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七天。
雨水仿佛天空泻落的银线,无情地抽打着大地,汇聚成浑浊的溪流,在营帐间肆意流淌。启高大挺直的身影凝固在营帐入口厚重的牛皮帘幕旁,青铜甲胄冰凉地紧贴肌肤,每一次粗重呼吸都牵动着冰冷的湿气侵入肺腑,几乎化作实质。雨水顺着甲片边缘蜿蜒流淌,最终在脚下汇成一小片浑浊的水洼,倒映着他模糊而肃穆的脸。远处,甘泽这片古老的水域在厚重雨帘的遮蔽下,泛着一层油滑而幽暗的光泽,宛如一张被无尽雨水浸透的巨大兽皮,湿沉欲坠。
三天了。三天前,斥候那嘶哑的嗓音还在耳中尖锐回响——有扈氏的大纛已在泽地对岸稳稳扎下营盘。可对岸除了那一片片影影绰绰的敌营和偶然穿透雨幕的微弱金属反光外,再无更多动静。沉闷的死寂压得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口,如芒刺在背。只有雨声,永不停歇地敲打着青铜兜鍪、油布帐篷与脚下这片被泡得稀烂的泥沼,单调得令人窒息。
皮靴重重踏入泥浆的噗嗤声由远及近,沉重而湿滞。副将武观踩着没过脚踝的烂泥深一步浅一步地走来,皮靴上早已糊满了厚厚的湿泥和破碎的草屑,紧贴在腿上的下裳几乎辨不出原本颜色。他的蓑衣被雨冲刷得油亮,斗笠下的脸庞带着焦灼与疲惫。
“王上,”武观在启身前站定,声音穿过密集的雨帘,带着嘶哑的倦意,“探马回报,有扈氏营中动作不停,昼夜加固营盘。泽边那片老柞树林,被他们砍伐了大半……”
他顿了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仿佛要甩掉那份沉重的无力感:“树桩,全被抬到对岸,做了层层叠叠的鹿砦。”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砸在心头那片阴霾之上。
启沉默着,雨点击打在甲片上,发出连绵不绝的细密脆响,仿佛在为他无声的心潮伴奏。他的右手缓缓移到左腰侧,指节清晰如刻,稳稳握住那温润沉重的剑柄。青铜摩擦皮革发出轻微的“啵”一声,“开山”剑被解了下来。剑鞘乌沉沉,密布着细碎水珠,汇流而下,滴落在脚边泥水里。他手腕轻振,狭长笔直的剑身滑出鞘口三分,青冷的锋刃在晦暗天光下骤然吐露一线寒芒,宛如黑暗中猛然睁开的冷眼。
指腹不由自主地抚上剑脊上那道熟悉无比的纹路——那是当年铸造时无法剔除的细密痕迹,古老蜿蜒,如同父亲禹脚下开凿的沟渠,蜿蜒缠绕在剑脊之上。冰凉的触感像一道闪电劈开心灵壁垒深处某个被时光覆盖的角落——父亲的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在漫天风雷中穿透遥远的记忆:“启儿,河道走势,便是天命所示。强堵不如疏导。逆天妄为,不如顺水推舟。”
他握住冰冷的剑身,手指因为过度用力骨节泛白,几乎能感到粗粝的纹路硌痛指尖,仿佛握住那洪流本身。
“王上?”武观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将他从回忆的漩涡边缘拽回这片冰冷的泽地边缘。
“柞木……”启猛然抬头,声音很低沉,像云层深处滚动的闷雷,目光穿透厚重的雨幕投向那模糊、幽暗的甘泽对岸。“甘泽边的柞木,树龄几何?”
武观显然被这突兀的问题弄懵了,怔了一下才回答:“属下……确曾询问随营老农,皆言那片老林子,树龄至少二十寒暑。”他语气带着一丝求证后的笃定。
“二十年了。”启轻轻重复着,声音被雨水裹挟冲散,几乎难以分辨,却如磐石沉入心底,溅起层层深沉的涟漪。“它们熬过了……我父亲治水时的那场大涝。”
他指腹描摹着剑脊上那道蜿蜒的纹路,雨点击打在冰冷的甲片和灼热的耳鼓上,密集敲击声逐渐变成狂热的鼓点。武观焦灼的脸在雨水中模糊晃动,仿佛水中捞月般幻影重重。然而另一个沉稳如山岳的声音,穿透二十年的风雨和此刻雨水的喧嚣,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启儿,甘泽周遭的柞木,根须深扎入九幽之下,虬结如网…那是洪水也无法撼动的锚啊…”父亲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泥水的气息和岩石般的坚定。
有扈氏选择用这熬过浩劫的柞木来构筑他们的壁垒。
加固营盘?鹿砦?不,绝不似那般简单!这是根基,如同水坝那吞噬洪流的巨胃般牢固的基础!他们盘踞高地,居高临下……父亲的话语闪电般贯穿迷雾:“水往低处流…泽水奔腾,从不会留恋所谓的高处,只一心寻找更低的坑洼……”
一丝冰冷的觉悟,比雨水更寒彻骨髓。
“传令下去,”启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再有丝毫犹疑,将那寒意凝聚成不可动摇的命令。他“锵啷”一声,将剑锋推回厚重的剑鞘内,动作流畅果断,仿佛也扼杀了心中最后一丝摇摆。“全军拔营——向泽地腹心推进三里扎寨!”
“王上!”武观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比这连天的阴雨更加灰败。“不可!万万不可啊!”他急得几乎要跨前一步,泥水随着他的动作飞溅,“那里地势低洼,连下七日暴雨后,已成水泽中的洼地……万一!万一有扈氏在泽水上头筑坝蓄水,一夕决堤——”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慌而颤抖拔高,“那就是滔天洪水,毁尽一切的灭顶之灾啊!”
启缓缓转过身。雨水顺着他鬓角淌下,滴在青铜的护颊上,又溅落到脚下。他盯着武观因惊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眼底是凝固了冰的深潭:“他们……要水攻。” 这几个字,他说得极缓,每个音节都如同重锤砸在湿透的空气中,“决堤……一定会有决堤。执行命令。”
没有解释,不容置喙。他的目光越过副将肩头,投向烟雨迷茫的甘泽深处,那里仿佛潜伏着一头被惊醒的洪荒巨兽,正沉默地积蓄着足以吞噬整个夏军万人的狂暴力量。父亲的剑无声地悬在腰侧,沉甸甸压着腰腿。
暗夜里移营的命令如同冷风刮过营寨。惊愕、迷茫,夹杂着低沉的诅咒和难以抑制的恐惧,在湿透的营帐间弥漫。十万夏军像一群被驱赶入泥沼的羔羊,沉默地在令人绝望的深夜里拔除营桩,拖动着沉重辎重车,踩着足以吞噬脚踝的冰冷泥浆,步履蹒跚地向那预言中的死地移动。
“老天爷收不了雨,大王还要把我们往水里送……”一个新兵的抱怨才出口,立刻被身旁老兵用粗糙沾满泥巴的手死死捂住嘴,只留下呜咽在风雨中消散。
泥浆被无数双脚践踏翻搅,发出令人牙涩的吮吸声。火把在雨水中艰难维持着微弱的光明,将一个个在泥水中挣扎拖行的黑影扭曲放大,投射在翻滚的雨幕之上,如同地府飘荡的幽魂,无声控诉着命运。
启独自矗立在仓促搭就的中军帐阴影边缘,如同沉默的礁石。他卸下了沉重的青铜兜鍪,任由冰冷的雨水倾泻在头顶、脸颊、脖颈,顺着甲衣的缝隙灌入里衬。眼前是无边的浓黑夜色,雨丝密实得让人窒息。唯有对岸有扈氏营地的篝火,几点遥远如鬼火的红芒,穿透厚重的雨幕摇曳不定,如同不怀好意的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这片泥泞中挣扎的营地。
背后传来枯枝被踏断的细碎声响和压抑的咳嗽。老臣伯益拄着粗重的木杖,身披一件被雨水浸得更加漆黑的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蓑衣边缘不断滴下的水珠,在他脚下泥泞的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浑浊的小坑。
“王上,”伯益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混合着风雨声,仿佛一根即将崩断的旧弦,“您这是……以身做饵,置于必死之地啊。”他走到启身侧,一同望向那片蕴藏杀机的幽暗泽水,“敌营距此,不过数箭之地。雨若不停,泽水再涨……有扈氏趁此雨夜倾巢而出……”老者叹息一声,枯瘦的手掌不安地捏紧了木杖顶端的磨痕,“前无阻隔,后为泽水……我大军困守洼地,如瓮中之鳖,如何自保?纵使万幸躲过水攻,黑夜袭营之危又如何避过?王上!万万将士性命,系于您一念之间,万不能意气用事!此非待制之道啊!还请……三思!”他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的哀音。
启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指向浓重夜色与雨雾下的那片泽面:“伯益,”他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雨声,“你看那水面。”
伯益眯起早已昏花的老眼,努力透过重重雨幕望去。在连天的暴雨抽打下,泽水表面并非狂澜翻腾,反而激起了亿万数不清的细小涟漪。这些细密的凹陷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地激荡着,你推我攘,碰撞、破碎、融合、消散……仿佛整个水面都在沸腾,在一种狂乱无章中耗尽着自然伟力。
“水势如何?”启平静地问,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伯益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带着多年积累的本能观察:“水纹散乱,看似狂躁…实则水流湍急奔涌,却不显沉滞深阔之象……水位虽高,根基尚显浅薄。”他猛地顿住,昏黄的眼珠骤然收缩,浑浊的眼底爆开一丝清明!“王上!您是说——”
“我父亲说过,”启收回指向泽面的手,声音低沉而笃定,如同磐石敲击着湿漉的夜晚,“治水,要因势利导。有扈氏占尽高处,自以为了解水的禀性,以为可以高地蓄势,逸待劳,以无尽洪水吞噬低洼处的我们……”他微微转过头,雨水流过他的侧脸,映着远处一点微弱的敌营火光,“却忘了水有水的魂魄——低处,才是它奔赴的归途,才是力量奔涌的方向!”
伯益脸上的忧惧如积雪被暖阳消融,紧绷的皱纹缓慢地松开、延展,化作前所未有的惊愕,随即凝成一种近乎神圣的、带着狂喜的敬佩与释然。他喃喃地重复:“归途……低处……是水的归途……”
启缓缓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就在这冰冷湿润的刹那,无数久远的碎片记忆席卷而来,伴随着父亲弥留之夜的狂风骤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脏。昏暗的寝殿里,烛火在穿堂风中疯狂跳跃。父亲禹枯瘦如同被风干树皮的手,滚烫得惊人,死命地扣紧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捏碎他的骨头,浑浊眼神里的火焰要把儿子烙印进灵魂深处:“启儿……真正的大能……不是对抗……”老人喉咙里艰难地滚动着粘稠的血丝摩擦声,“不是蛮力对抗!要……像引导河水一样……记住……唯有引导……顺应那天地洪流之势……冲突……自然化解……”那眼神灼热异常,穿透时空,逼视着此刻站在泽边的启。
启猛地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了胸腔中翻腾的苦涩与某种灼痛的领悟。
他再度睁眼,迎上伯益激动而难以置信的目光,老人的眼中仿佛有泪光闪动。他微微摇头,并未接下老臣那句几欲冲口而出的赞美——“王上长大了!您的眼光如炬,已然超越往昔!”
此时沉默是他最好的回答。雨声充斥着他的世界,泽水无声起伏,父亲临终的嘱托字字如洪钟,在耳边轰然炸响。这岂仅仅是一次泽水边缘的进退选择?父亲留给他的,也许并非仅仅是治理浩劫的技术,而是贯穿了天命与人心的至道!
第二日破晓前,肆虐数日的暴雨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拧细了些许,虽未停歇,雨势却开始减弱了力道。泽面上蒸腾起灰白色的厚重雾气,如同垂死的巨兽呼出的最后气息,低低缠绕着水面,将远方的敌营彻底吞噬,只留下氤氲模糊的光团轮廓。天光混沌,被水雾割裂成一片片黯淡的光斑,泥泞的土地吸饱了水,变得格外湿滑黏腻。
启亲自挑选了一队最精悍、最熟悉水性的亲卫,十余人宛如沉默的灰色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大营,沿着甘泽被泥浆和苇草吞没的边缘小心推进。每一个迈步都需要极大的力气,稀软的烂泥没过脚踝,贪婪地裹挟着牛皮靴,发出令人烦躁的噗嗤声。冰冷的泥水立刻倒灌进去,刺骨的寒意沿着腿向上侵袭。他们如同在水泽中跋涉的水獭,寻找着敌人留下的痕迹。
绕过几处被水淹没的蒲草丛,来到一处天然形成的隐蔽河湾。这里水线更高,芦苇被成片地压倒、踏烂,露出下面黝黑泥浆的腹地,如同一道丑陋的疤痕刻在泽地边缘。
“王上!”一个在前方探路的亲卫半蹲下身,压低嗓子急促地呼唤,手指点着靠近水际线处。
是树桩!
数人合抱粗细的巨大柞木树桩,赫然暴露在新鲜的淤泥之上。断口大多朝向水面方向,被砍伐的茬口极其新鲜,湿漉漉的木茬呈现出生机未绝的嫩黄色泽,渗出清亮的汁液,在灰暗光线下格外刺目。锋利的刃口切割痕迹清晰可见,深入树干那深褐色的坚硬核心纹理之中,像是某种宣告。
“就在这两三天里干的。”亲卫的声音贴着水汽传来,带着冰冷的确认。
启摆手示意其他人警戒待命,自己大步踏过深及脚踝的冰冷泥沼,走到最近的一个巨大树桩跟前。泥水没过了他的靴口边缘,寒意顺着小腿肌肉上爬,他如同未觉,径直在那沾满黑泥的木桩前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修长的手指带着试探的谨慎落在树桩断面中心那圈嫩黄湿润的木茬上,随后沿着刀斧劈砍出的垂直切面,细细触摸上去。柞木质地坚硬如铁,即便是在新鲜砍伐的树桩之上,那份令人难以撼动的硬度也几乎在指尖弹跳反抗。然而切口本身却异常整齐、光滑,利落得令人心悸。这绝非普通士卒临时伐木所为,必然是有极其老练、经验丰富的匠人——甚至就是专门为军事工程准备的工师队伍——所为。
粗糙的木纹刮擦着启指尖的肌肤,仿佛冰冷的铁锈渗入皮肤纹理。他顺着树桩走向移动手指,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个树桩的位置。一个异常之处如冰冷的毒针扎入脑海——所有被砍伐的巨树,无一例外,全都密集地分布在河湾北面地势最为狭窄的一段。
他倏然抬头,目光如同淬火的箭镞,穿透浓雾,射向河湾北侧。那里,一道极其陡峭的沟壑自泽地上缘切入水面深处,如同大地上被巨斧劈开的裂痕。那是泽地中一条早已存在的天然泄洪道!平时看似沉寂不起眼,一旦泽水积蓄暴涨,那里就是甘泽向更低洼处倾泻力量的最直接通道!犹如蛰伏的毒蛇,静候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他们在那里,”启缓缓地站起身,泥水顺着他的袍角不断滴落,他的声音沉得如同投石入井,冰冷而确认无疑,“……筑坝!”目光锐利如剑钉在前方那条幽暗如峡谷的沟壑上,“他们在堵死泄洪道,只为蓄水,准备水攻!”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从牙缝里迸出的碎冰。
“筑坝?水攻?!”最靠近启的亲卫牙齿不由自主地叩击了一下,惊惧迅速传染开来,几个士兵的呼吸声猛地加重,握着武器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若有扈氏真在上游蓄积洪流再决堤而下……他们昨夜倾全军之力在低洼处新建立的脆弱营盘……顷刻便会被浑浊的巨流彻底抹去痕迹!十万条性命、成堆的甲胄辎重……都将化为泽国深处的沉没物!恐慌像冰冷的藤蔓,在瞬间勒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启的目光并未丝毫动摇,他的眼神没有在那几个因惊惧而面无人色的亲卫脸上停留。他缓缓地、几近凝重地抹去自己额角和脸颊上混合着泥点子的雨水,冰冷的湿意似乎渗透进他冷静的眼眸深处。一抹奇异的光芒,如闪电般迅速在那双深潭似的眼底划过,极快地掠过西北方向——那片芦苇异常茂盛且生长在淤泥高坡的所在。那地方长年无人涉足,芦苇长得分外粗壮浓密,像一大片凝固的死水,沉默地隔绝着外人窥探的目光,毫无生机可言。
“不必惊慌。”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浓雾中压抑的喘息和水声,“传我将令。”他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亲卫们,每一个字都仿佛凿刻在青铜之上,“调集可靠的人手……不!立即召集全军擅长掘土者待命!秘密挖掘沟渠,就地取土加固两壁!方向……”他顿了顿,伸出的手臂坚定地指向西北,“……就朝那里!目标——就是那片芦苇荡!”
“那里?!”一直紧跟在他身侧的亲卫队长失声重复,困惑瞬间取代了部分恐惧,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片长满了荒芜芦苇的低坡,“那里……王上!那里是死水湾啊!积年累月的腐水烂泥,挖过去……又能通往哪里?根本无路可泄洪!”他脸上浮现出几乎可以称为绝望的疑虑。
启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瞬,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介于冰冷算计与奇崛自信之间的微弱弧度在唇边显露出来。“去吧,”他的声音不容置疑,“执行命令。挖下去……自有答案。”
亲卫队长的身影如同没入浓雾的幽灵般消失,去传达这令人匪夷所思的军令。启却依旧留在那片散发着新鲜木茬苦涩气息的河湾断桩之中。他并未挪步,反而在泥水中更沉地蹲了下去,将整个手掌用力按在冷湿的泥土之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渗入掌心。
就在掌心下方半寸之遥的土层中,一种微弱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震颤隐隐传来。那并非风造成的表层松动湿土的颤抖,而是一种更沉稳、更具力量感的脉动,宛如大地的呼吸深处传来的悠长低吟。顺着那个方向……启抬眼再次望向那片芦苇死水荡。那片看似凝固的死亡之地,是否掩盖了一条被遗忘千年的隐秘出口?父亲那双曾丈量过九州水脉的手……是否也曾在此停留?
他将掌心紧贴潮湿泥土的感触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就像握紧那把名为“开山”的祖传之剑。无论最终答案如何,这场与洪水、与对手、也是与他自己血脉中那条名为“禹”的伟岸河流的较量,此刻才真正开始。
“父亲啊……”启低声喃喃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语,“您指的路……真的在那些芦苇之下吗?”
当亲卫队长带着满腹疑云将秘密挖掘沟渠引向西北那片芦苇死荡的军令传回营盘时,绝大多数将士都难以置信地僵立在泥水中。
“朝那烂泥窝里挖?!”一个膀大腰圆的什长愣在原地,胡茬上的水珠都忘了抖落,粗嘎的声音在雨雾里激起小小的涟漪,“怕不是嫌我们泥里滚得不够,非得往那臭了百年的烂泥坑里扎营?”他毫不掩饰的质疑引来周围一片压低嗓门的附和。
“就是!那地方看着就像死透了八百年的老坟头!挖过去能把水引到哪儿?喂王八?”另一个士卒小声嘀咕,啐了一口混着雨水的唾沫。
即便是那些最为忠诚、对启近乎盲从的老兵,眼神中也充满了困惑。这命令不仅违背了他们关于泄洪路径的常识,更似乎是在向绝境掘进。
然而,最高统帅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不容置疑地压了下来。数万夏军在连日的泥泞移营后,尽管疲惫不堪、满腹疑虑,还是在层层队正的严令下,悄然调动起来。
秘密的行动在灰蒙蒙的雨雾中进行着。白天,大营表面依旧保留着正常戒备的样子,巡逻队次第而行,灶间升起炊烟。暗地里,精壮之士则在营盘西北角最茂密的苇丛掩护下,被分批抽调轮换。无数赤膊的脊背在稀薄的光线和冰冷的雨水中弯腰耸动,带着原始沉重的木耜,奋力掘开湿滑黏腻的淤泥。铁锹、石镐与粗木桩猛烈撞击坚硬湿土的声音,混杂在淅沥不断的雨声中,形成一曲低哑而坚定的合奏,如同泽地深处的悲壮战歌。
挖渠!必须引水!
每一具挥动铁锹的躯体都蒸腾着热汗的白气,和冰冷的雨水纠缠在一起。血泡在手掌的厚茧边缘悄然鼓起,然后在一个个不知疲倦的挥舞动作中破裂,混着泥水与血水,在木柄上结出一层暗褐色的湿滑。没人抱怨出声,所有的痛苦都被闷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泥块被甩到岸边的噗噗声在这片被雨雾隔绝的角落回荡。
启的身影频繁地出现在这条正在艰难延伸的沟渠旁。他的华贵战袍早已被泥浆涂抹得面目全非,沾满了泥污的手同样握着粗重的石镐与士兵一同劳作。一个老兵惶恐地想阻止,被他无言而坚决地挡开。巨大的石镐在空中划出沉重的弧线,每一锤落下,坚硬的冻土与磐石都发出沉闷的撞击,震得小臂发麻。镐柄早已被汗水与血水浸透,变得湿滑沉重,而他手指上磨破的血泡早已无法计数,血水和泥浆浸透后,又在紧握镐柄的摩擦下凝成一层污秽厚茧。唯有那双眼睛,在泥污汗水的覆盖下,始终沉凝专注,仿佛穿透层层泥土,在凝视某个早已确定的终点。
沟渠如一条匍匐前行的黑色蟒蛇,一寸寸固执地向着那片芦苇丛中的高地“死水荡”延伸。五天五夜,不眠不休。挖掘者筋疲力尽,每一次挥舞都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喘气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湿透的麻布巾裹在额头吸汗,又在寒雨中冻得冰冷僵硬。
终于,在第五日的曙光艰难透过厚重云层、照亮泽畔一片灰蒙的拂晓,沟渠最前端的尖兵们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地将那道象征性的最后薄薄的土层掘开了缺口。
石镐挥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看上去坚实无比、铺满厚厚枯死腐烂芦苇根的淤泥高岸下方,竟传出一阵“咕噜噜”的空洞回响!紧接着,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猛地撕开了那层最后的遮蔽!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散发着恶臭的黑绿色污水瞬间失去了依托,骤然下陷!几方堆积如山的、颜色迥异的古旧泥土同时被巨大的吸力扯落!
仿佛大地张开了一个贪婪的巨口,所有的秽物都向下陷落,疯狂吞噬!浑浊的死水被卷成一个骇人的漩涡,中心急速下沉,露出下方令人震愕的真相——一片巨大的、坚硬的、石灰色的人工堤岸?!!
“下面是石头!硬石头!”最前面的一名挥镐士卒猝不及防,惊呼着向后跌倒,手里的石镐也哐当掉入泥水之中。他浑身污泥,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指着那不断扩大的凹陷。
那巨大的漩涡将腐水吸入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逝。水流消失的尽头,一个深幽、黑黢黢的洞穴显露出来。紧接着,如同压抑了千年之久的巨龙终于被惊醒,一股庞大清澈的水流,夹杂着泥土、腐烂的水草和破碎的蚌壳碎片,带着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寒气,轰然从洞穴深处喷涌而出!这水流异常湍急,瞬间灌满了众人刚挖开的那段沟渠,如同久被束缚的恶兽重获自由,猛烈地冲刷着新挖出的泥壁!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强大得难以置信!
“不!不是死路!”另一个声音划破黎明的沉寂,带着颤抖的狂喜,“是口子!是一条深沟!水自己往里流——在跑!在往下跑!”那士卒激动得语无伦次,跪在齐膝深的浑浊水流里,不顾被冻得牙齿打颤,疯狂扒开坍塌的泥块,让那洞口更加清晰。
仿佛为了应证这不可能的一切,从洞穴深处传来一阵沉闷悠长、宛如巨兽苏醒后发出的满足低吼——那是水流在深不可测的地下河道中奔涌而去的回响!水流的声音从喑哑转为清晰激昂的轰鸣,宣告着自己重获新生!
“古河道!是古河道!”几个士兵几乎同时狂吼起来,声震清晨薄雾笼罩下的整个营地。有人激动得高举双臂仰天嘶吼,有人扑进冰冷湍急的水流里,疯了一样用手掬起那冲刷过古老河床的清流往脸上泼洒。
奇迹!被挖掘者用血肉和汗水一寸寸凿开的沟渠尽头,那条被所有人视为绝路的死水荡下方,隐藏着的竟是一条淤塞不知几百年、却依旧保留其宏伟轮廓和巨大过水能力的古老泄洪河道!只需将沟渠前引稍加疏通,连接上这沉睡的巨龙之口,它就是一条完美的、足以应对有扈氏蓄谋水攻的泄洪坦途!
巨大的、近乎晕眩般的狂喜在每一个血水、汗水与泥水交织的脸膛上炸开,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怀疑和深藏的恐惧。
“是禹王!一定是禹王当年留下的神迹!”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兵突然涕泪横流,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朝着刚刚破开的那条涌动着希望之水的地下入口砰砰磕头。更多疲惫不堪的士兵被狂喜感染,不由自主地跪伏于这片重新被水浸润的土地上,朝着那汩汩奔涌的遗迹方向叩首,喊着禹王显灵之类的狂热话语。
这激动人心如同浪潮般席卷整个工地,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穿过雨幕与晨雾,冲入沉闷待命的大营。巨大的、压抑了太久的欢呼声在营地上空轰然爆开,淹没了雨声,震散了雾气!
启站在新挖沟渠的起点,浑浊的渠水没过了他的靴子口。一夜不曾离去的武观冲到他身边,脸上混杂着震惊和释然:“王上!这是……”
启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泥水中或跪倒或雀跃的士兵,看着那条奔涌着陈旧泥水却充满了新生力量的沟渠,目光最后落在那条裸露出来的、布满了古老人工斧凿痕迹的石堤基上。堤岸上的纹路深刻而充满力度感,与他父亲禹珍藏的那卷绘于兽皮上的治水图卷深处的某片山脉走向何其相似!这绝非天然形成!是人工的开凿!是人力与天地对话的见证!它存在了不知多久,早已被遗忘尘封,被淤泥、苇草覆盖。
难道父亲……启的心弦骤然绷紧,一个震撼得几乎让他灵魂战栗的念头浮现——难道父亲当年踏遍九州,量度山川脉络之时,不仅为了平息肆虐洪水,也在更深的经纬上,为子孙留下了应对未来未知劫数的引路秘符?他缓缓弯腰,拾起一块新开挖出来的泥块。泥块湿漉漉,冰凉彻骨,里面夹杂着几块极其细小的、不同于本地土壤的赭色碎石。
他凝视着掌心中那一点点微小的赭色碎屑,冰冷粗糙的触感如同触摸到遥远历史的脊梁。父亲临终前的目光穿透记忆迷雾,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再次灼痛他的灵魂:“启儿……要引导……自然的洪流……还有……人心的洪流……”那枯瘦的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几乎将他撕裂。是预言?亦或是父亲穿透生死,于这条沉睡河堤之上所预布的千年之棋?
军帐内热烈的议论声浪几乎要掀开厚重的牛皮顶盖。启攥紧那块冰冷的泥块,任由雨水顺着他凝重眉峰不断滚落。无论这是天命垂青,还是父亲于时间长河中留下的伏笔,这条被唤醒的河道都将成为改写战局的唯一生路!
希望点燃了意志。接下来的三个日夜变得截然不同。新挖掘的沟渠在主泄洪口被确定后,变得如有神助。三万多人在雨幕和雾气更浓的掩护下轮番劳作,效率之高令人咋舌。木耜、石镐甚至临时削制的木锹被疯狂挥舞着,将那条黑色的生命线奋力向古河道口延伸、连接。
疲惫和血泡并未消失,却因这汹涌而来的希望而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士兵们低声交谈着,话题不再是疑虑和抱怨,而是有扈氏发现水攻失败时会是何等惊惶表情。
泥壁被飞快地加固,水线被引导修正,汇入那深埋地下的古老河道。一切都在雨雾的庇护下隐秘而高效地进行着,如同无数条微小的血管正悄然连接上沉睡千年的心脏。
第七日入夜,连降七日的甘泽暴雨终于力竭。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被夜风渐渐撕开缝隙,月光吝啬地洒下一两缕银辉,落在渐趋平静的泽面上。水波微漾,竟折射出点点跳跃的星光,如同无数沉睡的银屑被悄然唤醒,在水面无声铺陈开来。
启独自一人伫立在新掘成的沟渠之畔。冰冷的空气里满是雨后泥土浓重的腥气,带着湿润草木的味道。脚下的水刚刚退去一些,露出新翻的泥层,踩上去绵软而下陷。整日奔走协调各处细节,此刻双腿沉重如铅。然而他的大脑却清醒冷静得如同浸过寒潭。他解下那柄从不离身的厚重佩剑,剑锷上细微的雕刻已被淤泥遮掩。“铮”一声轻响,启没有丝毫犹豫,将“开山”剑锋朝下,深深插进脚下冰冷的淤泥之中。剑身嗡鸣微震,随即稳稳直立于泥地中央,如同一个沉默的、指向幽冥的誓言。
“开山”剑直立在湿泥中,剑柄微微向上仰起,雨水浸润的剑脊隐约显露出深邃的水痕,那蜿蜒曲折的图案在稀薄月光下泛着微光,仿佛随时能流动起来。
父亲禹留下的那道象征水脉的刻痕!此刻竟与眼前奔涌的沟渠,地底苏醒的古河道……在某种令人心悸的启示中重重叠叠。
“王上,已万事齐备。”武观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几步之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战役前夕的紧绷气息,“沟渠与古河道贯通完好,所有泄口畅通。随时可……”
启并未回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般粘在夜色中静卧的庞大营盘:“按原定军策行事。”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拂过水面的凉风,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武观眼底深处那一缕不安的挣扎终于湮灭,抱拳躬身:“是!”随即转身快步而去,没入身后的浓重夜色里。
悄然的喧嚣如潮水般自沉睡的营地中涌起。无数的脚步声踏在湿泥上,粗重的喘息,兵甲在行走中轻微碰撞的低沉摩擦声,马匹被勒紧嚼子的喷气声……所有声音都奇异地被刻意压低揉碎,汇入更深沉的夜色中,如同即将出洞的群狼在喉咙间滚动杀气。营区边缘最接近水面那片泥泞地带,大批影影绰绰的身影有序地拆解着木柱和支撑物,无声地将它们转移至西北方向那片长着稀疏树木的陡坡高地之上。
当微弱的鱼肚白开始在东边云层深处挣扎时,昨日还密布着喧嚣人气的低洼营盘区域,已被彻底清空。
启孤身一人,站在已成空营腹心那片冰冷的淤泥中央。雨水退去,脚下仍是一片湿滑的泥泞。这里曾经军帐连绵、篝火通明、鼓角喧天。此刻,只留下无数深陷泥中的营柱空洞、纵横交错的战车车辙印痕以及被遗弃在泥浆中的碎陶片、几片撕烂的旧苇席。空荡,死寂。唯有微风穿过营地立柱时发出的微弱呜咽声,如同幽灵在废墟上哀吟。
寒意浸透了甲衣,几乎冻彻骨髓。启如同一尊青铜铸就的雕塑,纹丝不动。他的目光穿透朦胧水雾,牢牢锁定着对岸那片死寂无声的营地壁垒。那几堆彻夜燃烧的篝火仿佛毒蛇窥视的冰冷竖瞳,此刻竟反常地跳动得更加明亮而急促起来!它们的光影在灰蒙蒙的泽面上扭曲拉伸,如同不安扭动的巨大怪物肢体。
一声遥远、凄厉得如同鬼哭的号角声,猝然撕裂了黎明前凝滞的死寂!那声音来自泽水上游的方向,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残暴与兴奋!
来了!
启的心脏如同战鼓擂响般猛烈撞击着胸口。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晨雾,混杂着水草腥气的湿润空气涌入肺腑。
低沉而可怕的轰鸣声从泽地上游的雾气深处滚动而来,如同大地深处沉睡的怪兽被惊醒的狂吼!这声音最初极其遥远,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放大!盖过了一切!连脚下坚实的泥土都开始随之微微震颤!
下一瞬间!
一面污浊的、混杂着大量断木、腐烂的苇草甚至看不清轮廓的破碎物体的巨大水墙,在泽水上游的迷雾豁口处轰然砸下!浊浪滔天!水流不再是水,而是亿万头咆哮挣脱了千年枷锁、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着、翻滚着、吞噬一切的泥黄色巨兽!它们张开混沌巨口,带着摧毁一切的野蛮意志,狠狠砸向他脚下这片昨日才被遗弃的空营!
洪水的前锋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怪兽,撕咬着卷走了外围那些被遗弃的简陋窝棚,木头在浑浊的巨口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之声。
大水狂啸!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和死亡的气息,向着启立足之处——也就是整个空营的正中心——狰狞地猛扑而下!腥臭刺鼻的水汽率先撞在他脸上,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泥点夹杂着腐草恶狠狠抽打着他的青铜胸甲和兜鍪。
启在惊涛骇浪面前如同狂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脚下泥浆被巨大的冲力掀起浑浊旋涡,瞬间没过了战靴的靴口边缘,冰冷的死亡触感沿着小腿迅速向上蔓延!
就在那裹挟着无数断木碎石的恶流即将狠狠拍击他身体的最后一刹那——
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拉扯转向!浊黄的洪流主力狂龙剧烈地扭动了一下庞大的身躯,骤然发出一声不甘又诧异的沉闷嘶吼,几乎改变了方向!
轰鸣声陡然加剧!狂澜如同被神灵以斧刃劈开!浑浊的水墙在距离空营中心尚有一箭之外的地方,突然剧烈地偏斜过去!一股极其强横的吸引之力裹挟着它,让它一头撞向夏军秘密挖掘的那条在泥泞中毫不起眼的沟渠!
仿佛冥冥之中早已预设的归途,洪水没有丝毫迟滞,顺着那条黝黑的沟渠,如同找到了朝思暮想母亲的幼兽,一头扎进!狂暴的流速瞬间掀起白色的水花!裹挟着巨量的淤泥砂石,义无反顾地沿着那沟渠冲向那个新生的入口——沟渠尽头那裸露的、如同猛兽张开等待吞噬一切的巨大洞穴!那是深埋大地的古河巨口!
浊流被巨口猛然吞噬,汇入那古老的、等待了千年的奔腾命途!只有少量失去了主力的浑黄河水,像是被撞得晕头转向的散兵,漫漶开去,懒洋洋地漫过空营的边缘,最终也只是刚刚淹没到足踝之处,便无力地停止了上涨。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石火!死亡的巨浪在距离启的青铜战靴仅半步之遥处,被那无形的力量强行扭转、驯服、导入早已为它备好的古老通路!
洪水撞击古河入口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回响,在广袤的甘泽上空盘旋!
“不可能——!”
对岸壁垒的高处,遥遥传来有扈氏族长撕心裂肺的狂怒尖叫,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惧与毁灭性的绝望!那声音瞬间被巨大的水声吞没,但在启耳中却清晰如雷击!
启弯腰,伸出手。布满泥泞血痂的手掌如同钢钳,瞬间握住了那柄深插于淤泥之中的“开山”剑柄。
“噌——!”
沉重冰凉的青铜剑锋带着新翻泥土独有的刺鼻腥气,被猛地拔出泥潭!泥浆顺着剑脊流淌,却掩不住青锋本身的冷冽光华!那剑脊之上,水流冲刷出的自然纹路如同大地血脉的拓印,与他父亲禹当年亲手淬炼锻造时刻下的细密沟壑水纹,在启眼中奇妙地合二为一,融为一体!这柄以山岳为名、以征服与劈斩为意志的武器,此刻握在手中,却有着异样的温热流淌的错觉——剑不再仅仅是利刃,更像是手中延伸的河道,接引着奔腾的天地洪流!
他握紧剑柄,感受着那冰冷沉甸甸的重量与自己血脉的呼应,大步流星、坚定无比地踏破脚踝深的积水,径直走向此刻水花翻腾、气势已骤然减弱了许多的甘泽边缘。
每一步,都踏起浑浊的水花,如同踏在败者的心口。
他站定在泽边,深深吸气,胸膛鼓起,仿佛纳入了整片泽地的水汽与浩荡天风。手中的“开山”剑猛地划破潮湿滞重的空气,锋锐的剑尖闪烁着令天地失色的寒芒,沉重地指向对岸那片如同被炸了巢穴般彻底陷入惊慌混乱的敌营核心!
“有扈氏——!”启的怒吼,不再局限于对岸营寨,而是如同凝聚了奔雷力量的雷霆,轰然炸响,带着天威降临的神圣不可侵犯与凛然的诛灭意志,穿透水面翻腾的巨大声响,沉重地在每一寸空间滚荡开去!
“尔等背弃古老盟血之誓!蔑视天命!背叛人伦!”
每一个字,都似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敲打在有扈氏所有人的灵魂之上!那声音不仅仅是吼声,更像是天地怒潮借其口舌发出的判决!
“今日!”启手臂上的肌肉贲张,几乎要撕裂紧束的青铜护腕,“我,夏后启!夏后氏之子!禹帝的血脉!代上天!代华夏诸族——讨伐尔等乱逆之贼!”最后四个字,如同宣告斩首的利斧,带着席卷一切的狂风狠狠砸下!
对岸陷入一片末日来临般的恐怖混乱!壁垒防线摇摇欲坠!惊恐绝望的呼喊、无助的求饶哭喊、兵甲碰撞以及将领声嘶力竭却无力挽回败局的呵斥声交织成一片刺耳的噪音!有扈氏的壁垒防线已无法辨认任何阵列。水攻失败的绝望、突如其来宣告讨伐的雷霆之音,如同溃堤的狂流瞬间冲垮了他们全部的斗志!
真正的致命一击尚未落下!
夏军暗中挖通的古河道不仅完美疏导了奔腾而至的洪流,更在巨大的水流引导之下,让泽地靠近有扈氏营寨侧面的水位开始快速、惊人地下降!大片原本无法通行的深陷烂泥沼泽,在浑浊泥水的退去中显露出水面!甚至有些地方渐渐显出湿漉漉、但足以支撑跑马快速冲锋的硬实地基!仿佛神灵之手瞬间铺就了一条覆灭之路!
呜——呜——呜——
三道苍凉、厚重、仿佛压抑了万古的战号之声,陡然从启身后的高地方向冲天而起!每一次号角的鸣响都撕裂天空,召唤着铁血风暴!
“讨——逆!”启再次仰天长啸,声音如同裂开的冰山,压过了一切号角!
“杀!!!”三万多夏军同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喊杀声瞬间汇聚成撕裂混沌的力量洪流!仿佛大泽本身也在这震天怒吼中震荡!
无数黑影如同决堤的狂潮般,从那骤然浮现的坚实湿地之上涌现!夏军的战车辗过坚实地面溅起高高泥浪!矛戈森然的步兵方阵怒吼着踏裂脚下的土地!如旋风般从西北地势拔起的高地方向奔腾而下,顺着水位下降后新出现的泽边通道,以排山倒海之势,如同两道奔腾的铁流般朝正陷入空前混乱和泥泞的有扈氏大营猛扑而去!战车隆隆,卷起漫天泥浆!无数矛戈在刚刚投射出第一缕晨曦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片死亡收割的寒光!
泽地低处水淹泥陷,高地处却突然成了大军踏破的死角!有扈氏精心构建的鹿砦拒马仿佛成了笨拙的笑话,在潮水般奔涌而来的夏军猛扑面前一触即溃!营盘外围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残肢断臂与兵器碎片在晨光下胡乱飞溅!有扈氏的士兵像被火焰燎到的虫群,毫无还手之力地溃散奔逃。有人直接扔掉了武器跪倒在泥水中,朝着夏军方向拼命磕头嘶喊求饶……
败局已定!有扈氏族长绝望的怒吼很快被惨叫声淹没。
启没有参与那最后迅猛的收割战局。他依旧孑然一身,静立在泽水新退后显露出的水岸边,脚下的淤泥还泛着新鲜的湿亮。他静静地看着对岸那副如同被庞大蚁群瞬间撕碎的猎物的景象。夏军的铁蹄如同滚烫的铁水流过朽木,摧毁着一切敢于抵抗的痕迹。这不像是一场战争,更像是……像一次精准无比的河道疏通——积郁了数日、充满了暴烈力量的对峙与敌意,终于被引导、被疏泄、找到了它注定流淌的出口。剑脊上的水痕在破晓微光下愈发清晰,如同刻印进青铜的灵魂。
“王上。”伯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悄然出现在启的身后,他干涸的目光复杂地穿透弥漫硝烟,投注向远方那一条重新奔腾着生命力量的巨大泄洪沟渠,“您……早就洞察了那条深埋地底的古河道的存在?还是禹王生前曾在此留有旧道,托付与您?”他眼神如烛火摇曳,试图寻找一个令心魂安放的解释。
启的目光如同冰封的湖面,深沉得望不到边际。他的唇线抿得极紧,终于微微一动:“非是知晓,”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如同古井深处的回音,“……只是猜测推演。”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汲取记忆深处更为遥远的水源,“父亲曾在治水功成之际言道——‘天下无真正的死水……只有暂时被淤塞、被世人遗忘的……古老河道。’它们并未消失,只待一个时机,一个……能接引它们回归天命之路的‘疏凿之手’罢了。”他的话语仿佛穿透了时间。父亲禹的脸,在逝去的那个雨夜,在烛火的明灭间,那双沉郁而仿佛窥见无限未来的眼睛,再次与启此刻的眼神隔空交叠在一起。禹握住启手腕的力道似乎又一次烙印在他灵魂深处:“启儿……真正的力量……从来不在摧毁……而在……疏导。疏导淤塞的洪水……亦要疏导……淤塞的人心!暴力阻绝……终非长治久安之道……唯有疏导……方能归流……方能持久……”那低语带着风箱破败的喘息和穿透灵魂的力量。
启感到胸口被这迟来的领悟狠狠击中,闷得有些发痛。这远非一场单纯的胜利!父亲留给他一把剑,剑名“开山”,意图昭然若揭——劈山斩岳,以强横武力征服异己。可此刻剑脊上那流淌的水纹印记清晰灼人——它分明指向了另一个更深邃的“王道”。
“传令下去,”启的声音沉稳,却字字如同烙印在泥水凝固的土地之上,“所有俘虏,无论贵贱,不可妄杀。需以酒食安其心,医者为其伤者裹创。有扈氏族中,若有悔过、自愿臣服、弃绝旧念者,则宽宥其罪……”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可保留其原有之封邑采地。需立血誓盟约,永不为乱。”
伯益那历尽沧桑、原本沉浸在胜利余晖中的面孔瞬间冻结、绷紧!他看着启的背影,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仿佛第一天才真正认识眼前这位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年轻君王:“这……”他语塞般重复着,声音抖得厉害,“这……这太……”他努力调整着自己几乎失控的呼吸,喉结艰难滚动,“这决非王上您往日的做派!依您以往之威烈雷霆……”
启并未再开口。他只是缓缓地、几近虔诚地弯下了腰。冰冷的淤泥没至他的青铜战靴足跟处,也粘附在冰冷沉重的铠甲下摆上。但他毫不在意,伸出右手——那是一双在昨夜还在血泡和泥水中紧握石镐、磨出了厚厚老茧的手——探入脚边一处浅洼形成的泥水里,轻轻捧起了一掬浑浊的泽水。
泥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泄漏而下。浑浊的水流顺着手臂的弧度,一滴滴、一行行、一片片地重新滑落,渗入他脚下的泥土,归返这片刚刚经历了疏导洪流、又承受过战火蹂躏的土地。这无声的动作,无声的循环流逝,仿佛盖过了千军万马的喧嚣,压过了伯益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与不解,更胜过君王口中威严的千言万语。
启凝视着浑浊的水流再次归于大地,感受那冰冷的触感渗入泥土,消失无踪。那流动的泽水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安宁与力量,顺着他指尖蔓延的纹路渗入,顺着血脉流遍全身,最终汇聚在胸腔深处那颗猛烈跳动的心脏周围。
伯益所有劝阻的说辞如同被无形巨手扼断在喉咙之中。他望着启那凝固捧水的姿态,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法言喻的彻悟如甘霖般骤然润湿了他那历经七十载世事、早已被权势杀伐的泥浆层层包裹住的心魂。
是夜,初晴。甘泽大营点燃了象征胜利的篝火。肉香与陶碗撞击的喧闹声刺破了原本属于水声和血泊的夜空。启并没有在那弥漫着烟火气息的喧嚣中停留。他悄然步出光影交错的营区,身后喧嚣的人声迅速被夜风吹散。
清冷的月光如碎银般洒在新疏通的沟渠之上。水流奔腾涌动,卷动着尚未完全沉淀的泥沙,在古老的河道中冲刷出新的轨迹,发出淙淙潺潺的碎响,如同古老的歌谣在被遗忘千年后,终于再次开始唱响这方水土的前进。
他在白日里水流最为湍急的地方停步。泥土已被激流冲刷得松软细腻。他再次解下腰间那把浸染了泥点、血痕与荣耀的“开山”剑。剑身冰凉的触感紧贴掌纹。这一次,他不再是用力将它深深插入大地作为誓言的界碑。
他只是轻轻地将它竖直插在河岸边那松软湿润的新土之上。剑柄微微昂起,指向漫天繁星。月光清冷地流淌过青铜剑脊,那些纵横交错的深邃纹路骤然清晰起来——那是水流的脉,是山的脊,是天地的图!那是父亲禹以心血,镌刻下的治水地图!
夜风带着水泽初晴后特有的、湿润甘冽的泥土气息穿过新生的沟渠,裹挟着泥土中蕴藏的生息扑上他的脸颊。
“父亲,”启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仿佛在风和水流的低吟中化去,“开山剑上的那道刻痕……我懂了。”
是的,那刻痕最终告诉他的,从来不是劈斩与征服。他握紧手掌,感受着血脉深处随着古河道奔流而共鸣的激荡。古河道被疏通,水流携带着新生力量奔涌而去;有扈氏的战败者,如同那些被裹挟的泥沙,最终也将沉淀、归流、融入那片名为“夏”的大泽之中。
开山剑脊上的水痕,分明写的是——疏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