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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开国之君汤王崩殂已逾七年。当最后一抹残阳沉落于亳都巍峨宫阙的脊兽之后,沉甸甸的暮色便压了下来。白日里鼎沸喧腾的都城渐渐沉寂,只余零星几点火光昏黄不定地在厚重的宫墙下浮动,宛如幽魂的眼睛,注视着这权力交替之际暗流涌动的商邑。

太丁宫的寝殿内尚未掌灯,只有案头一枚点燃着的粗大牛油蜡发出哔剥的轻响,摇曳的光晕勉强撕裂一室昏暗,勾勒出案后年轻君王的身影。太甲——那个本该早逝的父亲太丁留在世上的骨血,如今稳稳坐在祖父商汤传下的王座之上。他微微低着头,手中把玩着一块冰凉的龟甲,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上那枚象征至高王权的阴刻“王”字兽面纹,触感凸凹而硌人,仿佛在无声叩问。

脚步声沉稳而清晰,由远及近,打破殿内短暂的沉寂。殿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一股属于夜晚的湿凉气息随之潜入。伊尹来了。年迈的宰相身影被门外涌入的残余天光映出模糊的轮廓,最终一步步踏入摇曳的烛光圈中,直至清晰。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旧日那根支撑巨鼎的铜柱,步履沉着不见丝毫龙钟;脸上沟壑深刻如大地龟裂,每一条褶皱里仿佛都沉淀着风霜与筹谋。

“王上。”伊尹的声音依旧如蒙尘的古钟,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穿透力。他身后跟着两名寺人,小心翼翼抬着一个半开的竹木箱子。

太甲的目光懒洋洋地抬了起来,落在伊尹沟壑纵横的脸上,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起身。他年轻锐利的视线扫过那竹箱,又落回指间的龟甲。

“王上所询,关乎祖宗法度与天命所归者,皆录于此。”伊尹的话语平和,如讲述一则古老训令。他稍稍侧身,两名寺人便将沉重的箱子放在太甲案前的地上,躬身退至殿角阴影里。箱中并非什么珠玉宝藏,而是一摞摞陈旧的简册与龟甲,它们无声地堆积着,裹挟着陈旧墨迹与龟甲灼烤后特有的烟熏气味,沉默而古老。

伊尹枯瘦却有力的手指轻点着箱中之物:“此乃《肆命》所传祖宗教谕,辨是非、明善恶,不可稍有疏离。”他指尖上移,又划过另一卷用细绳仔细捆扎的简牍:“此为《徂后》,汤王典制礼法之总章,王登基伊始,当首重其训,以为轨仪。”

太甲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又是这些!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在伊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垂落下去,落在自己指间把玩的那枚龟甲“王”字纹上,指腹反复揉搓着那凸起的纹路。

“伊尹,”年轻君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懒洋洋的调子,“祖父创业艰难,开疆拓土,自是雄主。然时代不同了。”他顿了顿,似乎想找到更有说服力的措辞,“规矩也并非铁板一块吧?如今四海咸服,风调雨顺,些许变通,使王威更加彰显,有何不可?”

他松开指间的龟甲,随意将它丢回案上盛放卜甲的木盘中。龟甲发出一声轻而硬的碰撞声,在那沉静的殿宇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身体向后靠,用一种更闲适的姿态倚在王座的厚实兽皮之中,微微扬起下颌,目光带着一种探寻望向伊尹。

“比如……”他拖长了尾音,像是在认真思索一个微小的问题,“祭祀用的牛牲,是否必要只用那等体壮膘肥、耗费巨大之良种?取些寻常健壮的,也未尝不可吧?省下的力气,或可另作他用。再譬如,某些细小繁琐的旧仪,于今日观之,岂非有些……劳民?”他语速轻缓,字字句句听似试探商榷,其中潜藏着的那股新生的、急欲挣脱束缚的锐气,却如早春的冰棱,隐隐刺破殿中的平静。

案头唯一的烛火不安地跳跃了一下,爆出一星短暂的、刺目的灯花。明灭瞬间,照亮伊尹深潭般的眼底。他苍老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目光却牢牢锁住那张年轻而英气逼人的面孔,如同古鼎铭文中沉默不语的刻痕。

烛泪滴落,殿内唯有寂静的重量在加剧。

“王上,”伊尹的声线终于响起,比先前更低沉了几分,如同蒙尘的古钟在幽暗中低鸣,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钉入沉寂的空气,“牛牲,关乎敬天畏祖之诚心。”他缓缓抬手,枯瘦的食指微曲,指向箱中一卷格外陈旧、绳结都几近朽坏的简牍,指尖似乎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此简所载,汤王祷雨桑林,甘愿自焚以牲自身而求天悯生民……”他目光凝重地转向太甲,“若汤王当日思及‘省些力气’,商,岂能有今日基业?王威非在奢糜,而在与天相通,与民同心。细微处失了法度威严,便是根基的动摇。”

这番话语,句句如商鼎之上沉重的夔纹,环环相扣,纹丝不露,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凝重压力。

伊尹的目光并未稍离。他枯槁的手指指向箱子最底层:“《徂后》开篇,有王与臣下血誓:守祖法如守火种,护万民如护赤子。王上所言‘劳民’之举,多为汤王所亲定,旨在使民知礼守法,令君王警醒自持,深畏天命。此非徒劳,乃社稷血脉之温养。”

他微微上前一步,垂悬的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竟一时显得深邃难测。“老臣受汤王付社稷之重托,”每一个字都缓慢而清晰,锤子般敲在静谧的殿壁上,“辅三代少主,不敢一日忘怀汤王临终瞩目,更不能眼看着他亲手创下的制度,自根基处开始败坏。”这低沉的话语穿透弥漫在寝殿里压抑而沉重的空气,仿佛商代初铸的巨鼎发出的嗡鸣,在墙壁间来回碰撞,激起无声的波澜,连角落里的寺人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太甲坐直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下。他仿佛第一次从那老宰相眼中清晰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东西——那并非愤怒或恐惧,竟是一种近乎穿透一切的……悲悯?像祖先牌位上落下的尘埃,冰凉而沧桑。这陌生的情绪如一根冰冷的骨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太甲被傲慢浸染的心灵深处。

“孤……”太甲喉咙干涩,喉结上下滚动,后面的话像被无形的丝线死死勒住,再也难以出口。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黏附着冰冷的汗水,在那华丽丝袍的掩盖下缓慢渗开。

伊尹枯瘦的腰身重新挺直,深深一躬:“夜深寒重,王上勿要劳神。老臣告退,望王上闲暇之时,能将《肆命》《徂后》稍作展读,以明法度承传之要义,慰先祖在天之灵。”

那躬下去的身影,苍老而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枯木磐石般的力量。直到那稳重如石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殿门外廊道的幽深尽头,殿内凝滞的空气才如同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死水,缓缓有了重新流动的迹象。沉重宫门闭合时发出的闷响在空阔的殿堂内回荡,一下一下撞击着四壁,最终沉没在死寂的烛影里。

太甲长久地僵坐在原位,案头那支牛油巨烛跳动的火焰在他深沉的眸底投下两团明灭变幻的光影,摇曳不定,如同他此刻翻腾不休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侍立殿角暗影处的寺人履庚——一个面相精干、眼神敏锐的年轻人——才小心翼翼挪步上前,脚步轻盈得听不到声响。他无声地拿起烛剪,将案头那支烧得歪斜的粗烛顶端凝结的焦黑灯花轻轻剪去。一道明亮的光焰瞬间跃起,跳跃的光芒骤然映亮了太甲晦暗不明的半边脸庞。

“王上,”履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熟稔的亲近,“天色不早了,您该歇息了。”他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案几上凌乱的卜甲、占卜的蓍草。

“歇息?”太甲仿佛刚从一场令人窒息的长梦中惊醒,猛地扭过头。借着骤然明亮的烛光,履庚清楚地看到年轻君王俊挺的眉峰紧紧蹙起,薄削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那双被烛光映照得异常明亮的眸子里,翻涌着一种近似野兽被逼入困境时才有的、混杂着烦躁、恼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的情绪。他霍然起身,带起的衣袍下摆猛地扫过厚重的矮案边缘。

啪嗒一声闷响,一枚用来占卜的龟甲被太甲的手臂不小心扫落在地,翻着滚落在冰冷坚硬的青铜铺地砖上。

太甲的视线猛地钉住地上那枚代表神圣王权的龟甲,又像是被那微弱的声响彻底激怒。他骤然抬脚,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踩踏在那枚龟甲之上!坚硬的骨质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般的刺耳声。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脚底的碎片,胸膛剧烈起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被压制已久的戾气:“这个‘奴隶’……他真以为……这江山……永远是他伊尹说了算?!”

履庚的心脏猛地紧缩,瞬间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砖,大气不敢出。碎裂龟甲的锐利边缘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寒芒。

“起来!”

太甲一声令下,带着不容置喙的森冷威严。履庚依旧额头贴地,丝毫不敢动弹。

“孤命你起来!”太甲的声音提高了,蕴含着风暴将至的怒意。履庚这才惶恐地直起身,依旧垂着头。

“去,”太甲指着角落那个装着《肆命》《徂后》的沉重竹木箱子,如同在驱赶一件极其污秽之物,“把那箱子,给孤抬出去!”他眼神凶狠地扫过殿角阴影里瑟缩的另一名寺人,“去传那些巫觋!就说孤要祭天!用最好的牛牲!让大巫看看孤究竟配不配做个真王!”

“诺……诺……”寺人慌忙叩头,连滚带爬地倒退着出去传命。

履庚不敢多言一句,咬牙与另一名寺人合力抬起那个沉重的木箱,躬着身体几乎是拖着它,一步步艰难地向殿外挪去。

沉重的箱体在光滑如镜的青灰色青铜铺地砖上留下一道又细又长的、刺目的摩擦痕迹,宛如一道新鲜撕裂的巨大创口,无声地横亘在太甲冰冷而灼热的目光之下。那声音,粗糙、持续,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用指甲狠狠刮擦着他的心。

箱体最终被挪到了殿门外的阴影里。

太甲的目光却粘在了那道留下的摩擦痕迹上。殿外清冷的夜风悄然溜入,带着湿意,烛光被吹得急剧摇晃,如同风中挣扎的残魂。他孤身立在明暗交接的巨大殿宇之中,高大的身影被火光拉扯得极其扭曲,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铺开一片庞大而动荡的黑暗。

他慢慢弯腰,用指尖捻起一点箱体摩擦留下的木屑,微硬粗糙的触感留在指尖。他紧紧攥住了它,指甲掐进皮肉里。夜风在殿外的黑暗中呜咽,拂过冰冷光滑的青铜地砖上那道刺目的痕迹,仿佛古老的神只在低声叹息。太甲挺直了背脊,一股灼热的气流从他胸口喷出:

“这商,只能有一个王!”

太甲登基的第三个深秋,凛冽的西风似亡者的哀泣,掠过巍峨的亳都城阙,在宫墙上摩擦出呜呜的尖啸。宫内深处新修的“明光台”上,炭火烧得正旺,竟将这深秋寒气隔绝得一干二净。

巨大的青铜鼎被抬入殿中,鼎下炭火旺盛,鼎腹内汤水翻涌沸腾如凶兽怒吼,冒出浓郁膻香的白雾。鼎身周遭镌刻的狰狞兽面在烟雾缭绕中时隐时现,冰冷双目仿佛活转过来,俯瞰着下方跪伏的人们。

太甲斜倚在高高的座席上,身下垫着厚实的虎皮软垫,手中把玩着一枚新制的玉璋。他眼神冷冽,嘴角挂着一丝残酷的笑意,落在大殿中央跪着的那个瑟瑟发抖的罪囚身上。那囚犯形容枯槁,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目光浑浊绝望。

“王上饶命……饶命啊……”罪囚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被炭火撕裂声和水沸声无情吞噬,微弱似蝼蚁的呻吟。

一名身着狰狞兽皮祭袍的大巫,脸上涂抹着黑黄交错的油彩,纹路诡谲,眼神狂热而空洞,绕着沸腾的巨鼎舞蹈跃动。他手中挥舞着缀满彩色羽毛的骨杖,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难以辨清的古老祝咒。每一次骨杖指向鼎中翻滚的沸水,都激起鼎内水泡更大范围的炸裂,也引来鼎旁负责添火添水的巫童们一阵齐声的尖啸。

“时辰已到!”大巫忽然高举骨杖,发出一声穿透所有嘈杂的凄厉呼喊。他猛地停住旋转,面朝王座,扑通跪倒:“请王上……以凶徒之肉……以飨天神!”

殿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于王座。

太甲脸上的笑容倏地隐去,眼神锐利如刀,森然吐出两个字:“行刑!”

命令如同炸雷落下。早已侍立在鼎旁的两名魁梧甲士,脸上是训练有素的麻木表情,得令上前,毫不费力地架起瘫软如泥的罪囚。罪囚发出非人般的惨嚎,如同待宰的牲畜被拖拽着拉向喷吐致命白气的巨大鼎口。沸水灼烫的气息扑面而来,炙烤着他的皮肤,惨叫声被水蒸气窒息成断续的呜咽。甲士手臂肌肉贲张,同时发力。一个粗重的身影在鼎口上方短暂悬停挣扎,随即被狠狠掼入翻涌的滚烫鼎腹深处——

沉闷至极的入水声。紧接着,一声根本无法辨别是人还是野兽发出的、短促到极限的惨嚎从鼎口爆发出来,尖锐得足以刺穿殿宇厚重的穹顶!仅仅持续了一瞬。

接着,鼎内是翻腾的汤水被阻隔的闷响,咕嘟咕嘟,混浊的泡沫带着诡异的血沫颜色向上翻涌、破裂。

一股皮肉被猛烈滚煮的可怕味道——血腥、焦糊、腥膻——猛地蒸腾而起,盖过了之前任何膻香。大殿里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无论大巫还是仆从,都齐刷刷地深深垂下头去,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敢发出丝毫声息。巨大青铜鼎壁上的兽面在水汽蒸腾中扭曲晃动,铜铃般的大眼里似流动着狞笑。

大殿深处的高台上,垂着数重象征着王权的玄、纁二色丝缎帷帐。帘幕缝隙后,数道目光惊惶交汇。

“太过了……”一声女子的低语如游丝溢出,随即被另一人仓惶捂紧,“噤声!妄议人牲,是要……”

帘帐后瞬间死寂。但鼎腹中的闷响和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已如同诅咒般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弥漫整个宫宇。

殿门沉重的阴影下,伊尹默默伫立着,如同一尊蒙尘的青铜古像。他没有低头,也没有回避。混浊的鼎沸之声、那股非人的恐怖气息,清晰地灌入他的耳鼻。但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花白稀疏的胡须在微弱的气流中极其轻微地抖动着。他垂在宽大袍袖里的手,枯硬的手指深深陷入掌心冰冷的皮肉,留下几弯渗血的月牙痕迹,如同古老青铜上难以磨灭的刻痕。

夜色浓重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无声笼罩着摄政伊尹那座异常简朴的府邸。书房内只燃着一盏小小的陶豆油灯,如豆的光晕仅能勉强铺开方寸之地,映照着书案旁端坐的身影。

枯干的手指从木碗中拈起几粒饱满的麦穗,小心翼翼地摘去麦壳。动作缓慢而精确。烛焰被窗外溜进的寒风吹得一阵轻晃,映照得案头卷开的简牍上墨迹幽深斑驳,文字在光影摇曳中变得模糊不清。

“咿呀——”一声极其轻微的推门声划破寂静。一个身着常服的老仆悄无声息地进来,手中捧着一盏温度刚刚好的汤药。他动作轻缓地置于案角,随即垂手侍立一旁,目光低垂,不敢惊扰主人的沉思。

伊尹缓缓抬眼,目光停留在那份摊开的密报简牍上。字迹清晰得刺目:“……南郊民言,今岁贡赋过常,新加‘筑台’力役……王猎,损稼穑百余亩,不予偿……巫卜于明光台,烹……”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最后几字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上刚刚被麦壳边缘割出的新鲜伤口。刺痛细微而持续,带着一种真实的醒觉感。良久,那衰老却不失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汤王在时……宫室不过数椽……”

老仆的身体微微一震,头垂得更低。他知道,“汤王在时”……这四个字,在老主人心中所蕴含的分量。

伊尹不再看那份诉说着令人心悸内容的密报,手指重新从碗中拈起一粒麦穗,近乎固执地继续着剥离壳的动作。

这麦穗的硬壳,每一道棱,都像先祖刻在龟甲上的痕迹;这麦粒的洁白温润,又恰似人心向善的微光。他剥开坚硬的外壳,让柔软的内里显露出来,仿佛在完成一场微小却又至关重要的仪式。

动作沉缓,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和自省。

仲春的气息尚未来得及在桐宫完全舒展开,便被一场骤然而至的倒春寒粗暴地覆盖。天幕阴沉似铅,低低压在陵园上空,铅灰色的积云沉重得几乎要坠落下来。没有一丝风,空气冰冷粘稠,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汤王墓前的低矮宫室在无边肃杀的雨幕中如同卑微的虫豸。残破的茅草顶棚根本无法抵挡这凄风苦雨的不断侵袭,不断有冰凉的水滴从腐烂的草茎间隙漏下,滴滴答答落在室内布满湿滑青苔的铺地砖上,也落在蜷缩在墙角茅草堆里的太甲身上。

寒意像无数冰冷的爬虫,无孔不入地钻进破旧的葛麻单衣,贪婪吸噬着他体内残存的热量。太甲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嘴唇因寒冷和饥饿而呈现出一种发绀的灰紫色。

“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宫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尊粗陶的汤碗——仅有的用来接屋顶漏雨的容器——已在昨夜被漏下更多的雨水灌满。太甲艰难地挪动冰冷麻木的双腿试图起身去倒水,却因双腿支撑无力,身体猛然失去平衡!他整个人向前重重栽倒,摔在那冰冷湿滑的地上。那尊粗陶碗也未能幸免,被他下意识乱抓的手臂带翻,狠狠砸在铺地砖上,瞬间碎裂成一摊刺目的陶片!

他狼狈地摔在一地的碎片和粘腻污浊的脏水里,额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传来一阵锐痛。有温热的液体沿着眉骨慢慢淌下,模糊了视线。

混乱中,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象征着商王尊位的玉璋从破损的衣襟里滑落出来,“叮”地一声跌在旁边的陶片上,毫发未损。温润的玉质浸在冷水中,泛着一种幽暗冷漠的微光。

他半撑起身体,浑浊的泥水浸透了破烂单薄的衣袍,彻骨的冰冷包裹着他,让他想起明光台上沸鼎里升腾的白色雾气……那些曾经在他命令下坠入沸水的生灵,临死前,是否也是这般噬骨的寒冷?

他猛地抬起布满泥渍血痕的脸,视线穿过空洞的门框,死死钉在外面那片凄风冷雨中兀自屹立的土冢。祖父商汤长眠于此,墓家极其简朴低矮,没有任何彰显功业的宏伟石刻,只有几丛被冷雨打得簌簌发抖的荆棘在其上徒劳挣扎。

“昏君?桀纣?!”太甲猛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狂笑,喉咙像被砂石摩擦,声音疯狂地穿透雨幕,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在冰冷的陵园石壁间回荡、撞响、最终消散,“祖父!您睁眼看看!这就是您忠心耿耿的‘奴隶’给您选的路啊!!!”

凄厉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剧烈的喘息。他艰难地在冰冷污浊的泥水里扭过身体,不顾那些尖锐的陶片再次划破衣衫和皮肉,猛地伸手向前,狠狠攫住那枚摔落在水中的玉璋。温润的玉石紧贴着他冰冷的掌心。

他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喘息都抽动着肺腑深处的寒意。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手中那枚象征至高权柄的玉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白凸起。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射出狂乱的光,穿透重重雨幕,死死钉在陵园入口处那个静立在冷雨中纹丝不动的身影上!

伊尹独自伫立于陵园入口处那座低矮的阙门下。雨水顺着早已刻满风霜的苍老面容蜿蜒而下,冲刷过深刻的皱纹,仿佛一道道新的伤口。他甚至没有披蓑,一件单薄的葛麻旧袍已在冰冷的雨水反复侵润下紧紧贴服在枯瘦的躯体上。他就像一截经历了无数次风雨、深陷泥土之中的老树桩子,沉默地与那漫天泼洒的、无情的雨水浑然化为一物。

他默默凝视着不远处那方低矮的土冢,目光深似幽潭。雨水顺着他稀疏的灰白发梢流下,一滴接着一滴,砸落在地面泥泞的水洼中,留下微弱的水痕,转瞬即逝。

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落下,打在残破宫室单薄的茅草顶棚,打在荒草离离的冰冷封土堆上,打在阙门下石雕般的身影身上,发出持续而单调的、令人几近崩溃的噼啪哗啦声。整个世界都被这灰色冰冷的绝望雨幕所笼罩,仿佛将永远沉沦其中。

凄风苦雨终于在某日傍晚后歇止脚步。汤王墓上积水缓慢渗入泥土,留下无数浑浊不堪的泥泞小洼。夜幕沉重地垂降,陵园完全被寒冷无声的黑暗吞咽进去。宫室内一片漆黑,连一盏微弱的油灯都没有燃起,唯有宫室门框构成的狭小方框里,隐约可见天际悬着几粒冷冰的星点寒光,遥远而疏离。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个瘦小的身影摸索着走进宫室深处,带来一小段勉强能发出微弱光亮的松明。守陵的老翁苍老佝偻的身影随着摇曳不定的光晕在潮湿的墙壁上晃动扭曲。

“贵人……”老翁的声音低哑干涩,带着一种常年沉默导致的迟钝与小心翼翼。他看到太甲依旧蜷缩在角落的那堆潮湿的枯草上,无声无息如同泥塑,浑身沾满泥浆、草屑和水渍干涸后的污迹。

他将那支气味浓重呛人的松明小心地插在墙角一处泥土裂缝里。微弱跳动的火苗在太甲如同死水的眼眸中倒映出细碎而浑浊的光点,仿佛某种行将熄灭的顽念。

“这陵园……原是大邑商都的地方。”老翁没来由地开始诉说,自顾自地在太甲身侧不远处的泥土地上慢慢坐下,也不看对方是否有回应。他摊开手,手心赫然是两块沾满泥土的粗糙陶片,质地原始厚重。

“这是汤王起兵前,商族人用过的器皿啊。”苍老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陶片边缘一个极其简单粗糙的刻痕纹样,“那年月……”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投向门外无边无际的寒冷黑暗,仿佛要穿透时间凝望彼端,“汤王带着族人,顶着夏天的毒日头,就在这桑林地,一耒一耒,挖沟渠,筑土围。没有好田器,就用最粗陋的石锄……”

“有人中暑倒下,汤王也倒下过。可醒来第一句话,必是问:‘渠通到田里了么?族人渴坏没有?’”老翁的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如同古老的青铜回响,“有年遭了瘟疫,部落里十室九空。汤王亲自背着熬好的汤药草渣,挨家挨户送。自己病了,也硬扛着,说王不死,族人不许死!那熬药的罐子上……就有这样的纹……”

松明的光晕里,老翁沟壑纵横的脸浮动着,他摊开手掌,粗糙的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块泥污的陶片,如同抚摸一个垂危婴孩温热的肌肤:“王啊……他不是生来的王,是天选的族长……”他浑浊的目光穿透摇晃的火光,落在汤王那方浸透了雨水、隐在浓黑夜色深处的简朴封土之上,喉头哽咽了一下。

“那时候,”老翁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重量,“他老人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老翁抬起浑浊的眼,仿佛要将这句话清晰地刻进太甲冰封的耳廓里,“‘吾不敢用一人之命,换万民之安。’”

“吾不敢用一人之命,换万民之安……”

这沉缓至极的话语,仿佛带着灼烫的热意,如同青铜在烈火煅烧后骤然投入冰水淬火的声音!这古老誓言带着难以言喻的庄严,穿过幽暗的宫室,狠狠撞击在太甲麻木僵硬的心脏上!

太甲一直如同死水般沉寂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他蜷缩在冰冷枯草堆中的身影仿佛被某种无形却极其沉重的力量击中,绷紧如一张拉满的硬弓!

明光台上那滚烫的鼎水翻腾着……鼎内囚徒最后那刺穿一切的绝望惨嚎声,毫无征兆地撕裂时间的帷幕,在他脑海深处轰然炸响!那皮肉被猛烈滚煮的恐怖气味,混合着眼前这个狭小阴暗角落里泥土腐败的腥气、雨水冰冷的铁锈气息,以及枯草霉烂的酸楚味道,一起猛烈地冲入他的鼻端,直刺他麻痹已久的感知!胃腹深处一阵猛烈的抽搐搅动,排山倒海的恶心感瞬间冲垮咽喉!

“哇……”

太甲猛地侧过身体,剧烈地呕吐起来!数日来腹中仅存的一些冰冷发馊的粗粝食物残渣混合着酸苦的胆汁,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内脏腐味,汹涌地喷溅在冰冷泥污的湿地上!

呕吐带来剧烈的痉挛和窒息般的痛苦。他躬伏在地,双手死死抠抓着身下湿滑冰冷的地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呈现出可怕的青白色。他拼命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拉动破败的风箱,撕裂着胸腔深处早已冰封的血肉。

松明火苗被他动作带起的气流摇动得更加疯狂,昏暗的宫室墙壁上,他佝偻痛苦的身影也随之剧烈扭曲跳跃。

守陵老翁沉默地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脸上的悲悯如同刻刀雕成,凝固不变。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慢慢抬起瘦骨嶙峋的手,用身上那件同样破旧却干净得多的葛袍袖子,轻轻拭去了那块陶片上沾染的泥污。

宫室门外,无边的黑暗和沉寂。只有太甲沉重、艰难、仿佛濒死般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持续地撕扯着浓重的夜色。

不知过去多久,那股痉挛般的恶心与翻涌终于略略平息。

太甲半趴在冰冷污秽的泥地上,胸腔仍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室内回荡。一丝微弱的松明光线颤抖着渗入他半阖的眼帘。视野模糊摇晃……残破的宫室顶棚……潮湿的墙壁上斑驳的青苔……

这一切扭曲晃动着,最终汇成那口沉重狰狞的青铜大鼎!鼎壁上刻满商族历代守护的威严兽面纹,在跳动的炉火映照下却扭曲成了无数张无声咆哮的、痛苦挣扎的人脸!鼎腹内,浑浊滚沸的汤水正将他亲手投进去的囚徒的肢体吞噬、撕裂!那临死前最后一声足以撕裂人魂魄的、短促到极限的惨嚎声浪,如同凝固的利剑,再一次狠狠贯穿了他的头颅!还有那股味道……那独属于明光台煮人飨神的、令人灵魂窒息的皮肉焦糊腥膻之气,仿佛实质般粘稠地裹缠住他的全身!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从他痉挛的喉咙里挤出。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沾染泥渍血痕的双眼死死盯向汤王那方浸透雨水、静卧在浓黑夜色中的简朴封土!

残存的松明光线微弱地挣扎着,勉强勾勒出那封土上几丛被风雨蹂躏得东倒西歪的荆棘残影,脆弱得如同风中枯骨。一种足以碾碎灵魂的痛苦与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恐惧狠狠攫住了他!那不是对身后摄政王伊尹的恐惧,也不是对遥远不可知天命的恐惧。

他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猛然砸中头颅,震得魂飞魄散!

“我……我……”

太甲喉咙里咯咯作响,破碎不成句。

冰冷的泥水漫过他的指尖,刺骨的寒意透过皮肤蔓延至骨骼深处。他失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方矮小的、在夜色中沉沉默哀的孤冢,那被自己亲手碾成齑粉的陶片上简陋的古拙纹饰,守陵老翁摩挲陶片时温柔而悲怆的手势……

最后,那穿透数十年风霜雨雪的八个字如雷霆般响彻耳际:

“吾不敢用一人之命,换万民之安!”

“我……我……”太甲喉咙里再次发出破碎的呻吟,语不成句。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在冰冷的泥泞中重新爬起!麻木僵硬的膝盖根本无法支撑他的身体,每一次挣扎都狼狈地重新摔回泥浆里!刺骨的冰冷和绝望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绞紧了他的心脏!

冰冷的泥水漫过他的膝盖,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针,深深扎入骨髓深处。他最终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半伏在那片祖父毕生守护过的冰冷泥泞之地上,对着那方低矮土冢的方向,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额骨狠狠撞击在带着碎冰碴的泥泞之上,发出沉实的闷响。冰寒泥浆瞬间没过了口鼻!但他毫无知觉!滚烫的液体从他早已干涸的眼眶中疯狂汹涌而出,与他埋首之处的冷泥污水交融在一起,留下滚烫的印痕,转瞬又被更冰冷的黑暗吞噬。

压抑到极限、破碎不成调的呜咽声终于从他沾满泥泞的口中发出:

“我……践踏了……您亲手……创造的一切啊……”

商汤的封土堆旁,被反复踩踏的泥浆地冻成冰壳,又在下午微暖的阳光中融化了些许表层,形成一层滑腻冰冷的烂泥浆。太甲站在泥泞边缘,目光牢牢盯住不远处泥浆地里躺倒的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老人骨瘦如柴,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的恐惧,他手中那根赖以行走的粗旧树枝横落在泥水中,显然是在这又湿又滑的初春地面上摔倒了,此刻正徒劳地在冰冷的泥泞里挣扎。

太甲下意识环顾四周。不远处,守陵的老翁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他不再犹豫,大步迈入冰凉的泥浆中。稀烂冰冷的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小腿,刺骨的寒意立时穿透了本就单薄破旧的葛麻裤腿!他打了个寒噤,却咬牙强忍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老人艰难跋涉过去。

靠近摔倒的老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腥臊恶臭——那是老人排泄物失禁的味道。太甲的胃下意识地剧烈痉挛抽搐了一下!但被他死死按住了,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呕吐感。他弯下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穿过老人的腋下。

皮肤触碰到那件散发着恶臭、沾满冰冷粘稠泥污的破烂衣衫时,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黏腻冰冷触感。一股极其强烈的抵触本能几乎瞬间冲垮他的意志,想要立刻抽身逃离。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手臂骤然发力!

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体沉重异常。太甲感觉手臂的肌肉在撕裂般抗议,脚陷在黏稠的冰泥里根本借不上力。两人如同在泥潭里徒劳挣扎的沉重石臼,每一次拖拽都伴随着扑哧的泥浆声和太甲牙齿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的咯咯声!汗水混着泥浆,从太甲额角涔涔而下,渗入眼角火辣辣地疼。

短短几步路,漫长得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

终于跌跌撞撞地将老人拖到边缘稍微干燥硬实些的土埂上。太甲浑身脱力地松开手,自己则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泥地里,剧烈地喘息。胸腔如同破败的风箱剧烈抽动。老人躺在干些的泥地上,浑浊的眼睛里依旧布满惊疑不定,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感谢的声音。

休息片刻,太甲挣扎着重新站起,默默走到老人身边蹲下。他找到老人那根被泥污糊住的树枝拐杖,用自己衣襟尚且干净的角落一点点擦拭着上面肮脏黏腻的泥浆。又撕下自己衣袍下摆的布条,小心地将拐杖断裂处被泥浆浸泡得几近朽坏的接合处用力捆紧扎牢。

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慢将拐杖递到老人手中。老人那双布满皱纹、颤抖不已的手,终于死死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牢牢握紧了自己赖以支撑的木杖,口中含糊不清地呜咽了两声,似乎在表达感激。

太甲默默站起身,冰冷的烂泥沿着他那件沾满污秽的旧袍下摆不断滴落。没有再看那老人一眼,转身朝着汤王那方低矮的、在初春寒风中沉默矗立的封土堆,蹒跚地走了过去。他站在那被守陵老翁仔细清理过、露出了部分古朴原始陶片的地层边缘处,垂手侍立,浑浊泥泞的袖子在风中无声飘摆。风拂过他泥水淋漓的脸颊,带起一缕沾满泥浆、结成绺的发丝。

在他脚下那片泥地里,清晰地印着凌乱的足迹——一个步履蹒跚、拄着拐杖的老人,最终艰难远离陵园的印痕。

又是一年秋风卷地扫过桐宫的枯草。当第一片早凋的桑叶打着旋从低矮宫室的破损顶棚飘落在太甲面前时,伊尹那如古井深潭般平静的目光,便穿透了远隔数百里的距离空间,久久地停留在了陵园入口处阙门旁那道日渐沉静下来、动作却日益充满了一种奇异力量的背影上。

伊尹坐在亳都摄政王府邸简朴的书房内,窗外微凉的秋风拂过庭院中的桑树,叶片沙沙作响。手中那份由信使刚刚自桐宫带回的简牍,上面的文字早已默记于心:

“……王……亲涉泥淖,救失禁老翁……割己袍为补路者裹伤……尝拒用陵园仅存粟米疗已热疾,转赠邻邑染疫遗孤……日持帚于汤冢前清理……”

秋意更深时,摄政王府邸内的老仆注意到,主人深夜书房灯下的习惯悄然改变了。原本只剥食生麦穗的他,会在碗旁边再摆上一碗滚烫的开水。他不再固执地用指尖去强行剥离每一颗麦粒粗粝的外壳,而是先将麦穗投入水中,浸湿、泡软……等待片刻……然后用指腹轻松捻揉……

枯槁的手指只需轻轻一搓,浸湿泡软的麦壳便轻松脱开。那柔软洁白、象征着生机和力量的新鲜麦粒轻易显露出来,饱满而温润,在他粗糙的掌中散发出一种内敛宁静的光泽。每一次剥离都是一次无声的见证,是对固执外壳的放弃,是对坚韧生机的接纳,是在枯槁与新生之间完成一次微小而重要的仪式。

又是一年冬至时令,寒风如同冰刀般刺骨。伊尹率领着规模不大却足以显示威严的仪仗队伍抵达桐宫时,整个陵园内外早已清冷肃穆。仪仗庄重地停驻在陵园之外肃杀寒冷的旷野中,唯有伊尹在两名最亲信老仆的搀扶下,如一道沉重的墨影,无声步入那早已被冬寒彻底吞噬的园囿入口。

汤王那方低矮的封土在深冬的灰色天穹下静静陈卧,带着一种穿透千古的沉默哀悼与安详。封土前,新铺就的简洁石阶在晨光下泛着湿润清冷的光泽。一道挺拔却清瘦的身影独自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背对着园门,一动不动。

太甲身上只是一件洗得泛白却洁净异常的单薄素色麻衣,腰间束着一根同样素朴的旧布带。他面对着祖父简朴得近乎卑微的墓冢,姿态恭谨庄重如同参加最神圣的祭祀。冬日的寒风如同无形的皮鞭抽打着这片寂寥的空间,也抽打在他身上,但那身影脊背挺直如山岳磐石。

伊尹在老仆的搀扶下,拖着异常沉重缓慢的脚步,踏上那一级级崭新的石阶。石阶在足下传递着冰彻骨髓的坚硬和寒冷。他一步步走近那个跪伏在汤王墓前的身影,终于在距离太甲背后仅三步之遥处站定。他那在朝堂上曾叱咤风云的嗓音,在冷冽的空气中被吹拂得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太甲……”这称呼干涩低沉,是数年来的第一次,“汤冢清净,草木得安,老朽……已能对汤王告慰了。”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叶,打着旋儿在两人之间盘旋。太甲原本纹丝不动、笔直如松的身体,在听到这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后,似乎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仿佛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粒微小的石子。

他缓慢地、似乎耗尽了全身气力才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躯,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转过身来。

岁月如同刻刀,在他曾经飞扬俊挺的面容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曾经如夏鼎般燃烧的锐气已沉淀为秋潭般的深邃与稳重,那份在长期苦役劳作中淬炼出的骨力清晰地透过清瘦的脸颊显露出来,透着一股千锤百炼后的坚韧气息。但当那双映着晨光的眼睛抬起,穿过呼啸的寒风,望向眼前那座如同历经风吹雨打的老树般枯槁伫立的身影时,那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了。

伊尹的身形已瘦削得宛如一张薄纸片,苍老的脊背呈现出比记忆中更加弯曲的弧度,仿佛被无形的重压几乎折断。那张曾经坚毅不拔的面容布满了深深刀刻般的痕迹,每一道沟壑都仿佛诉说着经年的殚精竭虑。稀疏灰白的胡须在冷风中微微拂动。连那双曾经穿透人心、如古井般深邃平静的眼眸深处,如今也只剩下一种即将燃尽的油灯般的浑浊与疲惫——那是一种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时才有的枯槁色泽。

太甲微微仰起脸,试图更清晰地看清这张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浪潮猛然冲垮了他费尽心力构筑的平静堤坝,狠狠地撞击在他胸腔最深处!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干涩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在冷冽的寒风中瞬间变得冰凉,沿着他沾满泥土的脸颊蜿蜒而下。

他几乎是在这寒风中失控地向前踉跄了一小步!双膝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石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伊尹……”一声破碎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哽咽从他颤抖的唇间艰难挤出,穿越冰冷的空气,清晰无比地传入伊尹耳中。那是时隔漫长分离之后,饱含忏悔与孺慕的一声呼唤。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脚下那冰冷的、带着祖先沉睡大地的青黑色石阶上。

一阵比之前更加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穿过这片被两代人精神所重重笼罩的空间。仪仗的旌旗在远处陵园入口低矮的阙楼旁猎猎作响,如同无形的号角声在风中低回呜咽。

伊尹凝视着眼前那埋首于冰冷石阶上无声恸哭的身躯,那曾经被自己亲手流放的君王。良久,一声极轻微、带着某种难以名状如释重负的叹息,混合在呼啸的寒风里飘散开来:“随老臣回去吧……王……”

他那如同枯木般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去碰触那哭泣的肩膀,又似乎在召唤身后侍立的老仆。风将他宽大而陈旧、象征摄政高位却从不曾改变的玄色葛麻袍袖吹得簌簌作响。袍袖在风中鼓荡,如同承载了太多历史的沉重帆布,在太甲模糊的泪眼中骤然凝固。

这一刻,汤王那方低矮简朴的封土、那跪伏于石阶之上无声恸哭的君王、那仿佛已耗尽所有生命精华的枯槁摄政王,都如同一幅刻入古老青铜器的纹饰,在深冬铅灰色的天幕下定格。

亳都的宫阙沐浴在深冬格外稀薄、却极其清冽明亮的阳光里。新铸的铜鼎,在殿堂中炉火照耀下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崭新而厚重的光晕。太甲端坐于王座之上,重新披上象征王权的玄纁二色礼服,纹饰古朴庄重。在他座下,几位精神矍铄的老臣手执简册,正有条不紊地奏报着政务。太甲偶尔点一下头,或低声简短询问一两句。他的手指已习惯性地抚过袖中那枚温润玉璋,感受其上“王”字纹路那坚实平稳的存在感,如同抚过一颗在严寒冰封之后重新开始搏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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