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从来都是带着刃的。
可今日不一样。
玄冥踏着冰晶铺就的台阶往冰窟走时,分明觉出那风里少了几分刺骨的寒——不是风变了,是她身上的甲,先一步替她挡了半生霜雪,如今终于要歇了。她走得慢,玄色巫袍的下摆扫过台阶上凝结的冰花,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当年在不周山祖巫议事时,蓐收总爱捻着的那串骨珠碰撞的响动。一想到蓐收,玄冥的脚步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腰间悬着的冰刃,那刃身上还留着昨日斩罗喉残魂时崩出的细痕,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疤。
“祖巫,慢些。”身后跟着的侍女青禾快步上前,想扶她的胳膊,却被玄冥轻轻避开。
“不必。”她的声音和北境的冰一样冷,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昨日与罗喉残魂缠斗时,她为了护西境的巫民,硬接了一记魔气冲击,至今喉咙里还泛着腥甜。青禾不敢再劝,只捧着一个乌木托盘跟在后面,托盘里铺着雪白的狐裘,是去年玄空从鸿蒙宗送来的,说龙尊特意嘱咐,北境冰寒,让她多添些暖物。
龙尊。
这两个字在玄冥心底滚过,像一块被源力焐热的冰,慢慢化出些柔软的暖意。她想起三日前在西境魔渊旁,罗喉残魂裹着滔天魔气朝她扑来,那魔气里带着龙汉初劫的血腥气,比当年帝俊的太阳真火还要烈。她当时已耗尽大半巫力,寒冰法则在魔气里节节败退,眼看那黑红色的魔爪就要抓上她的心口,一道金光突然从她衣襟里窜出——是龙宇上次为她疗伤时,留在她体内的源力印记。
那金光瞬间化作万丈龙影,龙鳞上的纹路比洪荒初开时的星图还要繁复,一声龙吟震得魔渊都在颤,罗喉残魂惨叫着被击飞,连带着魔渊里翻涌的魔气都被压下去半截。她当时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龙影渐渐淡去,只留下一句温和的传音在耳边:“安心,有我。”
就是这三个字,让她紧绷了数万年的神经,终于松了。
冰窟的门是整块万年玄冰雕成的,上面刻着巫族的图腾,玄鸟衔日,巨鳌驮地。玄冥抬手推开门时,一股更浓的寒气扑面而来,却没让她觉得冷——这冰窟是她当年亲手布下的,里面引了北境最深的灵脉,冰壁上凝结的冰莲,每一朵都含着纯净的水属性灵气,是疗伤的好地方。她走进去,青禾跟着进来,将乌木托盘放在冰窟中央的石台上,又熟练地燃了一盏冰髓灯,淡蓝色的火光映在冰壁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祖巫,要现在卸甲吗?”青禾问,目光落在玄冥身上那套寒冰战甲上。
这套甲,是当年十二祖巫初立巫族时,共工从东海深处采来的玄冰精金,祝融以真火锻了七七四十九日,句芒又在甲胄内侧刻了聚灵阵,最后由后土缀上了九颗避邪珠——每一颗珠子,都藏着一位祖巫的心意。这么多年,无论是战妖庭,还是斗魔族,玄冥从来没脱过它,甲胄的肩甲处留着太一一箭射穿的洞,胸甲上有帝俊太阳真火灼烧的焦痕,连护腿甲的边缘,都被鲲鹏的利爪撕出了一道裂口。这些痕迹,是巫族的战史,也是她的半生。
玄冥点了点头,抬手先去解头盔的系带。那系带是用巫兽的筋搓成的,常年被她的体温焐着,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韧性。她的指尖有些抖,不是因为累,是因为这动作太过陌生——上次卸甲,还是多少年前?好像是在龙汉初劫刚结束时,后土拉着她在昆仑虚的桃花树下喝酒,她喝醉了,后土才帮她把头盔摘下来,笑着说她“顶着这么重的甲,难怪没人敢靠近”。
那时十二祖巫都在,句芒总爱摘昆仑的桃花插在她的头盔上,说“冰着脸配桃花,才好看”;共工总爱和祝融吵着要跟她比战力,每次都被她用寒冰法则冻住胡子;蓐收会把他寻来的奇珍异宝塞给她,说“北境苦,你多留点念想”……可现在呢?句芒的桃花再也没人插了,共工的胡子冻不住了,蓐收的珍宝,也只剩腰间这枚他最后送的冰魄玉了。
头盔“咔嗒”一声落在石台上,发出沉闷的响。玄冥抬手揉了揉额角,那里还留着头盔边缘压出的红印。青禾赶紧拿起托盘里的狐裘,想帮她披上,却见玄冥盯着头盔上的桃花印记出神——那是句芒当年用术法刻上去的,这么多年,风吹雨打,竟还没淡去。
“祖巫……”青禾小声唤她。
玄冥回过神,摇了摇头,又去解肩甲的搭扣。那搭扣是青铜做的,常年被寒冰法则浸染,早已结了一层薄冰。她的手指触到冰时,突然想起昨日龙宇的传音,那声音里的暖意,比祝融的真火还要让人安心。她想起龙宇第一次为她疗伤时的场景,在起源殿的虚影里,他指尖的源力落在她的伤口上,没有灼痛,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暖,像春日里第一次融化的冰泉,顺着血脉流遍全身。
“当年龙尊救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幻觉。”玄冥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跟青禾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你没见过龙尊的真身,那龙鳞比万载玄冰还要亮,龙眼里的光,能照透魔渊的黑。”
青禾点点头,眼里满是敬畏:“玄空大人说,龙尊是开天辟地时就存在的源道之主,连鸿钧道祖都要敬三分。上次妖庭的人想偷袭冰窟,还没靠近就被龙尊的源力震飞了,连尸骨都没留下。”
玄冥的指尖顿了顿,肩甲“哐当”一声落在石台上,露出里面淡青色的里衣。那衣料是后土织的,用的是地府的幽冥蚕丝,水火不侵。她想起后土去地府前,拉着她的手说:“阿冥,我去筑轮回,你在北境要好好的,等我回来,还跟你喝桃花酒。”可现在,后土成了平心娘娘,地府的规矩多,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跟她在昆仑虚的桃树下醉一场了。
接下来是胸甲。这是整套战甲最重的部分,玄冰精金的厚度足有三寸,上面刻着巫族的守护阵。玄冥解开胸前的系带时,能清晰地感觉到甲胄压在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胸口竟有些空落落的。她低头看着胸甲上那道焦痕,那是上次帝俊用太阳真火攻她时留下的,当时火舌裹着甲胄,她的肋骨都被灼得生疼,若不是龙宇及时用源力护住她的心脉,她恐怕早就成了一堆冰渣。
“这道痕,是帝俊的真火烫的。”玄冥指着焦痕,对青禾说,“那天南境的巫民都在喊‘祖巫顶住’,我不敢退,一退,那些巫民就成了妖兵的口粮。可我实在撑不住了,就在我以为要跟蓐收一样走的时候,龙尊的源力就来了——你知道吗?那源力是暖的,比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暖,它顺着我的血脉流到胸口,把真火一点点逼出去,像有人在替我揉着疼处。”
青禾的眼眶红了,她跟着玄冥这么多年,见惯了她在战场上的杀伐果断,却很少见她这样说话——像个卸下所有防备的孩子,在跟人讲着自己最珍贵的念想。她赶紧低下头,去帮玄冥解护腿甲,却被玄冥拦住了。
“我自己来。”玄冥说。
护腿甲的边缘有个裂口,是上次在妖巫界跟鲲鹏打的时候,鲲鹏的利爪划开的。当时鲲鹏的爪子带着腥气,差点就挠到她的膝盖,是句芒用他的木法则替她挡了一下,结果句芒自己却被鲲鹏的尾鳍扫中,吐了一口血。现在句芒不在了,再也没人会在她遇险时,第一时间冲上来替她挡伤害了。
玄冥慢慢解开护腿甲的系带,甲胄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那里还留着一道浅疤,是当年跟刑天练手时被他的巨斧蹭到的。刑天总说她的寒冰法则太“软”,要多练些刚猛的招,可现在刑天也不在了,西境的巫营里,再也没人会跟她抢着练手了。
最后是战靴。靴底钉着玄铁,踩在地上能留下深深的印子。玄冥弯腰解靴带时,动作有些迟缓,昨日被魔气震伤的腰还在疼。她脱下战靴,露出里面裹着的布条,布条上沾着些干涸的血——是昨日护巫民时,被魔兵的骨刺划伤的。青禾赶紧上前,想帮她换布条,却见玄冥盯着战靴里的鞋垫出神。
那鞋垫是用北境的暖绒做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冰莲,是她自己绣的。当年学绣的时候,后土总笑她手笨,绣出来的莲像个团子,可她还是坚持绣了两双,一双自己穿,一双给了蓐收。蓐收当时还打趣她,说“祖巫绣的莲,穿在脚上,连走在火里都不觉得烫”。
“蓐收走的时候,我把另一双鞋垫给他了。”玄冥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跟他说,到了地府,别再像以前那样冲动,平心娘娘会照看着他的。可我知道,他那样的性子,到了地府也闲不住,说不定还会跟地府的阴兵抢着巡夜。”
青禾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冰面上,瞬间结成了小冰晶。她赶紧擦了擦眼泪,拿起托盘里的狐裘,小心翼翼地披在玄冥身上。狐裘很软,裹在身上,像被一团暖云抱着。玄冥拢了拢狐裘的领子,突然觉得浑身都松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觉得,没有战甲在身,也能这么安心。
“把甲胄收好吧。”玄冥对青禾说,“就放在冰窟的最里面,用冰莲围着,别让灰尘落上去。”
“是。”青禾赶紧应着,小心翼翼地把散落在地上的甲胄一件件捡起来,往冰窟最里面走。冰窟最里面有个石台,上面摆着玄冥平日里用的冰刃和巫杖,青禾把甲胄放在石台上,又摘了几朵冰壁上的冰莲,放在甲胄周围,淡蓝色的冰莲映着甲胄上的痕迹,竟像是在替这半生的战史,唱着一首无声的歌。
玄冥走到石台前,看着那套寒冰战甲,突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肩甲上的桃花印记。指尖触到冰冷的甲胄,却像是触到了当年句芒递过来的桃花枝,带着淡淡的香。她想起龙宇说的话,想起他留在她体内的源力印记,想起鸿蒙宗送来的暖物,想起平心娘娘偶尔托阴差带来的消息——原来,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安心养伤吧。”玄冥对自己说,“有龙尊在,有平心在,有青禾在,还有那些等着我回去的巫民在,我得好好的。”
青禾燃的冰髓灯还在亮着,淡蓝色的光映在玄冥的脸上,她的眉眼间,终于少了几分战场的凌厉,多了几分平和。她走到冰窟中央的玉床前,慢慢坐下,玉床是用北境最纯的冰玉做的,上面铺着玄空送来的绒垫。她闭上眼睛,开始运转巫力疗伤,体内的寒冰法则缓缓流动,遇到龙宇留下的源力时,竟像是遇到了老友,温顺地绕着源力转了起来。
源力的暖意顺着巫力流遍全身,喉咙里的腥甜渐渐淡了,腰上的疼也轻了。玄冥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淡的笑——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冰窟里,睡得这么安稳。
外面的风还在吹,可冰窟里很暖。
战甲在冰莲的围绕下,安静地躺着,像是在守护着它的主人,也守护着这北境的一方安宁。而它的主人,正在源力的护佑下,慢慢疗伤,等着来日再睁眼时,能看到北境的巫民笑着向她招手,能听到平心娘娘跟她说“阿冥,我们去喝桃花酒”,能看到龙宇站在阳光下,对她笑着说“安心,有我”。
北境的冰,终会融化。
而她的余生,终会被温暖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