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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仿若天帝失手倾覆了丹砂罐,泼得天际一片沉甸甸、粘稠无比的血红。那血色浸透了初春略显单薄的云霭,沉重地笼罩在洹水两岸的王邑之上。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抹触目惊心的朱砂色,以及它倒映在呜咽流淌的洹水中,拉长的、破碎的、颤动的赤红光流。河水呜咽,似裹挟着数百年王朝的积郁与无数祭牲的低咽,穿行在初醒未醒的城邑屋脊间。它冷而硬地切割开王室的威严,将最后一捧残存的光晕,胡乱地抛洒在商王太戊挺立的背影上。

他孤身立于那片新翻开、裸露着伤痕累累背脊的田垄边缘。脚下,是商人赖以存命的褐黄泥土,本该是春耕播种的沃壤,却因连绵数月的不雨,硬生生被炙烤出无数细小龟裂。它们蜿蜒伸展,密布如蛛网,又似大地被无形刀刃凌迟后,绽开的、密密麻麻难以愈合的焦渴伤口。干硬的土块边缘锋利,轻轻踏过,便发出令人齿酸的碎响。远方,那株曾矗立于王宫宗庙旁、象征着祖辈父祖天威与祥瑞的“祥桑”,枯槁狰狞的枝桠如同垂死巨人嶙峋伸出的手臂,绝望地刺向灰蒙蒙、毫无生气的天空。没有一丝绿意,死寂得令人心慌。一阵不祥的风贴地掠过,带来远处沼泽腐败的腥膻,其中一丝若有若无、属于朽木败叶的气息,清晰如针,尖锐地刺入太戊的鼻息。

他宽大的玄端礼服下摆沾染了泥土的微尘,宽大的深衣袖中,他那只骨节分明却因紧握而泛起青白的手掌里,正死死攥着一块冰凉的骨契。这不是寻常的盟约信物,而是来自东部劲敌——人方遣使者星夜兼程送入的最后通牒。兽皮硝制的皮条,蛮横地系着几颗染透了暗褐血渍的稻谷,那干涸的血色已然沁入米粒的皱褶,如同凝固的诅咒。无需专司译骨的贞人艰难辨识其上的刻文,那股赤裸裸的挑衅与轻蔑,仿佛烙铁上的青烟,早已穿透粗糙的皮索,滚烫地灼烧着他紧握的掌心。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傍晚宫室里那令人窒息的争吵声浪。高冠博带的辅政老臣面色激红,喉间爆出沙哑嘶吼,眼中只有征伐与壁垒:“王!当速发九师,筑城以自固!以血还血,祭我雄魂!”空气里弥漫着祭祀厅终日不散的浓厚烟气,是香茅、蒿艾混杂着某些昂贵香木焚烧后的余烬,灰白的烟尘无处不在,执着地钻入鼻窍,企图麻痹思考;更深处,则仿佛渗透着牲血祭品凝固后那股难以驱散的浓烈腥咸,固执地嵌入衣袍的经纬缝隙,缠绕不去,如同王朝命途的沉重预兆。

太戊喉咙深处压抑着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咳,似要将这污浊滞塞的气息驱散。他忽然深深弯下腰,在身侧的垄沟中,用五根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深深攫入那龟裂的泥土里。坚硬的沙砾瞬间硌入指腹,带来粗砺尖锐的刺痛。他握紧拳头,指尖感受着泥土干粉般从指缝中簌簌滑落的无情。几根蔫黄绝望、被农夫遗弃的细小草茎,悄无声息地自他指根滑落,无力地坠回那片死地,仿佛最后的生机也被轻易抛却。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沉重的念头,如同河底的暗流般冲击着他的心魄:这商汤先祖披荆斩棘打下的万里山河,承载天命的九鼎之重……难道那真正的天命所归,并非悬浮在高高的神庙与青铜彝器之上,反而就潜藏在这片被所有人忽视、被烈日炙烤得裂开巨口、卑微无比的黄褐色薄土之下?

彼时王庭内的景象,便是商王朝这棵参天巨树上显露的腐烂创面。宫城西北一隅的偏殿被临时辟为病坊,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肉眼可见的灰绿色雾气。夯土铺就的冰冷地面上,草草垫了些许干草秸秆,上面胡乱挤挨着呻吟痛苦的人形。污秽的呕吐物、排泄物的酸臭混合着浓郁的药草苦涩,构成了死亡的协奏。染上恶疫的奴隶如同肮脏的牲畜般被守卫粗暴地拖离宫室主区,临死的哀嚎常常在深夜里划破王庭表面的死寂。大巫祝在一堆昼夜不熄地焚烧着浓郁得呛人的辟邪香木前盘坐,口中念念有词,祝祷的咒语在烟气的屏障后变得模糊不清,刺鼻的浓烟弥漫,使得其间穿梭奔走的宫人面孔都如鬼魅般模糊摇晃。

巫咸,便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绝望的清晨踏入王庭的。没有煊赫的随从,没有华丽的祭祀袍服。他身形精瘦如山中坚韧的野藤,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葛褐衣,风尘仆仆,赤着双,足底印着长途跋涉的泥痕。他在病坊入口稍稍驻足,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穿透层层缭绕的呛人烟雾,像两柄无声探入浑浊水底的利钩。只一瞬,他便拨开身前浓郁到化不开的烟障,径直走向病坊最深处角落——一个正躺在污秽草荐上剧烈抽搐的孩童。那孩子面颊紫胀,口吐白沫,每一次抽搐都像是生命即将挣脱脆弱的躯体。

没人看清他如何动作。巫咸极快地跪坐在那痉挛的孩童身侧,无视周遭或惊惧或麻木的眼神。他无声地解下腰间一个粗陶小罐,用指甲撬开罐口的泥封,毫不犹豫地伸指挖出一大团深绿色、散发浓烈异香的黏稠草泥。接着,他从另侧宽大的袖口里,轻轻倾倒出……一小群细小的、赭红色的爬虫!那些虫子密密麻麻,颜色如同陈旧凝固的血痂,在孩童灰败的皮肤背景下显得诡异而刺目!

“蝗虫!巫咸放蝗虫了!”一个正在照料同伴的憔悴女奴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失声尖叫起来,眼中布满无法理解的恐惧。这种被视为灾祸之源、会带来天神惩罚的东西,怎么敢用在病患身上?尖叫声立刻引起更大恐慌,周围的病人挣扎着试图躲避,守卫们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短戈。立于一侧督看的太戊瞳孔骤然紧缩,骨契带来的燥热仿佛瞬间化作了背脊的寒意,几乎同一瞬间,他的手已然按在了腰侧镶嵌着绿松石的青铜短钺柄上!青铜冰冷而沉实,带着一丝锋锐的杀意。

然而巫咸的手却纹丝不动,沉稳得如同抚弄古琴的丝弦。他枯槁的嘴唇微翕,喉间发出连续而低沉、富有奇异韵律的“嘶嘶”鸣响,这声音极微弱,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数十只蠢动的赭色小虫齐齐停止了四处奔爬,它们似乎认得“目标”的气息,竟有序地攀附到孩童痉挛的唇鼻附近,围绕着关键的穴位缓缓爬行,却并未如女奴想象般钻入鼻腔或口腔啃噬!

孩童因高热而急促如风箱般起伏的胸膛,在那嘶鸣与赭虫有规律的爬行中,奇迹般地……渐渐平缓!虽未清醒,但那股随时要断绝的气息,竟神奇地平复了下来!巫咸这时才抬头,眼神平静无波,对那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女奴示意。女奴战战兢兢,在他的无声督促下,强忍着恶心与恐惧,将陶碗中混合着草泥的绿水小心翼翼地灌入孩童紧闭的牙关。

不过半日,当午后的光线懒洋洋照进混乱的病坊时,那孩童如炭火般烫人的高热,竟真明显退了!虽然依旧虚弱,但这从死神手中夺回的生命,令太戊按住钺柄的手指不知不觉松开了。巫咸这才转向依旧沉着脸、试图质疑神鬼之责却被眼前事实打断的大巫祝。他的声音如同洹水千年冲刷过的河床底部,那些最深处的顽石,沉重、粗粝,却带着一种撼动不了的稳固:“大人所断疫鬼索命,怕是偏差。此非厉鬼横行,实乃积滞内热引动湿毒,循经而作祟。这赭虫,天性克此邪滞。”他伸出沾着草药汁液的手指,指向孩童依旧红晕但已不再痉厥的脸庞:“此非灾异之虫,乃应天之解药。”

这个行止古怪、不循规蹈矩的方外之人就这样被太戊留下了。没有授予官职,没有给予名分,太戊只以王的口谕命他“整顿此坊”,如同给这垂死的商王朝躯干注入了一剂来源不明却药力凶猛的汤药。巫咸带来的,是对传统认知彻底的颠覆——他严令禁止焚烧染病者那肮脏的粗麻衣物,反而指挥人用大釜沸水长时间蒸煮消毒;他将那些被视为瘟神信使、人人欲杀之而后快的赭色小虫视为珍宝,不仅不除,反而小心翼翼地收集饲养在特制的、布满小孔以供呼吸的土笼之中;他甚至敢冒大不韪,在王宫侍卫惊愕的目光下,命令随行的徒众掘开宫室旁早已腐臭淤塞不堪的污秽沟池!铁锹骨铲翻动间,黑泥翻滚,蚊蝇如乌云般腾起,恶臭熏天。他指挥着将黑泥清出运走,又命人重新夯实池底,拓宽沟渠走向,疏通通往宫城外的泄水口。整个过程,他话语极少,但那干瘦的身躯里爆发出的意志力,带着一种沉默而磅礴的力量,强横地推行着每一项指令,不容任何人置喙或阻挠。那是大地深处奔涌之力在地表的凝聚。

三个月光阴,在质疑、观望与隐秘的抗争中流转。那场曾令王庭人心惶惶的莫名疫气,竟真的如同被无形之手驱逐一般,在王邑之中销声匿迹,再不见新染病患。甚至连最初反对最为激烈、视其举动为大逆不道的大巫祝,也在亲眼见证巫咸用一套闻所未闻的“刺络放血”、“药汤蒸熏”之术,配合那些小虫与蒸煮过的洁净布帛,竟将几个僵卧不动、已被祭司们判了“魂归幽冥”的垂死之人,硬生生拉回了人间后,闭目长叹一声,喟然道:“天命有异材,非吾辈能解也。”终于默然退去,不再多言。

当最后一缕病气消散,空旷的被临时当作晒药场的宫苑一隅,太戊立于高高的宫阙回廊上,凭栏远眺。他看到巫咸独自一人俯身在被阳光烘烤得微干的地面上——那里曾经堆放过从沟池清出的秽物淤泥。他手中握着一块边缘已被磨砺得十分锋利的扁平石片,用尽全身力气,在稍显湿润的泥地上划出深而笔直的沟痕,横竖交错,仿佛大地的骨架;又将收集来的各种草木灰烬细土撒入其中,最后将怀中布袋里收集来的不同草种、树籽,小心翼翼地埋藏其间。那双曾放出“凶虫”、挖掘过肮脏沟渠的手,此刻沾满泥土,在夕阳下专注而虔诚地播撒着些什么。太戊凝视着这一切,胸中那块因王朝积弊和重重危机而坚硬冰冷的角落,被一股温暖的力量悄然渗透、松动。他仿佛看见,在那层曾被污秽覆盖的土地之下,某种沉默而磅礴的新生之力,正在涌动、凝聚,即将破土而出。

太戊决定亲自去寻访那个“不祭牲而活田亩”的奇人伊陟。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洹水两岸的邦畿野邑间激起层层涟漪。市井坊间、田埂陌上,关于王为何突然离宫的神秘传闻悄然滋生。有人说王夜半于露台独坐,曾见一只背甲纹路如星辰运转的巨龟自沉沉的洹水中升起,巨龟背上驮着一卷古朴简策,其上闪烁文字光芒,王醒后披衣坐至天明;有人则言之凿凿,那株已经枯槁濒死、牵连着王朝气运的祥桑老树,某个凌晨,枝头竟顶风抽出了半截不可思议的、颤巍巍的新绿嫩芽!老祭司抚摸着那点脆弱的生机,颤抖着宣称这是天佑大商的铁证。

然而真正促使年轻的商王脱下象征无上权威的繁复冕服、深衣玄端,换上商旅脚夫惯穿的葛麻布褐衣,仅带着两名同样粗服简装的死忠心腹武士,如同一缕轻烟般悄然潜出守卫森严的王邑宫城的,却是那个刚刚稳住了王宫疫病之局、沉默寡言的巫咸。在一次例行汇报病坊善后清理的间隙,巫咸如同提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般,极其简略地向太戊禀告道:“人方,灾情尤重。闻彼处偏僻地隅,有一人,不用牺牲,不事鬼神,唯侍泥土沟渠,已活瘠田千亩。”这句话如同在太戊心内点燃了一道灼热的闪电。

循着巫咸口中那语焉不详、如同星辰轨迹般模糊的零散线索,踏遍荒泽莽林,渡过数条支流,终于抵达传说中那个荒僻的人方边境村落时,触目所及,是比想象的更加彻底的荒芜。低矮简陋的土坯茅舍仿佛被旱魃吸干了最后一点生气,零星散落在龟裂的大地上,死气沉沉。村外广袤的粟田几乎完全荒废,半枯焦黄的杆子如同被火焰燎过又熄灭,毫无生气地在带着沙砾的旱风中发出鬼魂呜咽般的簌簌悲鸣。大片大片灰褐色的裸土,如同久病者溃烂的皮肤,布满了比王畿所见更加深邃、狰狞的巨大裂隙,仿佛大地张开绝望的嘴在无声地嘶吼。

然而,当疲惫的马蹄声踏入村北那处被遗忘的角落,一片在枯黄与灰褐交织的死寂背景中,几块狭小却异常规整的田垄陡然撞入眼帘。那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水汽和生命律动的浓绿,如同镶嵌在焦黄骨骼上的一粒翡翠,在毒辣的日头下倔强地流淌着盎然生机。太戊猛地勒住缰绳,汗湿的马儿低声打着响鼻。他锐利的目光穿透蒸腾的地气,紧紧锁定了田野深处那个正在蹒跚移动的佝偻背影。

那人正在劳作。他整个黧黑枯瘦的上身赤裸着,暴露在毫无怜悯之意的烈日下。汗水汇集成浑浊的小溪,在他因为饥饿、操劳而根根凸显如枯藤般的肋骨间纵横流淌,每一根骨头都仿佛要从薄皮之下挣脱出来。腰间仅围着一块边缘早已磨损得如破碎絮片般灰白、打着层层叠叠补丁的破败麻布。风吹过,那布料飘荡,几乎遮不住什么。若非那双眼睛——在周遭一派枯槁衰败的灰黄色调中,那双深陷在瘦削而布满风霜刻痕的面庞上的眼睛,竟澄澈得如同秋雨洗过的苍穹,深邃、锐利,带着一种全然沉浸于某种宏大思考时所特有的穿透万物、洞察本质的静穆光芒——太戊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寻常的、被生活压垮的濒死奴隶。这实在难以与巫咸口中那位能“活田亩”的大贤联系起来。

伊陟显然早已察觉了陌生人的到来。他停下手中用削尖的硬木棍捣弄一株看似健康却根部缺水苗根旁泥土的动作。他并未直起身,目光极其自然地,缓缓从太戊沾染着长途跋涉与风尘泥浆痕迹的靴履上扫过,鞋缝里塞满了陌生地域的细沙;又稍稍上移,在那青年虽带着长途劳顿的疲惫与尘埃,眉宇间却藏着掩不住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尊贵气质以及此刻毫不掩饰的探寻与一丝……并非出自傲慢的审视的复杂眼神里,停留了一个细微心跳的瞬间。

“贵人踏旱田而来,”伊陟的声音带着长久孤身劳作、无人言语的滞涩干哑,却没有一丝惶恐或谄媚的颤动,如同脚下被烈日晒得滚烫的石头与枯草摩擦发出的声响,粗粝、真实,“此土僵死已久,气脉将绝,贵人……何故偏踏此荒墟?”

太戊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解下腰间那只用上好皮革缝制、配着精美青铜扣环的精巧水囊,无声地递了过去。水囊内壁隐隐传出清亮的晃荡声。伊陟黧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枯瘦的布满裂口老茧的手指在粗砺衣角上蹭了蹭,这才慎重地双手接过。他并未立刻饮用那对饥渴旅人而言无比珍贵的甘泉,反而蹒跚着走向自己的田地深处,小心翼翼地将那清冽如甘露般的液体,滴灌在几株看似强健、叶片边缘却已微微卷曲下垂的作物根茎周围。水珠触碰到炽热坚硬的土块,瞬间发出“嗤”的轻响,仅仅留下几个转瞬即逝、指甲盖大小的深色湿痕,便贪婪地被干涸的大地吸噬殆尽。太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水痕消失的地方,又抬起望向远处荒凉凋敝、毫无炊烟生气的村落轮廓,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与这片土地对话:“这枯槁无生的景象,便是王邑膏腴良田的预演……商王疆土亦是如此,先生所见之术,当真可……逆转一国之天时地运否?”

太阳最终沉入遥远、苍茫的地平线之下,带走了最后一抹残酷的光热。黑暗如同巨大的、饱含着水汽的帷幔迅速笼罩四野,只有稀疏几颗星辰在厚重的夜云缝隙间微弱地眨眼。棚屋低矮而残破,用泥巴和树枝勉强修补的墙壁缝隙里,不时钻入带着春夜寒意的风。屋中央,一团用干燥豆萁燃起的篝火熊熊跳跃着,释放出温暖的金红色光芒,照亮一方空间。豆秸燃烧时特有的噼啪作响的节奏混合着呛人的青烟气息,与棚屋内挥之不去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泥土湿腐腥气缠绕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属于土地底层的原始味道。

火焰跳动在太戊深沉的瞳孔中。篝火旁,伊陟摊开了他那双堪称世间最为劳苦见证的手掌——掌心沟壑纵横,深深嵌入泥土和劳苦的颜色,纹路深刻得如同脚下这片被遗忘大地的天然拓印,一道道凸起的茧疤如丘陵峡谷,每一丝裂纹里都嵌着洗刷不尽的污黑泥痕。这是一双真正属于泥土、又被泥土永久雕刻的手。

“王目之所及,自是荒芜悲风,枯骨露野。”伊陟的声音在温暖的光影里似乎流畅了许多,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洞悉了土地脉动的平静智慧,“而老朽眼底所见,却是大地命脉尚未断绝。”他用一根拨弄柴火的细长草梗,拨开脚旁薄薄一层浮土粉尘,露出下面那稍显深褐、微微疏松的土壤层次,像揭开一层掩藏着珍宝的粗布,“僵土三尺之下,尚有冰凉的湿意,微弱的生息尚存。如同久病沉睡之人,脉息虽弱,心灯未灭。”他用草梗指点着那层土,“生机复苏,首在‘通’与‘养’。”他随即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太戊,“春耕不精,只犁表层;播种浮浅,未及深处;雨水宝贵,只打湿表皮,涓滴不入根须。如此耕种,如同哺喂幼婴只搽唇边而不令入喉。待夏日炎威发怒,毒日悬顶只需三日,晒干地表,那些浅植的根苗便如同风中之烛,只有枯萎焦死之途。”

这句话如同一枚裹挟着寒气的针,猝然刺入太戊的胸膛,令他心弦猛然被扯紧:“王邑沃野千里,耕夫如蚁,若尽用先生之术,自根处梳理地脉,何愁天时不雨?”

伊陟双眼映着篝火,光芒熠熠。他放下草梗,伸出湿润的指尖,毫不迟疑地在那因湿气而变得细腻柔软的泥地上用力划动。粗糙的指尖如同青铜刻刀,精准而有力。瞬间,纵横交错的沟壑在泥地上呈现:直线代表河干主脉,弯折处是自然流向,旁枝细蔓延伸开去,代表大小沟渠与田亩灌溉水系脉络。

“水脉,乃国土之气血命髓。”伊陟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度,“若将王畿之地视为一个仰赖水土滋养的庞大生灵,那些河道壅塞、水流不通之处,便是深入脏腑血脉的毒疮痈疽,若不根除,病入膏肓只是时日问题。”他指尖点向泥图上几处河流交叉地带画出的明显粗重“堵塞”符号,语气陡然严厉,如同宣判,“淤塞,根源何在?权贵豪强圈围私沼,豢养麋鹿取乐享乐,引活水为死水;农事懈怠,田垄间原本四通八达的导引沟渠,经年累月疏于清理修整,泥沙淤积,石块塞道,沦为泥塘朽沟。”他以食指为锋利的铡刀,猛然向下挥落,决绝地截断泥地上那条代表水脉的主干河流模型,“此等顽疾不除,便是祭尽三牲五谷,求遍山川鬼神,亦难挽回!其施救之道,唯在‘清淤疏壅’!须迫私欲让位于公利,开豪富私田之沼堰,放停滞之水以灌溉众庶公田;须督率官民,不惜血汗,广掘井渠,开辟新源;须循地势,导引洹、淇两大干流支脉,以其余力之波助益四野……唯有先行‘活水’之道,闭塞之地气方能逐渐复苏涌动,万物归根之本方有指望。”

解释完“水”的大治,伊陟顺手从墙角那堆深黑色的腐熟土肥中抓起一大把黑黢黢、湿漉漉的物质,递至太戊近前让他细观:“此为‘沃土’诞生之基。非黄土,非沙砾,乃‘腐殖’之力!”火光照亮那捧泥土,其中清晰可见星星点点的微小虫豸骸骨、碾成粉末的草茎根须、细小的动物碎骨颗粒,以及无数难以名状却饱含生机的有机碎片。“以此为根基。收集荒野积草败叶,一束束焚烧,化为草木灰烬;掘深坑,将枯枝败叶、腐草、牲畜粪便层层堆积覆盖,使其糜烂转沃;令禽畜粪尿不散失于空地,尽归肥田积坑……一点一滴,年积月累,方成一寸‘沃土’。绝非朝令夕改之法,不可苛求其速效,此乃自然生生之理。厚积一载,田力稍复;深养三年,地力可见峥嵘;若坚持五载,稼穑生长便有望迎来真正之丰登。此即谓‘积跬步以至千里,聚微尘而成泰山’!”

火焰在伊陟那被岁月风霜与日光灼刻出深刻纹路的脸颊上跳跃,在他坚毅如磐石般的眉弓之下投射出一片凝沉厚重、不容置疑的阴影。太戊的目光,紧紧胶着于泥地上那幅简单却仿佛蕴藏着山川气运流转奥秘的沟渠图谱,胸中因朝堂纷争、四方忧患而积压的巨石,正被一种源自这片厚土最深处的磅礴之力一点点撼动、瓦解。某种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坚定,自足底的泥土升腾而起。

太戊沉默着,解下自己腰间系着的、一块雕刻着玄鸟图腾、温润莹泽的祖传佩玉,双手郑重递出:“先生!此非珍宝美器,乃是商王之心。请先生随我东归朝歌,拯此将倾山河!”

伊陟浑浊却澄澈的目光落在玉上,温润光华流淌,如同初春冰雪融水。他没有伸手,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对着那枚象征王权与信赖的玉饰俯下身,脊背弯折成与土地最贴近的弧度,额头几乎触碰到面前篝火映照下、那绘制着大地血脉的潮湿泥地:“王之美玉,当悬于广袤田野之上,庇佑天下耕者之心之所向。伊陚,一介生于黄土、混迹尘泥的野人,唯愿命终之时归于大商王土足矣。王之所命……万死不辞。”

当第一缕沾满湿气的浅金色晨曦再次浸透洹水河面氤氲的薄雾,古老而宽阔的商王御道之上,除却威严骑乘护卫的仪仗,更添了一道独特的身影——一位年过不惑、步态沉稳、仅背负一只鼓鼓囊囊、装满各色草种树籽的简陋竹筒包裹的老农装束之人。他行走在商王车驾稍前一些的位置,目光沉稳地投向远方那象征着王朝最高权力的城邑轮廓。他的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无比,如同将生命的根须,重新楔入这片他誓言拯救的土地。

伊陟步入大商中枢,太戊不顾众多宗室亲贵震惊、疑虑甚至暗中鄙夷的目光,力排众议,执意以“国相”之位待之。然而,“布衣国相”这一前所未有的存在,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王庭暗流汹涌的层层涟漪与顽固的沉渣。那些世代公卿门第的轻慢眼神,宗庙长老们紧锁的眉头下隐含的讥诮,祭祀礼官刻板长袍衣袖间不经意流露的冷淡,甚至宫中最低微洒扫奴隶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都如同难以驱散的烟雾,弥漫在华丽的梁柱与肃穆的青铜礼器之间。真正的惊雷,却在祭祀厅那最深重的寂静中轰然炸响。

那是一个暴雨初歇的深夜,水汽沉沉,带着一股难言的压抑。太戊因东方诸侯间摩擦不断、小邦阳奉阴违的消息而忧思如潮,辗转难眠。他披衣而起,屏退侍从,信步踱出寝殿,不知不觉踏入了供奉列祖列宗神主牌位与镇压国运九鼎的神庙幽深廊下。廊内光线幽暗,仅有几盏长明灯豆大的火光微弱摇曳,在清冷的石壁与古老的木质廊柱上投下长长的、不断晃动的暗影。就在这片仿佛凝固了时间的昏暗中,太戊的视线捕捉到神庙正殿供奉九鼎之地前的地面上,一个身影正以一种极其敬畏的姿态匍匐着。那人小心地摸索着散落在地毯阴影里一枚不起眼的龟甲碎片。

竟是巫咸!

更令太戊惊骇的是,巫咸竟然无视最严厉的祭祀戒律,用他那双粗糙、处理过无数草药甚至毒虫的手指,极其专注地刮擦、抚摩着那片刻有神秘卜辞的古老甲片!他的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异常,全然沉浸其中,竟未察觉王的到来。

“卿……何至于此?!”太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深深的惊疑与一丝难以抑制的震怒。卜辞沟通天地鬼神,关乎国祚军机,向来是祭司贞人的专属领域,需经焚香祷祝、精心灼烧骨甲、以密不外传的秘法解读纹路之后,才能窥得天机一二。巫咸此等行径,视神圣卜筮如寻常器物,简直是大逆不道!是对神明无上的亵渎!

“王……王恕罪。”巫咸被惊动,却并未如常惶恐起身,只是微微侧过身,双手无比珍重地、如同捧着凝聚了一世心血的至宝般,将那小块带着温润质感的卜甲碎片,奉递到太戊惊疑的视线下。昏黄的灯光下,那龟甲上弯弯曲曲、源自夏代甚至更早的古老“灾”字,在灯影与微湿的潮气中,线条仿佛有了生命般不安地流动。“臣……是在细细推敲此‘灾’字之由来、演变与本意。”巫咸的声音依旧如同洹水河底那些沉默不移的巨石,低沉、粗粞,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指甲小心翼翼地轻点着一处极其细微、极易被疏忽的崩裂痕迹,那裂纹旁似乎环绕着细小的水涡状刻划。“王且看这字初始之形,分明是奔腾之‘水’流遭遇强绝阻碍而激烈回旋激荡、凝结于一点不得前行之象!再辨此甲文走向,其碎裂纹理亦非自然生就,乃指向此阻隔之深、之固,远超往昔!臣斗胆断言,王近日卜问雨讯年景之吉凶,贞人所解天意是否晦暗难明?殊不知此兆背后所指,乃水脉壅塞、淤积不通已成心腹巨患!地气之上,乃为天象。水气不通,湿浊积聚于地下,地气何以顺畅升腾?地气不畅,天空云雨之气又何以调和流转?如此,天时又岂能调顺、吉雨又岂肯轻易降临?!”

太戊闻听,浑身如遭电击,猛地一颤!就在日间,他确确实实接到急报,东境一条本应畅通的河流因上游豪族修筑堤坝引水导致下游河道常年淤塞,最终不堪雨季冲刷导致堤岸崩决!洪水无情,已然冲毁两处小邑!百姓流离!而这悲声血泪的消息,竟被眼前这枚刻着古老“灾”字裂纹的龟甲,以一种冰冷而精准的方式预演!

巫咸低沉的分析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太戊的心上,让他首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高悬于青铜礼乐之上的所谓“天象垂示”、“鬼神兆告”,其冰冷晦涩的纹路之下,竟死死缠绕着人间沟壑水道壅塞不通的淤臭与地脉暗沉的窒息!

烛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扯了一下,剧烈地摇晃起来!幽暗的殿堂角落瞬间明暗交错,如同鬼影幢幢。

就在这惊魂一刻——

神庙正中央的庭院里,那株寄托着大商数百年气运与天命眷顾、如同神柱般矗立苍穹的古老“祥桑”巨树,在雨后尚未完全消散的浓重潮气浸淫下,粗壮的树干腐朽处突然发出一连串令人齿酸心颤的轻微“咔咔”声!仿佛朽骨在体内寸寸断裂!这声音在死寂的庭院里如同惊雷炸响!紧接着,“轰——隆——”一声地动山摇的恐怖巨响,如同天倾地陷,狠狠劈碎了祭坛区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那象征着至高权威、承载着王朝重量的神树主干,竟从被白蚁蛀空的中心脆弱处,彻底崩裂!巨大的、曾挂满人牲头颅祭祀之物的枝干如同垂死巨兽的残肢断臂,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落在祭坛前冰凉坚硬的青石地台上!断裂处惨烈地暴露出来——空腐溃烂的内膛如同一团巨大污秽、败絮般呈现令人作呕的惨白色!内里赫然是密密麻麻蠕动的白色虫豸与腐朽不堪的木髓!

这声巨雷般的树裂,将整个王邑从深夜的死寂中狠狠震醒!无数宫人从睡梦中惊坐而起!睡眼惺忪的卫兵惊恐地握紧矛戈!祭司们仓惶奔向神庙!

闻声最先冲至的正是面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大巫祝!他看清眼前景象,发出不成语调的呜咽,双腿一软,像一截被抽空了骨头的朽木般瘫软在地,面如金纸,瑟瑟发抖,指着倒下的神树如同看到王朝末日。随后赶来的王庭甲士们更是面无人色,刀剑坠地者有之,吓得抖如筛糠者有之。

一片绝望的死寂与恐慌如同墨汁般迅速蔓延扩散!

“退开!让开!”一个穿着简朴国相朝服、却毫无顾忌的身影猛地拨开那些失魂落魄的人群!是伊陟!他丝毫不在意脚下朽木碎屑锋利如刀,衣袍很快被划破,甚至一步踏进那巨大空洞中,双手深深地探入祥桑朽烂不堪的腹腔内部摸索!

下一秒,他猛地从树心黑暗中掏出一大捧湿漉漉、带着刺鼻霉腐腥膻气味的东西——赫然是一个被巨大冲击力撞散了大半、依旧结构清晰、由泥土、蚁涎和木屑混合粘连而成的巨大白蚁巢穴的腐朽残渣!其中还能辨认出无数细小白色蚁尸与朽木泥泞混杂交织的污物!那气息令人作呕!

“非妖异!非天谴!”伊陟如同愤怒雄狮的咆哮在死寂压抑得几乎凝结的庭院中炸响!他将那团散发着浓郁死亡与腐朽气息的污秽物高高举过头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仿佛擎着一块控诉天地的铁证!“此木之腹,自虫蚁啃噬而空!雨涝不息,水气淤积难消,湿毒自下而上蒸腾!白蚁喜湿厌燥,由湿地滋生,噬穿桑根,钻木为穴,昼夜啃噬不息!蛀空树心!我王都内外沟渠河道,长年累月淤塞不通,积水横溢如疽疮,浸害桑根如同噬骨!百虫繁衍如麻,噬穿地脉经络!终致承载天命的神木根基崩塌!水源不通,大地即死;地若死绝,根基毁坏,社稷神器焉能不倾?!”

一片死寂!比刚才巨树倒下时更加沉重、更加窒息的死寂!只有众人粗重惊恐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回荡。旋即,更大的骚动、更激烈的议论如同煮沸的水般在人群中炸开!

太戊的目光,如同被烧红的烙铁锁死,死死钉在伊陟手中那团昭示着灾祸真实本源——是自然的衰朽虫灾,是疏忽酿成的积患,而绝非虚无缥缈、令人无从抗拒的神威天怒——的秽物之上!紧接着,他猛地转向瘫软在地、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发出无意义悲鸣的大巫祝!两相对比,一个如扎根大地的磐石,一个如抽空灵魂的腐朽空壳!太戊胸中,仿佛有千万道雷霆炸裂!但那惊雷过后,留下的却并非毁灭的恐慌,而是一种前所未有、近乎澄澈冰冷的平静!如同沸水终归于寒冰!

夜风卷起祥桑断裂处那股浓烈腐朽的气息,如同沾满了死亡警告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太戊的脸颊上!如同来自亘古先祖的当头棒喝!巨大的警示,无需神灵开口!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胸膛剧烈起伏间,他越过所有匍匐、惊惶、瘫软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跨过那断裂、如庞然巨兽尸体般横卧的、象征着旧神权时代终结的神木躯干!在黎明曙光尚未刺破天际的沉郁青灰色天幕之下,他“锵啷”一声拔出腰畔象征王权的锋利佩剑!寒光一闪,剑锋削下一截仅存的、尚带些许坚硬木质未被完全蛀蚀的残枝!他将其高高擎起,如同擎着一根燃起新希望的火炬,威严无匹、不容置疑的声音响彻整片死寂的天地:

“以此枯朽之枝为鉴!以此白蚁污秽为警!明日卯时——破土!开渎!通我大商命脉水道!违令者——斩无赦!”

一场注定震撼整个商王朝根基、席卷王邑的庞大治水清淤工程,如同狂飙巨浪般轰然拉开了序幕!征发民夫的浑厚号角声替代了往日神庙中祈祷与献祭的庄严钟磬!低沉、苍凉、充满力量感的号子取代了祭司口中抑扬顿挫却晦涩难懂的祝祷。数万被征召的青壮丁壮,在国相伊陟条理清晰、调度严密的指挥下,顶着初夏越发毒辣的日头与翻腾涌动的尘土,挥舞着简陋的骨耜、石铲、粗重的木杠,赤膊坦背,嘶吼着撬开河道深处沉积数十年的腐败淤泥,拓宽早已被水草灌木盘踞的狭窄水道!汗水与泥浆在他们黝黑的脊背上凝结成沉重的铠甲,又在烈日下片片剥落。

巫咸则领着他训练有素的助手与一群临时征召的医工,如同编织一张巨大的守护之网,沿新辟的水道、淤塞最重的沟渠,布下层层浸透了他秘制草药汁液并用特制烟熏烘烤过的巨大竹木网栅栏,如同一条条绿色的长城,竭力隔绝蚊蝇滋生传播瘟疫的源头。那些在他精心饲养下变得愈发繁盛的赭色小虫,则成群结队,日夜不停地被散放于工地腐殖堆积处,疯狂地吞噬着那些会引发疫病的污秽之源。

太戊更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命人火速熔毁数件闲置多年、纹饰繁复的祭祀用礼器铜簋!将那象征着无上神权的青铜,在高温炉火中化作炽热流淌的金色溪流,最终浇铸成数十把沉重锋利的巨大铜耜!新铸铜耜的光泽尚带着炉温的余热,他亲自执起一具分量最为沉重、手柄裹着粗粝麻布以防滑的宽刃铜耜,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壮丁般脱下王袍,仅着短褐,赤膊踏进了下方最深最臭的淤塞水渠中!浑浊如泥浆的汗水瞬间便浸透了他身上的粗麻衣裤,紧紧地吸附在起伏的肌肉上。那握惯了青铜戈钺的手掌,在与冰冷坚硬的淤泥沙石的反复摩擦下,很快布满了新的血泡与水蛭钻咬的伤痕。王的身体力行,就是一道无声却比雷电更具力量的敕令!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波澜!那些曾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力主恢复旧制的守旧老臣,在最初的愕然与无措之后,在无数双民夫眼睛的注视下,也只能或是被迫、或是带着一丝复杂情绪地默默卷起华贵的锦缎袍袖,跟在王的身后,蹒跚地踏入那片象征变革的泥泞战场。铁器入土的声音,夹杂着粗重的喘息与整齐的号子,成为了王邑新的脉搏。

工程进行到最艰难的攻坚时刻,沟渠即将打通关键隘口之际。太戊登上王邑地势最高的宫室露台,亲自监督全局。目光所及,数万人如同蚁群在泥水中奋力挣扎劳作,新辟水道干涸的河床上已显出奔流的雏形。然而,就在此时——

远方,地平线尽头,那原本平静的天际骤然扬起一道狰狞的黄龙!烟尘滚滚,如同无数马蹄践踏起的末日狂沙,带着毁灭的气息,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王邑方向压境而来!那不是风沙!

是战报!

凶信未至,狼烟先起!

瞬间,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被开渎之勇点燃的工作热情。无数劳作的丁壮停下了手中的工具,茫然无措地望向远方那铺天盖地的烟尘,恐慌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去。

大巫祝如同找到了绝佳的时机,猛地从一群惊惶的臣僚中挤到最前方,涕泪横流、捶胸顿足地向太戊哭诉:“王!祸事了!祸事了!东夷人方叛逆!定然是……定然是强行开渎,挖掘太深,掘断了地脉,触怒了山川神灵!故而降下人方叛逆以惩大商!天罚啊!王!恳请立即停止这‘扰地脉、逆天心’的工程!速速召集所有能持戈矛的男丁,加固城墙壁垒,准备血战!当务之急……应……应宰杀俘虏奴隶,以鲜活血浆祭于开凿的河渎之口,祈求水神助佑大商!否则社稷……危在旦夕啊!”他身后的几名将官也急忙跪倒附和,声音急切:“王!事不宜迟!人方来势汹汹,可征调工地上这些壮丁为卒!此刻以血祭神,或许……”话音未落,已被身边几声压抑的惊叫打断,几个原本是附近村庄农夫而被征召来的役夫,听到要拿俘虏甚至自己人来血祭,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太戊心知肚明,胸膛内如同有火焰在灼烧。若此刻因为敌情而中断这千辛万苦才得以推行、刚刚凝聚起人心民力的工程,那刚刚被唤醒的变革信念便会瞬间崩塌,刚刚疏通的不仅仅是河道,更是淤塞已久的人心!一旦人心再溃,面对强敌,即使征调再多丁壮守城,也绝无守住的可能!商祀危殆,只在旦夕之间!

就在这危急关口,一匹浑身汗血、口吐白沫的驿马飞驰入邑,带来更具体的噩耗:人方精锐并非强攻商军壁垒森严的东境关隘,而是狡猾地绕道,出其不意地围困了大商王畿最西端、最为膏腴、产粮重镇的“粟方”!他们并未立刻发动强攻夺取城堡,而是恶毒地以绝对兵力包围城邑,彻底切断水源河道!如同将蛇死死按住七寸!人方酋长派人嚣张喊话:若商王肯割让毗邻人方的三处广袤沃土并奉上大量奴隶与牲口,便即刻解围撤兵!否则,便让粟方变成一座死城!

消息如同滚油泼入冰水!整个王庭瞬间炸开了锅!大臣们分作两派,几乎不顾体面地争执起来,唾沫横飞:

“人方小儿,避我雄师锋芒,不敢直击!围困粟方不过是虚张声势!此等懦弱鼠辈,正应趁其立足未稳,调集主力,反杀出去!以雷霆之威,灭其嚣张气焰!” 主战者眼中充血,声音嘶哑。

“一派胡言!粟方乃我大商仓廪根本!其粮关乎全国半数口粮!若粟方绝粮而亡,即使击退人方又如何?届时饿殍遍地,社稷自溃!眼下需行权宜之计!当允其所求!割地、送奴隶以换取喘息之机!留得青山在……” 主和者面如死灰,声音颤抖,几近哀求。

混乱嘈杂的争吵声浪中,一直侍立在太戊身侧、被众人争论声浪掩埋的巫咸,如同幽暗处蛰伏的毒蝎,无声无息地向前踏出了一步。这一步仿佛带着千钧重力,竟让离他最近的几位大臣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几分声音。

巫咸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面向太戊,动作极其缓慢地解下自己腰间那个毫不起眼、用粗麻绳反复捆扎修补的破旧麻布囊袋。他的手指枯槁、沉稳,探入袋中,如同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取出数十根捆扎得整齐无比、已经彻底干枯失水、其貌不扬的短小草茎。他将这些干草茎轻轻摊放在太戊面前的青铜案几之上。动作轻柔,仿佛生怕惊动这些毫不起眼的草芥。

“禀王,”巫咸的声音如同深渊底部吹来的风,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自然的诡异寒意,“此草,名‘艾’。”他捻起一根,轻轻搓动,一股微弱却独特、类似晒干蒿草但更显辛冽的气息弥漫开来。“其生于初春贫瘠山麓坡岩之石缝或路边荒壤,性子暴烈辛温。气之雄烈,焚烧之浓烟更可驱杀一切湿毒秽瘴滋生之蝇虫瘟患,效果极着。” 他一顿,深陷的眼窝中寒光如同墓穴磷火般一闪而过,刺向案上那堆枯草,“奇者在于,此草初采之时,气息幽微近乎无味。若将其采摘嫩叶,曝晒于正午至毒至烈的骄阳之下三日,使其受尽阳精灼烧煎熬;再于月圆之夜满月光华最盛之时,置于洁净无根的之水畔,受尽月华纯阴之气滋养润泽一整夜;其后将其深藏于阴凉潮湿、不见天日的地底土坑之中,覆以湿土,密封贮藏……足足四十日!——依此‘九蒸九晒’、阴阳反复淬炼之秘法炮制,则此草药性将猛烈十倍!其香浓烈入髓如同炼狱焰火,其驱邪破瘴之力,可弥漫数里之外,寻常秽物虫蚁闻之即亡!”

在场的贵族大臣们看着那堆枯草,听着这匪夷所思的言语,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其意。唯有太戊和少数几位曾见过巫咸手段的将领,心脏猛地一跳。

巫咸语调陡转,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精准算计与森然杀机:“人方大军,远途奔袭而来,如豺狼疲态已露。其围困粟方,军帐驻地,必定紧靠水源,多择低洼背阴有泽之处安营扎寨!此等地方利于取水,却也最易积攒湿毒瘴气,滋生疫患!若……”他枯槁的手指向西,仿佛洞穿了空间,“若今明两夜,季候之风能依天象所显,转而为西风!恳请王挑选悍不畏死精壮死士百人,身负数百捆依秘法炼制、效力狂猛数倍之‘艾草’,深夜潜行至叛军营地下风口处,将其同时堆积点燃!大火一起,艾烟弥漫如锁链毒龙!其浓烈辛辣之烟瘴借西风之势灌入营垒深处——王试想,那弥漫十里的刺鼻烟火,如附骨之疽钻入人方士卒鼻孔喉眼肺腑!深入营帐被褥军粮之间!侵染其饮水源流之内!彼军久行疲敝、异地水土不服,突遭此烈火毒烟内外夹击……其营地后果当是如何?非炸营?即生疫!军心安有不溃散之理?”他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声音低沉得如同诅咒。

太戊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擂动,几乎要撞断肋骨!他瞬间看懂了这绝险之中的胜机!目光猛地转向伊陟!

几乎同时,如同与巫咸心意相通,伊陟猛地单膝点地,声音沉稳有力,如同大地在应答:“巫咸大人秘术通天,此计险中求胜,破军无形!”随即,他语速急促起来,在地图上迅速点指,“然此破敌之烟阵须有强援断其后路!需水助火威!人方屯粮之地、放养军马草料之所,必择低洼近水之处以图方便搬运牲畜!王请速遣善潜行、精通水性的死士三十,身负水囊干粮,趁夜暗潜入其营寨周遭!”他手指沿着地图上一条代表新近勉强疏通的水道上游一划,“臣即刻亲自带领一支精干人手,于粟方城外某处上游地域,掘开我军刚刚疏通、尚混浊不堪的一条旁支泄洪暗渠!以淤堵年久、富含腐臭气息的浊浊泥水,瞬间灌入人方粮草囤积低洼之地!污其军马水源!同时——”他手指猛地点向下游某处水闸,“再命将士在下方同时决开另一道引水小渠,引导下游湍急活水冲卷渠中腐臭污水污物,直捣其取水河流!断其粮秣!绝其水源!乱其营盘!再辅以巫咸大人之奇草浓烟如毒龙助阵!其军心必如山崩土塌,不可收拾!”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射,“此战之后,人方元气大伤,无力再扰!臣自请于工地上择选精壮健卒三千,备齐简易藤牌、棍棒、短刀等物,即刻星夜兼程赶赴粟方城附近!待其营中因烟、水、污三重之灾而自溃混乱之时,便是我健卒掩杀突袭、彻底击溃残敌之良机!请王恩准!”

两双沾满泥浆与草药汁液的手,不分尊卑地按在太戊面前那张绘制着敌我态势的粗糙帛图之上。一者划下奇诡阴毒、无形无质却足以焚营断魂的“烟”,一者指出堂堂正正、以水为兵直捣黄龙的“水”!一个深谙天道无形、以万物为兵的阴符玄机,一个精通大地流转、借山河地势的堂皇力量!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上,是同样的决绝、同样的智慧闪光!两股力量在此刻,完美交织成一把无形的灭敌之刃!大河新渠终于贯通的日子,是整个商王朝的一次新生礼!数万民众扶老携幼,挤满高坡沟壑两岸!浑浊如黄色巨龙的河水积蓄了沛然莫御的力量,咆哮着冲开闸口,在河床中激荡奔流,水浪拍击着新修的土石堤岸,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如同挣脱枷锁的巨兽,一往无前!那奔泻的巨大水势,如同千军万马,欢腾着、嘶吼着注入下方龟裂干渴如同巨嘴的土地!水流漫过土垄,浸透田亩,将死亡般的灰褐色迅速吞噬,转换成油润深沉的黛青!原先枯黄垂死的禾苗,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的神水,昂起了倔强的头颅,在暖风中微微荡漾出令人心颤的绿意。

当沉甸甸的秋收时节到来,新打下的、饱满金黄的粟谷如同金色的河流,浩浩荡荡流淌,最终充盈了王邑中重新修缮加固、显得更加坚实雄伟的粮仓!每一个仓廪都如同鼓足劲帆的巨舟,洋溢着丰饶的满足感!

深秋凛冽的风卷着收获后大地的气息。太戊卓立于王宫最高的望台之上。眼前不再是愁云惨雾的干裂荒土。整个王邑内外,昔日淤塞断流的沟壑已然被纵横交错、密如织网的水系所取代!它们清澈流畅,如同巨人苏醒后重新焕发活力的蓬勃血脉,在明媚的天光照耀下反射出粼粼波光,与蓝天交相辉映。远处,那曾被白蚁蛀空、倾颓如尸骸的祥桑老树残桩旁,伊陟亲手栽下的新桑幼树正舒展着柔韧的枝条,一片片碧玉般的新叶在风中摇曳,虽纤弱,却蕴藏着无限生机!

这一天,是太戊登基践祚第八年的春社之日。万象更新,万物复苏。盛大的春祭如同一曲华丽的凯歌。四方依附于大商的诸侯方国使节,云集朝歌,怀着敬畏与新奇,献上来自各方水土的珍奇异兽、华美玉帛、以及他们视为珍宝的上好五谷。入城之路,被拓宽数倍,铺着从远方运来的细沙碎石,平整坚固!道路两旁,水网交织如棋盘,稻田禾苗新绿如茵,绵延不绝,望不到尽头!此等景象令使者们惊叹失语!而当那架传闻中由国相亲自监造、被数十头健牛拖曳着在肥沃土地上轻松撕开巨大深垄的黑沉铜犁出现在眼前时,更是让这些自诩文明的使者们目瞪口呆!那巨大铜犁闪着的冰冷光辉,如同新时代的锐利宣言。

祭祀祖庙的仪式空前盛大肃穆。太牢、牺牲堆积如山,在巨大的青铜俎案上散发着膏腴浓香。祖庙巍峨高耸的殿宇中,沉甸甸的牲肉、珍馐与醇香美酒被供奉在列祖列宗神位之前。大巫祝庄重点燃了最上等的香木,浓郁而庄严的香火烟气如同沟通天地的云梯,冉冉升腾,空气中弥漫着感恩五谷丰登、祈求万世永续的虔诚。太戊身着隆重繁复的玄端祭服,玉旒垂冠,神情端肃,于列祖列宗牌位与九鼎巨影之前庄重肃立,沉稳宏大的祷祝之词如同洪钟大吕,响彻每一个角落:

“……赖先帝列宗庇佑于冥冥!赖贤臣良辅戮力于朝野!天降奇才于我大商!天假我重振社稷之肱股!伊陟——”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刺破云层的一道惊雷!清越无匹、不容置疑地穿透了袅袅升腾、企图笼罩一切的浓稠香火烟雾!清晰无误地击落在身后不远处,那位身着素麻简朴朝服、一直垂首侍立、隐于众臣前排的国相伊陟耳中!

“有拯世之才!解大商之倒悬!救生民于饥疫!更开吾之昏聩,启吾以明德大道!其功其德,上追契、昭明之伟业,可与商汤之贤佐争辉!”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太戊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万丈狂澜!“自今日始!于我商之宗庙祖灵之前!于我大商社稷之根基所在!伊陟受我之敬,非寻常君臣之礼!乃一国之师表!尊崇之位!赐国相——入祖庙祭拜,见商王,免行跪拜大礼!”

死寂!

比以往任何一次祖庙祭祀或灾异降临时的死寂都更加沉重!一种难以言喻、近乎凝固的威压,如同千钧玄石般猛地压在所有人的呼吸之上!时间仿佛被冻结。连那原本缭绕升腾、试图沟通天地的香烟似乎都骤然停顿、凝结!殿内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一瞬!无数道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芒刺般瞬间聚焦在伊陟那瘦削枯槁的脊背上!

伊陟整个人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花白散乱的须发在因呼吸停滞而变得沉滞浓重的烟气中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几乎是凭借着几十年艰苦劳作刻入骨子里的韧劲才没有软倒!下一秒,他以一种近乎折断腰背的力量,“咚!”的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殿石地面!额头用尽全力撞击在冰冷的石面上!那叩击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

“不——可——!”他猛然抬头,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仿佛被推到悬崖边、即将粉身碎骨的绝望呐喊,“王!此言过甚!万万不可啊!臣不过是一鄙陋乡野田夫!偶得天时地利襄助,得些许微末寸功!岂敢僭越礼法,悖逆上下君臣之纲常伦理!此令……此令如同置臣于烈火鼎沸之上!顷刻化为飞灰!王欲臣死乎?!” 他眼中是巨大的惊骇与惶恐,身躯因强烈的拒绝而微微战栗,仿佛君王赐予的不是尊荣,而是足以焚身灭族的毒药。

太戊缓缓转过身。华丽庄重的冕旒玉藻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挡住上方投下的光线,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反而凸显出那双眼睛此刻如同燃烧的黑曜石,灼热逼人。

“先生以为,寡人之心,仅囿于此方寸殿宇、区区君臣纲常名节之间?”太戊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如沉雷滚过地表,带着一种穿透灵魂、不容置疑的磅礴力量,“商汤得伊尹于庖厨鼎俎之间,成汤敬傅说于版筑泥水之中,礼遇其贤,何曾拘泥其形骸地位!先祖如此,孤岂敢遗忘祖宗求贤之心?”他一步向前,越过袅袅香火,不顾伊陟惊惶跪伏后退缩的姿态,伸出那只象征最高王权、修长有力的右手,死死握住了伊陟那只布满无数田间深耕磨砺出的硬茧、开渠挖土留下条条伤疤、因恐惧而冰冷颤抖的手腕!用他那尊贵王者的温度与力量,坚定而厚重地将其向上托起!

“孤之所敬重,乃先生以看似卑微朽壤‘沃土’之深谋,洞察天机地脉,于绝望中疏通淤塞,拨正一国命脉!孤之所倚重,唯先生深谙‘王道之真谛在于厚生利民,德政之本在于顺应天时地气’!非虚妄祝祷!非繁文缛节!非空谈虚名!” 太戊的声音渐渐拔高,如铜钟再次在空旷高宇中嗡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魄深处,“孤深知先生绝非凡俗利禄所能驱使!今日之加尊崇,亦非欲以虚名玷汝清志!但孤……岂可因贤者之高风,便失君王待贤达之应有至敬?!”

他紧紧托握住那只苍老枯槁的手腕,目光如同两柄利剑,穿透殿门高阔的门楣,直射向大殿之外那片在明媚浩荡的春阳下流光溢彩、生机勃勃、涌动着无尽希望的辽阔沃野!那里,水光清冽,禾稼葱茏!

“这真正的王道……”太戊的声音如同蕴藏着奔流的江河之力,在肃穆的祖庙中轰然回荡,仿佛要将这沉重的话语镌刻进九鼎的深处,“当铭刻于邦国之磐石根基,使后世继任之商王,知敬贤臣之重,如同敬畏先祖!知重民生之利,如同守护天命!此乃大商万世不坠之根本!”他目光如电,扫过满朝震惊失色的公卿大臣,最终落定在伊陟那双被泪水模糊、震撼得难以自已的浑浊瞳孔深处,说出最后的托付,字字千钧:

“国相且——起!寡人……还有一事重托于先生!请先生——执青铜利刃,熔铸天地之道、王朝之训,刻铭于不朽之石!垂范于大商万世!昭示于百代春秋!”

深秋萧瑟的寒雨,淅淅沥沥,带着透彻骨髓的凉意,敲打着宫苑深处那间远离喧嚣王庭政争的精舍宽阔低垂的檐廊。雨珠坠落在下方打磨光滑的灰白色石阶上,迸溅破碎,叮咚作响,竟隐隐汇成一种低沉的、如同上古祷祝般神秘而庄严的天然韵律。院落一隅,几株新植的青桑在雨中默默吮吸着水分,更添几分寂寥。伊陟早已屏退了所有侍奉奴仆,独自一人枯坐在庭院中央一方巨大的、未经雕琢、粗糙无比的石案前。石案冰冷如寒铁,案面已被打磨得平整如镜。然而光滑的面上,此刻并未如常放置简牍竹册,却静静卧着一片硕大无比、纹理深邃如山川的巨龟腹甲!

甲壳深处仿佛还残余着那悠远巨龟的体温,厚重沧桑。伊陟深陷在石案前的蒲团中,枯槁如同老树之根的手掌,此刻正死死攥紧着一枚磨砺得锋利尖锐、泛着幽幽寒芒的青铜刻刀!刀锋冰冷刺骨,映照着灰蒙蒙天空中散落的雨光。他的目光,如同穿过重重雨帘,凝固在那片承载着千古重量的龟甲之上,竟迟迟未曾落笔刻下第一个字!细密的雨丝斜斜织成无数道银线,打湿了他花白散乱的须发与布满深刻沟壑的脸庞,雨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如同凝固在古老山川地貌上的冰冷溪流。

祖庙之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然成为刻入神魂的烙印!王的体温仿佛还留在他的手腕,那超越君臣、炙热如火又沉甸甸如山岳的托付,至今仍如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如此空前绝后、重逾千钧的尊誉,与其说是荣宠,不如说是将商王朝的未来和变革的意志,沉甸甸地压上了他那早已被岁月和辛劳磨平的肩膀!他枯坐在冰冷的石案前,耳畔依旧是祖庙中那仿佛从祖先神位深处传来的惊雷之威!雨水浸润着他被风吹裂的唇角,也浸润着他剧烈翻腾的心绪。

终于,伊陟深深地、缓慢地吐纳了一口混杂着雨水腥气和泥土寒意的气息。那股气息,如同初春第一道破开冰封河床的涓涓细流,自他干枯的肺腑深处涌起,带来一丝清明与力量。他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殉道者的专注光芒!

青铜刀锋动了!不再是犹豫与颤栗,而是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心与力量,精准无比地刺入龟甲温润而致密的骨质表面!

“嗤——!”锐器划开坚硬古物的细微呻吟声在静寂的庭院中格外清晰!伴随着细小的骨质粉末如同命运的尘埃般簌簌落下……那不是寻常祈求吉凶祸福、揣度神意的卜辞句式!

他刻下的,是大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宣告:

“予……闻……”

刀锋如笔,意志如铁!每一道刻痕,都深犁入骨!

“古……帝……先王……”

接着,是更沉、更厚、更力透千古的铭刻:

“明……德……在……于……安……民……”

每一个字的诞生,都凝聚着无数清晰无比的图景——王邑城下泥水翻涌的河床上,千万民夫赤裸脊背在毒日下挥汗如雨、齐声呼号驱散恐惧的壮烈嘶喊!冰冷的泥水中,无数沾满污泥血泡的手掌挣扎着疏浚、挖掘那淤塞王朝数代血管的顽强坚韧!巫咸那清瘦的背影在无数个月夜下、药庐昏黄的灯影中,调制散发着奇异草木气息的药汁时专注如雕塑的剪影!甚至更远处,人方战场上突然腾起、令人窒息咳嗽、让敌军人马惊恐狂奔的浓郁辛辣艾草毒烟……这些画面化作沉重无比的能量,如同大地深处奔涌的熔岩,汇聚到那锋利冰冷的青铜刀尖之上!

“……土……生……百……谷……”

“……水……养……黎……元……” 每一笔,都带着土壤的厚重、粟米的馨香、流水的律动。

“……治……水……如……导……民……心……” 水与民的命运,在这片龟甲上被刀锋深刻交织。

“……敬……民……方……承……天……命……” 八个字,字字铿锵!如同将王朝未来的船锚,沉沉抛入民众之海!

刀锋在刻划“敬民”二字时略微放缓,伊陟闭目凝神,灵魂仿佛穿梭于时光长廊:他看见那个独自立于枯败田地中央、望着龟裂黄土忧心如焚的年轻商王单薄孤独的背影;他看见在开渠工地最泥泞恶臭的深处,汗水打湿麻衣紧贴脊背、正与工匠们一同俯身挥动沉重铜耜、肩臂肌肉因奋力而坟起颤抖的王者!他甚至看到了那个在弥漫着腐朽祥桑气息的神庙庭院之中,以霹雳之怒破格以血肉之躯亲近于臣属、不顾污秽、用滚烫的双手死死托起自己冰冷手腕的那一幕!他不仅是在刻写商王的教诲,更是在刻写一个年轻王者如何从冰冷坚硬的礼教神权躯壳中破茧而出,如何一步步用双足踩进泥泞的根系里、用双手触摸泥土的冷热、最终理解了大地心跳的艰难蜕变历程!那是王道的觉醒!

“……敬……贤……如……敬……地……脉……” 敬贤臣如敬土地深处的根须命脉。

“……重……谷……如……重……社……稷……” 珍视每一粒粟米就是珍视商汤传下的江山社稷!

“……民……有……所……归……心……则……天……下……莫……能……敌……” 民心得聚所归心,则天下无人可撼动!这是最坚实的王朝根基!

刀锋的行走越来越缓,也越来越沉。仿佛每一个字的铸就,都在消耗着他的血肉与精神。终于,刀尖在龟甲右下方、那片代表终结与铭记的位置,用尽最后的心力、带着一种决绝而宏大的意念,刻下了最后七个比任何卜辞都要沉重、都要磅礴的汉字!它们不仅仅是为这篇凝聚着天地人伦至道的策文加冕的题目,更是在为一个革新的时代精神作最终的注脚!是伊陟对太戊——那开启变革之君最深沉的期许、最忠诚的谏言,亦是最隐晦的提醒——对先王禹、汤所承续的真正“天命”的回归!

“……太……戊……承……禹……汤……之……原……命……!”

当那凝聚了全部心血与意志的最后一刀终于落定,刻痕深深嵌入龟骨最深处,青铜刻刀“当啷”一声自伊陟完全脱力松开的指间滑落,掉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金属碰撞石头的清鸣。精舍之外,那片被雨帘笼罩的庭院空寂角落,巫咸不知已静立了多久。他那永远带着草药与泥土气息的简朴葛衣已被雨水微微濡湿。他手中无声地环抱着一只沉甸甸的青铜匣子。匣子古朴无华,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匣内,层层叠叠,整齐摞放着数十枚新削制、尚带着竹节清香的竹简!每一枚竹简上,都用一种瘦硬劲直、如同他手中草药根须般简洁有力的笔触,刻满了他这些年来治理王家内政、应对各类灾异疾疫乃至疏导沟渠河道、调配仓廪积粟时摸索出的实用技术与秘要心得,上面题着朴拙无比的简名——《咸艾》。

他无意亦不善文辞华彩铺陈。他只记录最核心、最实用的生存法则:治瘟疫草方配比用量!疏通沟渠之最适深度与角度!囤积仓廪粟米之防潮防鼠、出陈易新的具体日程安排!字句精悍,实用到如同农夫手中那开了锋的、能轻松割开野草最坚韧筋骨的锋利镰刀!每一道笔画,都是通往生存的秘钥。

伊陟缓缓抬起布满血丝与疲惫的双眼,透过模糊的雨幕,望向那片精舍之外在风雨中舒展的青色桑影。喉间压抑着胸腔里翻滚的气息,几乎微不可闻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低沉沙哑声音,吟诵起龟甲刻文上那最后一列如同命运神谕般、凝聚了千钧之重的文字!

“……太……戊……承……禹……汤……之……原……命……” 每一个字都像石块投入深井,在他枯寂的心湖里泛起无声的巨澜。

廊下,一直静默如石的巫咸闻声,缓缓睁开了他那双仿佛能洞察瘟疫根源的眸子。他肃然无声地躬身,将那个承载了他所有实用智慧的青铜匣子极其郑重地置于檐下唯一干燥避雨的角落。他同样没有高言阔论,只是低沉而清晰地吟诵起自己《咸艾》书简的第一句开篇箴言,如同对那龟甲策文最朴素的呼应:

“……瘟……瘴……之……起……首……在……污……滞……沟……渠……通……畅……则……虫……蚁……不……生……” 大道至简,存乎根本!

寒凉萧瑟的细雨无声无息地飘落着,轻柔地浸润着庭院中那努力向上伸展的新桑柔嫩枝叶,也悄无声息地浸润着王邑广袤大地之下,那些经过千万双手开凿、业已彻底疏通、重获生机勃勃的、全新的水脉通道!这片承载着古老厚重铭文的龟甲,无声诉说着殷商巨轮在风雨飘摇之际,一次源于大地泥泞深处、源于生存根本的、最顽强也是最深刻的自我修复——其所承载的精神内核,并非如过往那般仅刻于冰冷、仅供于高堂祭享的铜鼎彝器表面,而是如同这龟甲本身,汲取着大地最深处的混沌力量与生命脉动!最终,它将如同烙印,深深铭刻进一个时代变革的骨髓深处!它将成为一盏明灯,指引着那条名为“原命”的、回归禹汤“厚生利民”本源的古老河流,重新奔腾在它应有的航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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