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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帝巡狩南方苍梧的消息传入阳城时,禹正伫立于那条被他亲手驯服、如今被称为“禹河”的宽阔水道旁。初夏的日轮已跃至中天,泼洒下炽烈的光芒,将河面映照成一片流动的熔金。两岸,是望不到边际的青翠稻田,秧苗的尖端在微风里摇曳,凝着水珠,闪烁着无数细碎的光点。农人们弓着背,动作整齐划一,锄头起落间扬起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新叶嫩草特有的清甜与水边菖蒲的锐利香气,氤氲成一股令人心安的、大地脉动的气息。这是一幅孕育了十余载、来之不易的太平丰饶图景。

风掠过广袤的田野,禾尖随之伏动,如同平静水面上漾开的层层涟漪。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微醺的暖意。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这熟悉的、掺杂着汗水和泥土芬芳的味道充盈肺腑。这味道,远比王都庙堂间缭绕的沉香烟气更让他安心。他弯腰,探手,粗糙的手指捻起一株稻秧的根部,仔细审视根系的长势。土壤的湿度、根须的韧性、叶片的青翠程度,都是这本无字天书上最直接的奏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得仿佛撕裂布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碾碎了这片宁静的河岸。一骑快马卷着烟尘,如离弦之箭般冲下土坡,马上的使者甚至不顾坐骑是否停稳,几乎是滚落下来,连滚带爬地扑倒在禹沾满泥水的芒鞋前。他大口喘息,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胸腔剧烈起伏,喉间发出风箱般嘶哑的悲鸣:“司……司空!不……摄政王!帝舜……帝舜崩于苍梧之野!”

“崩于苍梧之野……”

短短六个字,如同六把无形的冰锥,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凿穿了禹脚下这片刚刚结实的安宁薄冰。他手中那株刚拔起、根须还连着新鲜湿泥的野草,簌簌地在他宽厚布满老茧的掌中抖动,如同风中残烛。那耀目的阳光仿佛一瞬间变得酷烈无比,灼得人眼前发黑。时间仿佛轰然倒流三十三年——帝尧梓宫前的凛冽肃杀、太和殿上剑断冕旒时的金石裂帛之声、那九个字字如血刻入骨髓的“司空掌水土……斩!”,还有……在充斥着绝望与淤泥的河道旁,那匹飞驰而至带来涂山死讯、累毙于途的骏马……十三年与洪魔搏命的浴血腥风,与十七年摄政天下如履薄冰的殚精竭虑,汹涌奔腾的记忆洪流冲撞着眼前这片金灿灿的稻田与平静的河川,激荡出无声的惊涛骇浪。他缓缓闭上眼,试图压下胸口剧烈的翻腾,再睁开时,那双历尽沧桑的虎目深处,汹涌的波澜已被强行按下,唯余深潭般的沉重与凝定。

“备马,即刻回阳城。”禹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磐石滚过河床,“告谕九州:举国缟素,为帝舜致哀。厚恤三苗部族,收敛帝德遗躯。”

苍梧之野,在初夏的骄阳下,弥漫着一种与季节不符的悲怆。山峦默立,草木仿佛也低垂了枝叶,沾染了无言的哀戚。三苗部族的祭火在旷野上燃烧,松枝噼啪作响,升腾起直冲云霄的青烟,化作缠绕山巅的长练。部族长老们脸上画着苍白的石粉纹饰,身披黝黑粗粝的蓑衣,以最古老的敬拜大礼,匍匐在一座新搭就的简陋木棚之外。他们黝黑的额角紧贴在温热的泥土地上,口中吟唱着语调奇古而哀沉的挽歌,旋律回荡在山谷间,诉说着对一位外来圣王最深沉的悼念与臣服。舜帝至死,他风尘仆仆的行囊里,没有珠玉金箔,没有珍馐佳肴,唯一的“珍藏”,是半卷几乎被翻烂了的、用坚韧兽皮拼接而成的《禹贡图》。图卷边缘已被岁月和无数次抚摸磨得油亮起毛,仿佛诉说着主人不息的行程与殚精竭虑。图卷之上,密集而清晰的线条勾勒出九州的轮廓,星罗棋布的河道湖泊旁,那些深深楔入皮卷里的蝇头小字——“兖水通济”、“淮导导雒”、“河过龙门”……以及那道纵贯神州、直指东海的朱砂红线旁,两个如斧凿般刚劲的字迹——“禹河”。

一路披星戴月,马蹄踏碎了无数关山的烟尘,禹带着一身风霜出现在木棚之外。他拒绝了所有随从的搀扶,推开想要为他拂去袍角尘土的手。一身素缟的他,仿佛一座孤峰,沉默地踏入这片弥漫着松脂苦香和死亡气息的棚内。棚内光线昏暗,仅靠几支简陋的松脂火把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在舜帝覆盖着素白麻布的遗容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幽影。时光早已消解了这位圣王脸上那些曾令人敬畏的棱角锋芒,留下的,只有一种被风霜浸透的、难以言喻的平和与澄澈,如同被岁月激流冲刷千年的美玉,温润而内敛。

禹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缓缓跪倒,膝盖接触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没有像寻常臣子那样抚尸恸哭,他的目光落在那卷被妥善放置于舜帝枕边、几乎融入麻布素色的《禹贡图》上。他伸出手,动作极轻极缓,像怕惊扰亡者的安眠,指尖微颤着,小心翼翼地将那承载着半壁山河重量的皮卷捧起。兽皮粗粝的质感熟悉得令人心悸,那正是当年他们父子联手治水时所用的材质。他的指尖抚过皮卷上每一处增补的笔触、每一处新增的标记,那些蜿蜒曲折的墨线,是他们父子用脚丈量、用心血描绘出的生命脉络。当指腹最终按上图卷中央那道最为粗犷、力透纸背的红线——“禹河”二字时,他仿佛感受到了皮卷下,舜帝那双已然冷却却曾充满期许与托付的手的温度。

三十三年!从那个雷雨交加、梓宫之前被冠以“司空”之职的清晨,到眼前这苍梧野棚中覆盖着麻布的冰冷遗躯。治水途中的千难万险,摄政之时的百般掣肘,多少次朝堂之上君臣相疑又相护的艰难博弈,多少回夜深人静面对《禹贡图》时的忧思如焚……所有的隐忍、坚持、疲惫、孤独,都在指尖按上“禹河”二字、确认眼前这个如山岳般巍峨的指引者彻底消失的这一刻,轰然决堤!支撑了他数十年、如同中流砥柱般的脊梁猛地弓了下去,额头死死抵在粗粝冰冷、混合着野草与泥土气息的地面上。一股无法抑制的巨大悲恸从胸腔最深处炸裂开来,化作沉闷压抑至扭曲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呜咽,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浑浊滚烫的泪滴,大颗大颗,无声地砸落在铺满干燥野草的地上,迅即洇开一个个深色的烙印,如同山河版图上增添的哀伤印记。棚外三苗长老们的挽歌如沉郁的波涛,拍打着木棚的墙壁,棚内却只剩下这压抑到灵魂深处的呜咽,宣告着一种牢不可破的君臣、亦或父子般的精神纽带彻底断裂,将这片广袤而躁动不安的山河,沉重地、毫无保留地压在了他一个人的掌心之上。

三年的孝期,如同一场无尽无休、笼罩四野的寒霜大雪,覆盖了都城平阳,也覆盖了整个天下。昔日喧闹的集市变得冷清,高亢的歌声沉寂下去。宗庙的巨大殿宇内,沉重的黑漆梓宫巍然停放,如同蛰伏于阴影中的巨兽。舜帝的遗容被掩盖在华丽的殓服与厚重的棺椁之后,唯余肃穆的祭器和缭绕的香烟。

禹身着玄端素裳,作为摄政王,一丝不苟地主持着繁琐至极、代代相传的祭奠大典。每一次叩首、每一次上香、每一次肃穆的移步,都如同青铜熔铸的雕像,精准而庄重。深邃的眼眸里,是沉积如山的哀思,如同沉入古井中的寒石。大鼎中牺牲的脂肪在烈火的舔舐下滋滋作响,哔剥炸裂,滚烫的脂油滴落在通红的炭火上,腾起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烟雾。夔亲手谱写的颂乐在金碧辉煌的庙堂中幽幽回荡,钟磬齐鸣,肃穆悠长的旋律歌颂着舜帝治水、定九州、和万民的巍巍德业。

然而,在这宏大的祭乐声浪之下,在这弥漫着香火与牺牲气息的庄严帷幕之后,另一根无形的弦早已悄然绷紧,正发出令人心悸的低鸣。

每当夜深人寂,沉重的宫门在身后悄然合拢,禹独自步入处理政务的偏殿,烛火将他的身影无限拉长,投射在空阔的地面和冰冷的墙壁上。案头的简牍堆积如山,灯火摇曳,光影在他刻满皱纹的脸上跳跃。只有当处理完最后一封关于边邑风化的紧急奏报,他搁下笔,踱步至那扇面朝东方的巨大窗户前时,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才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澜。目光穿透浓重的夜色,仿佛越过高耸的宫墙与苍茫的原野,投向那座被称为“虞”的城邑——商均的封地。

年轻的商均,作为先帝唯一的子嗣,自然以嗣子身份守孝。他沉默地跪立在宗室队伍的最前列,一身重孝缟素,宽大的孝服衬得他本就略显单薄的身躯更加脆弱。孝服之下,是压抑不住的青春躁动和日益滋长的怨忿。那偶尔抬起头来,投向高踞庙堂之上、代行父权的禹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孺慕,更藏着锥心的不甘与一丝被强压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火苗。他的身影如同一株生长在帝王陵寝旁、被巨大阴影笼罩、倔强向上刺破黑夜的锐利新竹。

禹看得清清楚楚。那眼神,是少年人对被剥夺的、自认为理所当然继承权的耿耿于怀;是对这偌大帝国权柄理应归属的本能渴望与失落;更是对禹这十七年摄政所建立起的无可撼动威望的深深恐惧与怨怼。每一次目光交汇,都像一次无声的较量和审视。宗室之中,那些年迈的、与舜帝血脉相连的叔伯们,看着商均,又望望禹,眼神复杂,忧虑与盘算在昏花的眼中交织。年轻的臣子们则心思各异,或忠心事禹,或观望踌躇,或悄然向商均递送着似是而非的暖意。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夜,这微妙而紧张的暗流在平阳华丽的宫室深处、在庄严的宗庙内外、甚至在每一次诸侯使臣觐见的寒暄礼仪之下,无声地流淌、积蓄着压力,等待着某个临界点的到来。

当宗庙正殿里最后一次燎祭的青烟,如同一条幽怨的青色长龙,缓缓升腾,与殿宇高耸的藻井相交,最终消融在空旷的穹顶深处,代表着舜帝最后的灵魂香火归于太虚。夔,这位掌管礼乐的大乐正,用他那苍老依旧清越的嗓音,清晰平稳地吐出两个字,为这场长达三年的浩大告别画上了句号:

“礼——毕!”

低沉悠长的“毕”字余音在空旷的殿堂内回荡,仿佛一扇属于旧时代的沉重石门,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带着悠长的叹息,缓缓合拢。

翌日黎明,平阳城尚未苏醒。浓重的霜华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宫阙巍峨的飞檐斗拱、空旷的御道石板以及城墙黝黑的垛口。寒气刺骨,空气仿佛凝固了。

高大宫门前的石阶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身影——禹。他换下了象征摄政王尊位的玄端玉冠,褪去了所有彰显权势的华贵配饰,仅仅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甚至有些粗糙的麻布素服,宽大的袖摆被晨风吹得微微鼓荡。身旁仅有几名同样粗衣打扮、背着简单行囊、沉默如老树根般的老仆。一辆没有任何华美装饰的黑漆木车停在阶下,辕马喷出的鼻息在清冽的空气中凝结成两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拒绝了所有象征性的辞行仪仗和徒增牵挂的送别人群。禹在象征着平阳权柄中心的最高阶陛之上,对着那扇已然紧闭、隔绝了旧日辉煌的宗庙大门,深深地、整肃地一揖。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这十七年的一切荣辱、担当与复杂纠葛,都沉淀在这一揖之中。然后,他猛地、决绝地转身!宽大的麻布素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如同收起的帷幕。

他步伐沉稳,一步、一步,走下浸透着无数帝王足迹的冰冷石阶。每落下一步,似乎都离那个沉重不堪的位置远了一分。当他踏上简陋车辕,准备登车之时,身后那两扇巍峨厚重的宫门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重而刺耳的“吱嘎——咔啦!”声,如同沉睡巨兽骨骼摩擦的声响。巨大的宫门被人从里面费力地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缝隙里,毫无预警地出现了一张年轻得令人心痛的脸——是商均!显然彻夜未眠,眼窝深陷,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昔日苍白的面色因惊愕、愤怒和巨大的失落而涨得通红。他紧咬着下唇,一丝不祥的殷红血线已悄然渗出。那复杂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碎冰,包含着被抛弃的错愕、被无视的羞愤、被釜底抽薪的巨大恐慌以及对未来的茫然绝望,死死地攫住了禹那毫无犹豫、即将离去的背影!那眼神似乎在无声地呐喊:“你就这样走了?将这虚位留给我?还是彻底夺走了属于我的所有?!”

禹登车的动作没有丝毫凝滞。他甚至没有回头,哪怕是一瞥。宽阔厚实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只是一个轮廓,对那两道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置若罔闻,仿佛那只是寒夜中掠过的微不足道的尘嚣。他稳稳地坐入车厢。

车夫甩出一记清亮的响鞭,划破黎明的沉寂。鞭声如同命令。车轮开始转动,碾过被霜华浸润得坚硬冰冷的青石御道,发出“轱辘、轱辘”的单调而坚定的声响,与马蹄敲击石板的“哒、哒、哒”声交织在一起,在这空旷的宫门前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空旷感,一路向东,碾过渐渐喧闹起来的都城市声,驶出高大的城门,驶向那座籍籍无名的东方小邑——阳城。

阳城的所谓“宫殿”,不过是倚着一座低矮土丘的缓坡,新垒起的几间黄泥草屋。墙壁是粗砺的黄土混合着草茎,尚透着潮湿的气息。院子仅以稀疏的竹篱相围,几株新栽的垂柳,纤细的枝条在晨风中无力地摇摆,嫩芽尚未铺展。没有王都宫阙的崇峻威严,没有朱墙碧瓦的堂皇气象,只有一种近乎蛮荒的质朴与难以言喻的寂静。

禹住下后的第一件事,并非梳理政务,而是立刻带着老仆和城中为数不多尚有力气的老人、孩童,在屋后那片向阳的缓坡上开辟出一片不大的空场。他亲自操起粗重的石斧和铜锸,刨开泥土,如同当年开凿河山。在一片夯实的平地上,他令人将那柄陪伴他战洪水、劈巨石的巨大石矩——石质粗糙,棱角分明,上面布满了铜斧砍劈留下的深刻凹痕——深深地、稳稳地竖立其中。石矩投下的影子,便是一条精准的测日轨道。石矩之旁,一方未经雕琢的粗砺石案上,那份陪伴舜帝走完最后一程、见证了最高权力交替的《禹贡图》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兽皮卷轴的边缘被摩挲得油亮发光,如同一段古老河岸的记忆留痕。

自此,禹的日常被简化到了极致。布衣短褐,麻绳束腰。晨曦微露,他已扛起沉重的骨耜或石锄,与城中寥寥可数的几个老弱一起,躬耕于城郊那些刚刚被开垦出来、土坷拉都尚未松透的稀疏田垄上。炎炎烈日当空,他可能又扛起了测量水准的巨大长竿和象征绳墨规矩的长绳,独自跋涉在阳城周边起伏的丘壑之间。他用脚步丈量土地的高低向背,用手指感知水流的缓急深浅,将每一处细微的地势变化、每一片适宜耕种的坡地、每一股可资利用的溪流泉水,都详细标注、添补在那张日臻完善的兽皮舆图之上。夕阳西沉时,他便回到那根巨大的石矩旁,看着石矩的影子在石案上拖长、移动,然后默默地记录下刻度与光影的变化。

他那刻意的疏离与沉默,非但未能冷却天下人心,反而如同投入干柴堆的火星。阳城那原本狭窄简陋、仅供行脚商通过的城门外,数日之内便热闹得如同王都集市!初时是邻近几个仰慕禹的威名的小部落酋长,骑着瘦马,带着山野间猎获的兽皮、新采的草药和简陋的陶器前来。随后,豫州、兖州、青州这些中原腹地的强大方伯们,也乘着华贵的轩车,由健壮的武士拱卫着,驮来了成箱的沉重青铜礼器、珍贵的玉石圭璋、成捆精美的葛布丝绸。豪华的车轮碾压在阳城城外泥泞原始的土路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辙印。日复一日,当禹结束一天的劳作,踩着田埂的泥土走向他那低矮的土屋门口时,总会被无数神情恭谨、言语恳切、乃至眼含焦灼的诸侯使者拦住。

“摄政王!”豫州伯拱手至额,声如洪钟,“天下汹汹,不可一日无主砥柱啊!”

“商均公子虽为帝子,然其年少德薄,民望未孚!万民心之所向,唯摄政王也!”兖州伯言辞恳切,眼神却锐利如钩。

“摄政王!四海仰您为父!若不顾黎庶倒悬之忧,犹如江河断流,是为不仁!”青州伯的话语已带上责备的意味。

更有雍州的使者,态度近乎强硬:“昔者帝尧禅舜,乃天下为公!今者帝舜禅禹,天命昭昭!摄政王若固辞不受,是违逆天心,有负民望!是弃九州于不顾!”这质问如鼓点般敲打在禹的心上。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岩层,一层又一层地加诸于禹那并不宽阔的肩膀之上。然而无论面对如何诚挚的推举、慷慨激昂的陈词,甚至是隐含威胁的诘问,禹只是沉默。有时是放下手中正记录水文的炭笔,有时是将整理谷物的簸箕轻轻放在脚边,抬起头。那张被风雨刻画出深壑的脸上,皱纹似乎又添了几重,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如同大地般深沉的疲惫与无奈:“天命所系……万民所望……再容老夫……细细思量……斟酌一二……” 他挥了挥沾满泥屑草屑的手,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向那间低矮朴素的草屋内室,只留下一个沉默、坚毅、却又透出无限孤寂与忍耐的背影。那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很长很长。

而此时,远在虞城,商均的宫室却呈现出另一种截然相反却同样令人窒息的景象。建筑华美大气,廊柱雕梁,彩绘辉煌。宫院内铺设着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反射着清冷的光泽。然而,这华美仿佛一个巨大的、空洞的叹息。商均身着用金线绣着繁复纹样的崭新黑袍,努力挺直腰背,端坐于象征身份地位的华盖之下,模仿着他记忆中父亲舜帝威临四海的姿态。

但空旷!令人心寒的空旷!除了几个忠心于舜帝一脉、须发皆白、步履蹒跚的老贵族偶尔乘坐着同样古旧的轩车前来,带着安慰与无力的支持外,宽阔得足以容纳千乘的宫前广场上,总是空空荡荡,干净得连觅食的鸟雀都不愿多停留片刻。偶尔,一两个奉召前来的低阶属吏,行色匆匆地进入那宏大的宫门,毕恭毕敬地行礼如仪,但其游移躲闪的眼神,紧盯着自己鞋尖的局促姿态,暴露了他们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敷衍。礼仪一毕,他们便如蒙大赦般迅速躬身告退,脚步急促地逃离这冷寂得如同巨大陵墓的宫殿。华丽空旷的宫室成了一座巨大的、冰冷的牢笼,商均端坐其间,却感觉自己比匍匐于泥泞中的蝼蚁更加渺小与无助。

每一次,从远方飞马传来的关于阳城门外何等车水马龙、诸侯如何络绎不绝恳求禹登位的消息,传到他的耳中,都像一把裹挟着粗砂、锈迹斑斑的钝刀,反复地、毫不留情地剐蹭着他仅存的、年轻脆弱的尊严与骄傲。那消息如同毒液,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名为“希望”的火焰浇灭,只留下被灼烧后的焦痕与剧痛。终于在一个朔风呼啸、月色被乌云吞噬的夜晚,压抑了三年又三年的情绪终于失控!从那座最豪华寂静的宫殿深处,传出了年轻男子撕心裂肺、如同困兽绝望般的哀嚎:“为什么?!为什么——!”紧随其后的,是稀世美玉重重砸在坚硬石地上的清脆爆裂声,沉重陶鼎被推翻后倾泻出的酒浆流淌声,精致屏风被巨力撕裂、倾倒的轰然巨响!这狂暴的声音撕碎了宫殿的静谧,然而转瞬又被更庞大的死寂彻底吞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只留下冰冷的瓦砾与满地狼藉在黑暗中喘息。

消息像长了翅膀,乘着风,掠过九州的每一寸田野、每一道山梁、每一条驯服或仍桀骜的河道。禹在阳城的坚守与沉默,与诸侯在虞都门前的冷落,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最终在天下人心深处汇聚成了一股无法抗拒、沛然莫御的洪流!

冀州伯——这位曾追随禹征战水患、功勋卓着、性格也最为刚猛的老将,这次驾着他那辆经历过无数战场、沾染着各地五色尘泥和干涸血迹的战车来了!战车辕马膘肥体壮,沉重的车轮在阳城郊外留下深深的辙印。

荆州伯的战船——以千年巨木为材、船首雕刻着狰狞避水兽——劈开了浩荡大江的汹涌波涛,逆流而上。甲板上,是他的亲随护卫,精壮的武士手持泛着寒光的铜戈,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是力量的象征。

扬州的贡物更是惊人!沉甸甸的、未经冶炼的原生铜锭堆成了小山,粗犷原始却价值连城的象牙白如新月,更有成捆成捆从遥远海边运来的、打磨光滑、作为货币使用的光洁贝币!它们被粗麻绳捆扎着,塞满了阳城那可怜的驿站小院和临时搭起的帐篷。

雍州伯则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百人卫队!战士们穿着统一的皮甲,佩戴着崭新磨砺的青铜短剑,步伐整齐划一,在阳城狭窄简陋的街道上列队行进时踏起的烟尘,如同小型风暴!他们是拱卫着雍州使者进入阳城,更是以最直接的武力震慑表达着他们拥戴的决心与态度!

诸侯使者们的声音不再仅仅是恳求和劝告,而是汇聚成一种焦灼、坚定、甚至带着强烈敦促与逼迫意味的洪流,拍击着阳城那低矮的土墙,也拍击着禹那看似坚硬的心防:

“摄政王!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啊!非唯我等之忧,亦是万民倒悬之痛!”

“商均年少德薄,天下之心不在彼处!摄政王若再拒神器,是陷九州于水火!”

“摄政王!昔尧禅舜,大公无私!传为美谈!帝舜临终不言,然其以山河相托,默许禅禹之意彰明较着!今摄政王不受,是逆天道、违民心!非为谦退,实为畏避!弃九州生灵于不顾!”

这来自四方、汇聚一堂的巨压,几乎要将禹那并不高大的身躯压垮。他依旧沉默地在那简陋的石案上绘制他的地图,测算着某条支流未来的走向。当雍州使者那代表强大军事实力的声音如同最后通牒般响起时,禹终于停下了手中刻画河道的尖锐石锥。他抬起头,那张在风中霜里浸染出的脸庞,沟壑如同山川大地般深邃。他沉默了片刻,眼神望向远方似乎永无穷尽的苍穹,又仿佛穿透墙壁看着那些聚集的滚滚车马与武士。深深的疲惫如同浓雾从他微驼的脊背中弥漫出来:“天命……人心……再……再容老夫……细细思量……思量……” 声音干涩滞重,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迟疑。他缓缓地挥了挥手,那动作像一个背负着整个世界的老人,不胜重负,然后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向那间只属于他自己的黑暗而低矮的内室,再次留下那个沉默得如同背负全部山河的背影。然而这一次,所有在场的人都感觉到,那背影里最后的那根弦,已然绷到了极限。

又是一个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厚重的黑暗如同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绒布,紧紧包裹着天地。阳城以东的矮丘上,那根巨大的石矩在灰蓝色的天幕背景下,如同大地伸向天空的无言手指。

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带着新木材气味的柴扉。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的清冽。他一步一步踏过庭院,脚步落在那些被他长久往来踩踏、已经坚硬如石的泥土地面上。他驻足,站在那根静默的石矩旁。

遥远的地平线之下,仿佛有金红色的光流在无声涌动,即将喷薄而出。天地间只剩下风声和自己的心跳。

就在这时,启——他的儿子,那个曾无数次在泥泞堤岸上遥望父亲背影、如今已长成魁梧青年的启,正指挥着几名工匠。他们小心翼翼地挪动、竖立起一块被仔细打磨过的巨大青石板。石板的顶部,深深刻着两个厚重饱满、如同铭文般的字迹:夏 历

当晨曦终于撕开厚重的云隙,第一缕纯粹至极的、熔金般的朝阳光线,精准无比地从东方地平线的缺口处射出,如同一柄无坚不摧的光之巨刃,骤然点亮了石矩的顶端!那粗砺的石棱在瞬间被点燃,闪耀出夺目的绯金光芒!

就在这天地初开、万物屏息的一刹那!

远方!四面八方!通往阳城的每一条黄土小路、每一片莽莽原野之上

烟尘冲天!

如同蛰伏于大地深处的亿万甲兵同时点燃了烽燧!

战车!一辆接一辆,车轴辘辘,旌旗在风中猎猎翻飞,卷起漫天尘沙!

步卒!铠甲铿锵,长戈如林,踏着大地发出沉闷滚雷般的足音!

驮载着礼器、粮食、布匹的庞大牛马车队!牛吼马嘶间,征着九州富庶的物资在尘土中若隐若现!

来自不同方国、绘制着不同图腾的旗帜——龙、凤、熊、虎、蛇、黍稷、水纹……在微凉的晨风中汇聚成一片绚烂移动的森林!

他们来了!诸侯们的车驾早已星夜兼程,从神州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听从着无法抗拒的召唤,向着这弹丸之地的阳城汇聚!如百川归海!

大地在颤抖!那轰鸣的声音如同上古巨神苏醒的号角,带着席卷一切的磅礴气势,以雷霆万钧之势,滚滚涌来!

禹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在熹微晨光中显得格外庄重的“夏历”石版,“寅月为岁首”的刻痕在晨曦中折射着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清冽无比,饱含着田垄的希望与晨间的活力。在身后那如同地裂山崩般逼近的巨大声浪抵达丘下前的最后一瞬,他缓缓、但却无比坚决地脱下了那件沾满露珠、浸润着泥土草木芬芳、象征着他“布衣躬耕”的粗麻短褐外衣。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壳。

两名侍者如同等待了万载的幽灵,无需任何言语,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左侧。一人手中的托盘中,稳稳承托着那件象征着至尊皇权、凝聚着天地玄奥力量的帝王衮服——玄底纁裳!黑色如同深邃的宇宙,赤红色如同奔腾的地火,日月星辰的纹饰在玄色底料上以微妙针法暗绣,在初生的微光中流转着神圣的光晕!另一人则高高擎起那顶象征至高权柄的十二旒玉藻大冕!黑玉般的冕体沉重如山,垂下的五彩玉珠晶莹剔透,此刻被破晓的万道金芒照射,激射出七彩炫目的光弧,仿佛勾连着天地之间的元气!

烟尘已经涌至土丘之下!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冲在最前头的冀州伯那战车上飘扬的玄虎旗帜,看到他激动得须发贲张、涨红的面庞和挥舞着手臂奋力前指的姿势!那汇合了无数诸侯车马、军队的喧嚣声浪如同沸腾的岩浆,轰鸣着、咆哮着,瞬间就要吞噬这小小的土丘!

禹猛地转身!动作如开天辟地的巨斧!带着一种酝酿了十七年、压抑了三年、又最终爆发的决绝!

“呼——!”

随着他雷霆般的转身动作,那件沉重繁复的玄底纁裳被他凌空抖开!如同一幅展开的、描绘着宇宙洪荒的壮丽图卷!瞬间披挂在他那虽历经风霜洗礼却依旧如山脊般挺拔的肩背之上!

金色的曦光此刻仿佛找到了天地间唯一的聚焦!如同液态的熔金瀑布般奔涌而下,将他披上帝王纩衣、被赤玄二色包裹的侧影瞬间勾勒成一幅光芒万丈的剪影!如同为一座沉默万古、支撑天地的巨岳骤然加冕!光芒在其身后喷薄扩散,形成一道炽烈的光轮!

唳——!

几乎就在龙袍覆体的同一刹那!一声清越悠长、裂石穿云般的鹰唳从九天之上传来!穿破烟尘,响彻寰宇!

天宇深处,一只神骏非凡的苍鹰如同从时间裂缝中破出!它身躯巨大,羽翼展开几乎遮蔽了小半个土丘!通体泛着一种深沉如玄铁的幽青光泽,唯有翼尖和翎羽的边缘在初升旭日的照射下,流溢出如同熔炼青铜时才会出现的、冰冷而炽热的铁灰色锋芒!

它乘着地平线上第一股因万马奔腾而产生奔涌向上的猛烈气流,从阳城低矮的茅草屋顶之后,以无可阻挡的姿态!扶摇直上!直刺苍穹!它强劲的双翼每一次有力地扇动,都激荡起肉眼可见的气流漩涡!搅动着被朝霞染成一片瑰丽玫瑰金的薄薄云霭!如同利剑劈开混沌!它以君临天下的磅礴气势,掠过禹亲手竖立的石矩与那方新立的“夏历”石案,掠过土丘上沐浴在金光中的帝王身影,带着撕裂一切的锐风!呼啸着!掠过丘下已然看得清每一张因激动而扭曲面庞、每一杆猎猎飘扬的诸侯旗帜!向着远方那一轮正挣脱大地束缚、势不可挡地喷薄而出、迸射出万丈金芒、煌煌赫赫、不可逼视的太阳!

所有人的呼喊、喧嚣、心跳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停滞!无论丘上丘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神乎其技、几乎颠覆常理的天象奇观所吸引、所震慑!如同泥塑木雕般望向同一个方向!苍鹰的轨迹如同一条金色的闪电,点燃了初升的旭日,在那喷薄的金芒中,展开的双翼仿佛燃烧起来!

“启——!”

禹的声音,如同沉睡的大地发出了第一声宣告春天的雷鸣!蕴含着开凿龙门时那足以撬动千仞巨岩的无上伟力!就在这万籁俱寂、天地动容的一刻骤然爆发!声音穿透云霄,直抵苍穹!

启——那个新立于“夏历”石版旁的魁梧青年!如同当年决堤时分奔涌的洪水终于冲破了最坚固的堤坝!他被父亲这惊雷般的点名唤醒!浑身巨震,筋肉虬结的臂膀瞬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他猛地从躬身的姿势挺直腰杆,如同一杆从地底刺向天空的标枪!一步!仅仅一步,仿佛踏碎了所有的犹豫与过去!

启的身旁,一名侍者早已将巨大的木匣高高捧过头顶!启粗壮的手臂如同巨椽挥动,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力量,猛地揭开了那巨大木匣的顶盖!

木盖轰然坠地!激起草屑尘土!

匣中!一卷用极其坚韧、光滑的楮树皮精心揉制缝合而成的巨大长卷轴——赫然显露!卷首大字如同天铸地造、斧凿雷劈,散发着镇压山河、开创新纪元的磅礴气势!

大 夏 新 历

启深吸一口气,胸膛如同风箱般鼓起!他双手各执卷轴一端,身体如同满弓之弦,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奋力将卷轴的顶端向着初升旭日所在的东方猛地抛扬而去!

“起——!”

坚韧无比的卷轴在浩荡奔涌的晨风中被沛然气机撑开!如同九天上垂落的河图洛书!卷面如同铺展的天幕!其上——

密密麻麻、结构严谨如星图的古老文字!

精确标刻着斗转星移轨迹的二十八宿方位!

细致描摹、山川河流脉络毕现的广袤神州图形!

还有那一个个崭新的、充满生命律动的文字:“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夏至”、“秋分”、“寒露”、“霜降”、“大寒”…… 以及最核心处那以巨大星符标识、北斗斗柄明确指向——“建寅”为正月岁首!

这一刻!所有的一切!文字、星轨、山河、节气、岁首……都在初升旭日亿万道纯粹炽烈的金芒照射下,纤毫毕现!金光流淌其上,仿佛注入了生命的神力!向着天地间每一个屏息仰望的生灵!毫无保留地!庄严宣告!一个新的时间秩序!一个崭新的王朝纪元!于此降临!

山川河流在刹那间被唤醒!仿佛随着这新历的展开而重新流淌!阳光染透了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叶子都闪耀着新生的光芒!

禹那如同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带着开天辟地的伟力,震荡开最后一丝夜色与迟疑,向着冉冉升起、光华万丈的新生太阳,向着眼前跪伏山呼的人海,向着整个苏醒的神州大地宣告:

“自今日起——!改天易时,敬授人时!奉行—— 夏历!”

他戟指长空,声音如同霹雳:

“寅月为岁首——!农事百工,悉由此出!顺天应人——不可违时!”

“万岁——!摄政王万岁!” 早已按捺不住的冀州伯,在战车上发出了震耳欲聋、撕破一切的嘶吼!如同战场上的冲锋号角!

“万岁——!!!万岁——!!!”

如同九天之上落下亿万雷霆!山丘之下,数万人汇聚的声浪!带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爆发出的狂喜与力量!如同远古洪荒中苏醒的巨神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狂暴地轰击在阳城低矮的土墙之上!仿佛要将整座小城从地上托举起来!将那几间简陋的黄泥草屋彻底淹没在这无坚不摧的声波与信仰的洪流之中!神州大地,于此一刻,发出了迎接新纪元的巨大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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