实际防护价值的斑斓虎皮斗篷!毫不停顿!随即狠狠贯入他毫无铠甲防护的腰腹之间!可怕的冲击力带着他庞大沉重的身躯踉跄着向后猛退了一大步!鲜血如同炸开的红色烟花,瞬间浸透了虎皮!

巨大的痛苦和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他高大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后倒仰!

“族长——”

“大人!!”

墙头目睹这一切的有易氏将领和护卫发出凄厉到非人声的惨叫!几个人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想要抓住他!

晚了!绵臣庞大的身躯如同折断的铁塔,轰然撞在身后简陋的木石寨墙女墙之上!

“咔嚓!”木头断裂的声音格外清脆!

不堪重负的女墙瞬间破碎!绵臣的身体彻底失去支撑,沿着那冰冷的石壁边缘,像一块被巨锤砸落的顽石,头朝下直直摔了下去!

沉重的砸落声淹没在墙下更为震耳欲聋的厮杀和惨叫声中。没有人确切看到他落地,那巨大的玄鸟战旗和溃退涌来的人群覆盖了视野。只有一点,如烙印般刻在几个扑到墙边的战将眼中:在绵臣身体坠下的前一刻,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瞪视着左前方那片灰暗的天空,瞳孔中凝固的,不是摔落的惊惧,而是更深浓的、似乎要将灵魂都点燃的——惊疑!

夜风如同冰冷的镰刀,刮过易水东岸狼藉一片的血腥战场。刺鼻的混合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厚重的血腥是基调,混杂着战场排泄物的恶臭、皮革燃烧的焦糊、金属生锈的土腥,还有新鲜尸体在寒冬尚未蔓延时便开始隐隐散发的微妙腐败气息,发酵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污浊空气。

商丘部族的战士们正在用粗粝的双手扒开垒叠的尸体,寻找着自己的族人——找到活着的就架走,找到死去的,便暂时堆放在靠岸边的土坎下。浓烟冲天而起,一簇簇刚点燃的、燃烧着有易氏木质寨墙残骸的篝火堆如同巨大的火炬,映亮了一张张混合着疲惫、亢奋和劫后余生的麻木脸庞。

河伯族的精锐战士们,在完成了摧枯拉朽的冲击后,早已自觉地集结起来。他们身上皮甲沾染的暗红血迹被刻意擦拭过,只是缝隙里还残留着凝固的深色痕迹。冰冷的甲片在火光下反射着沉滞的光。他们在河伯族指挥官——那个面颊瘦削、目光如铁石般冷硬的男子甲带领下,正将一杆杆血迹斑斑的青铜长矛,用河水快速冲洗。河水冲刷着矛杆和矛尖上的暗红色泽,稀释的血水打着旋汇入奔流不息的易水,很快消失无踪。清洗完毕的矛头重新闪烁着冰冷、干净的青铜光泽,被仔细地插入专门的皮革矛袋中。整个过程沉默、迅速、有条不紊,与不远处的喧嚣和搜寻形成鲜明对比。

甲站在靠近河岸的一块被血浸染过的泥地边缘。他面朝西方,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火光与人影幢幢的战场遗迹,身前脚下则是深邃的黑暗。冰冷的河水在夜色里奔腾着从他脚边淌过。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沉凝地盯着脚下混合了泥土、冰碴和尚未凝固血污的浑浊流水。

那里——他的视线锁定在一小块半浮半沉的阴影上——正有他亲手斩下的一颗头颅在浑浊的河水中微微浮沉。那是战斗中一个极为悍勇、给河伯矛阵造成不小麻烦的有易氏壮汉。头颅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的波纹中若隐若现,空洞地睁着。

甲的目光停留了一瞬。那双死去的眼睛里似乎凝固着某种和绵臣坠亡时相似的东西——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更深沉的不解。甲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他缓缓转动目光,越过那个头颅,望向更远处下游被无边黑暗吞噬的河水深处。冰冷的河水在那里变得平静深邃,如同静默的墨池。

河伯族战鼓缓慢沉郁的节奏开始在夜色中回荡,那是归营的信号。甲深吸了一口战场混杂着铁锈与冰冷水汽的污浊空气,胸膛起伏了一下,似有千万钧无形之物压在肺腑之上。他再次转头瞥了一眼身后那片混乱喧嚣、火光跳跃的战场废墟。片刻之后,他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毅然转身,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带着一种斩断思绪般的决绝,大步走向正在集结、沉默无声的河伯族方阵。

河伯族的战士们,已经将沾染血污的长矛收拾妥当。沉重的、包裹好的青铜矛身密集地竖立在队伍中。在这支沉默的行军队伍最前方,数名河伯战士在甲的命令下牵来了马匹。马背上驮着被麻布层层包裹、只露出边角的沉重物事。月光朦胧,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马匹似乎不堪重负,沉重包裹压得它们的步伐有些蹒跚。甲没有再看那些包裹,也没有再多看一眼身后那片还在燃烧的有易氏废墟。他只是沉默地打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指向西岸他们登岸的渡口方向。

无声的撤退开始。青铜矛阵迈着整齐而略显沉重的步伐,沉默地踏过染血的泥泞,走向冰冷的河滩。脚步声被奔流的河水掩盖了大半。

易水东岸的喧嚣厮杀声逐渐被寂静吞噬,连篝火的光芒都被拉远、稀疏。上甲微独自站在一片靠近河岸的、地势略高的断崖之上。寒风扯动着他早已被血水和汗水浸透后又冻硬的残破战袍。战场的硝烟味混合着湿冷的泥土气息萦绕在鼻端。

一块沉重、粗糙的木块被他紧握在手中。那是今天在焚烧清理有易氏核心祭坛时,特意劈下来的焦痕木块,上面深深刻着有易氏族那粗犷的、代表土地和力量的符号图腾。火舌舔舐过,木块边缘焦黑炭化,但核心依旧坚实冰冷,那个图腾在火光下依然带着强烈的原始力量感,如同不屈的诅咒。

远处,一座临时搭建的简陋祭台上,巨大的火堆冲天而起。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那根象征着他父王亥屈辱与仇恨的巨型车轴,正被投掷在祭坛中央最炽烈的火焰中!粗大的原木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两端紧箍的青铜轮箍在超乎寻常的高温下渐渐烧红、扭曲、变形。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原木上那黑紫色的陈旧血斑,仿佛要将那份耻辱彻底焚化。

两个负责执行焚烧的战士肃立在祭坛前方两侧。巨大的热浪不断扩散,吹拂着他们脸上凝结的血痂和汗迹。

上甲微站在断崖边缘,脚下的阴影被远处祭台跳跃的火舌不断撕扯、摇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中夹杂着柴烟和焦炭气味的冷冽空气,冰冷刺入肺腑。手中那块沉重的图腾木块被握得更紧,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木纹深处尚未被完全焚毁的坚韧力量。他死死盯着火焰中那根正逐渐扭曲变形、被大火吞没的车轴。烟尘升腾,扭曲的光影在他眼中晃动。他没有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带着不灭诅咒的图腾木块狠狠向前掷出!

木块在冷夜空气中划出一道沉默的弧线,坠入下方幽深湍急、翻滚着细小浪花的易水浊流之中!“噗通”一声微弱的声响,瞬间被河水奔流的轰鸣彻底吞没。火光下溅起的一小朵水花随即消失无踪。

就在木块消失在浑浊水面的瞬间!

“轰隆!”

祭坛中央,巨大的车轴终于承受不住大火的摧残,轰然断裂!两端烧得通红的青铜轮箍在巨大的扭曲应力下,如同被烧化的红蜡,猛地向不同方向迸裂飞溅开来!在夜空和火光的映衬下,划出数道短暂灼目的流星轨迹!飞溅的熔融金属和燃烧的炭块落到地面潮湿的泥土上,发出滋滋的激烈声响,腾起更多的烟气。

上甲微伫立在断崖的寒风中,一动不动。祭台上爆裂的熔金烈焰照亮了他半边脸庞,映出一张苍白如雪、因力竭而微微凹陷的脸。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深处,被火焰映得一片赤红,却没有胜利的温度。复仇的烈焰已将他的五脏六腑烧成了灼热的灰烬,只余下一种巨大的、被彻底抽空的冰冷空洞感。

在他身后远处,冰冷刺骨的易水下游河畔浅滩。白日里冰棱撞击、人马踩踏形成的松软泥泞早已被更深沉的寒意重新冻结,一层脆薄的冰晶覆盖其上。暗哑的脚步声踏碎了河滩的寂静。河伯族指挥官甲的身影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更加瘦削而沉默,如同一道移动的墨色剪影。他身边跟着几名最心腹的河伯战士,同样沉默地行走着。

他身前几步开外,稀疏的芦苇丛深处和岸边灌木的阴影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许多缩瑟的身影。老人蜷缩着抵御寒风,妇女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孩童惊恐却不敢出声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月亮的微光。他们衣衫褴褛,脸上凝固着劫后余生刻下的深刻恐惧和茫然无助。他们是那些在乱军中侥幸逃离战火,又被河伯战士悄然聚拢、从各处沟壑崖缝里收集起来的有易氏孑遗。

甲冷硬的目光扫过这群沉默的幽灵,心中那无形的巨石愈发沉重地往下坠去。他没有任何解释和安抚的话语——语言在这寒冷和绝望面前苍白无力。他只是无声地抬起了手,指向北方更上游的方向——那是他部族势力所能触及的、被遗忘的荒芜之地。身后,一名河伯战士沉默地将一盏被黑布严密包裹、只透出些许微弱光晕的简陋鱼油灯举高了些许,如同在无尽黑暗海面上投下一点渺茫的航标。

无声的、沉重的脚步再次踏碎了河滩薄冰,缓慢地移动起来。那些缩瑟在黑暗中的影子麻木地跟随。老迈者的喘息在寒夜中沉重如风箱,襁褓中偶尔传出一两声细弱得如同猫叫的呜咽,随即又被压抑住。河水在离这群艰难跋涉者不远的下游处翻滚奔流,发出恒久的、巨大的水声轰鸣。而在那水声的轰鸣声中,甲和那些踉跄前行的孑遗都没有听见——或者说刻意忽略了——那浑浊的水流深处,一缕与河伯玄甲色泽截然不同的、带着一点沉静温润青光的物体,正随着水流无声地沉向河床深处冰冷黝黯的淤泥。

东岸断崖的冷风中,上甲微终于缓缓移开了凝望着祭台余烬的目光。燃烧的玄鸟战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在微弱的火苗中倔强地指向灰沉沉的天空。一缕青烟,笔直地升腾,旋即被更猛烈的夜风扯碎,消散在比黑暗更深邃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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