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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忍辱何妨扮商贾,孤灯重叩蕊官门。

霜浓马滑真龙显,一纸惊雷破九阍!

上回书说道,西门庆与王瓶儿于滔天浩劫之中,遁入回春堂秘窖深处,得与白仁兴白师爷相遇,将那连环毒计中暗藏的杀招一一剖白。杨戬、童贯布此死局,所图非小!

西门庆闻听,眼中神光爆射,宛若寒星堕地!他猛一跺脚,震得地窖尘土簌簌而下:

“好!豺狼既引我入网,爷便去砸了那金丝笼!纵是龙潭虎穴,天罗地网,西门庆这把快刀,也要割开几道血口!瓶儿与我骨血相连,白师爷耗尽心力,更有李相公性命相托——此宝,某取定了!杨戬童贯,尔等项上狗头,便是贺爷此番进京的采买!”

当下与白仁兴细定方略,将那取自军械库、饱浸鲜血的金顶川粮图,交于白师爷收好,藏于老何头处。此物已成悬索,且暂引蛇。西门庆所怀揣奔汴京所取之“破局之雷”,正是白仁兴临危所献另一宝匣——匣内非是纸墨,乃是用油布严密裹护的一叠羊皮!上面密密麻麻尽是朱砂符契并若干手印!此乃当年河东路转运司军资交割的铁契凭据!白仁兴沉声附耳低语:

“主翁!此乃当年那童阉监军河西时,伙同杨戬私吞‘神臂弓弦’三万副!为避转运司堪合,更遣心腹勾结西夏强梁,伪作‘马匪劫杀’,交割地点便是这契上‘黑石峡’!彼时押运小吏及部分军卒,或被灭口,或被驱如牛羊入河西死地!只留此私契在彼辈腹心处为凭!谁知几经辗转,竟为李相公所得,视为其滔天罪证,秘藏府中!此番事变,幸老朽于废墟中扒出藏匿暗格…此物一出,童、杨通虏、欺君、侵吞禁军国械之罪,铁证如山!”

西门庆抚摸着那冰冷油布包裹,眼中光芒锐胜刀锋:“好个老杀才!自掘坟墓倒省了爷挖坑!此番汴京,便用他们腌臜心肺所写的‘催命符’,送他们去那阴曹销账!” 又反复叮嘱白仁兴与王瓶儿务须隐匿,只待他消息。

至四更将尽,更深露重,汴河之畔雾气迷茫,方是初冬季节。老何头驾一叶快舟,轻橹破开寂静水面,将西门庆一人送上对岸。西门庆已尽褪残破血衣,换上一身半旧但厚实的暗青色棉布直裰,足蹬千层底布鞋,背上一个不起眼的褡裢,内塞几包上好山东阿胶与两瓶虎骨酒,将那羊皮密契贴身藏在内襟最隐秘处。脸上刻意涂抹尘土汗水,更用些锅灰点了面颊几处,使轮廓略显陌生。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雾气沉沉的对岸——那里埋着他今生所系的两个念想,毅然转身,身影如魅,融入陈留县外杂沓不堪的车马人流之中。

一路行来,不敢走官道大驿。西门庆逢县不入,遇镇则绕,只捡荒僻小道疾行。渴饮山溪,饥食冷饼,夜间或歇野店通铺,或于破庙草堆将就。褡裢里的阿胶虎骨酒是绝佳掩饰。同行商旅偶有搭话,便自称青州药商“孟三郎”,往汴梁大相国寺寻那批旧年托寄的名贵药材(此乃白师爷预先设定的联络暗语),苦于兵荒马乱,道路难行。众人观他形容憔悴,风尘仆仆,所携货物又恰是药商所好,皆不疑有他。

连行七日,终于遥遥望见汴京城郭那如巨龙卧地般的森然巨影。越靠近京城,盘查愈紧。东水门外,城墙上布满新添的刀箭创痕,守军甲胄鲜明,杀气腾腾。吊桥旁哨卡林立,兵丁如狼似虎,对所有入城青壮行旅严加搜检。西门庆排在入城的药商货队里,额角微沁冷汗,面上却不动如山。

“站住!哪来的?入城作甚?”一个歪戴毡帽的都头晃过来,眼珠骨碌碌在西门庆脸上身上打转。

西门庆堆起市侩讨好的笑,忙不迭拱手行礼,一口熟稔的山东西路腔脱口而出:“嗐!军爷辛苦!小的孟三郎,青州府做点草药营生。前年曾托大相国寺寄卖库寄了几十斤上好的冬虫夏草,说是天爷变!这一闹耽误到今日才得空过来看看。”

那都头鼻子一哼,示意手下动手搜身。兵丁粗手粗脚,褡裢里的阿胶药包被抖落开,虎骨酒差点倾翻。西门庆慌忙护住酒瓶,声音带了焦灼:“哎哟军爷小心!这虎骨酒金贵着!汴梁城回春堂老铺等着货呢!王太医亲点的!”(此乃白仁兴联络的另一重身份)

提到汴梁城“王太医”这有些名声的名号,又听是大主顾要的货,兵丁动作略缓,胡乱摸了几把,并未触及西门庆胸口内袋那份要命之物。

“滚吧滚吧!妈的,药味儿恁冲!”都头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西门庆暗中舒了口气,点头哈腰挤出人堆,踩着略显急促的步子混入东水门内那喧嚣万丈、人声鼎沸的街道。一股混杂着脂粉、饮食、马粪和某种潜藏紧张的繁华气浪扑面而来。

汴京城依旧是那个天下辐辏、极尽奢华的汴京。御街两侧商铺酒肆林立,花光满路,人烟浩穰。然而细察之下,市面繁华中却透着丝丝令人窒息的寒意。巡逻的禁军铁甲寒光闪烁,步伐沉重齐整。皇城司的逻卒如同幽灵,身披深色皂衣,目光如鹰隼,在茶肆酒楼间逡巡扫视。街头巷尾不时有青衣小帽的公差押着衣衫褴褛的囚徒匆匆而过。一张张新贴的缉拿告示在墙头招摇,墨迹未干。西门庆在几张榜前缓步而过,目光扫过其上“清剿通辽逆党余孽”、“严查携图叛国者”等刺目字眼,以及一幅虽笔迹粗陋却颇有几分神韵的人像——那赫然正是他西门庆!

街角闲汉在窃窃私语:“听说了?皇城司庞元大人亲自坐镇了!内侍省童大官下令,凡有可疑人等,就地锁拿,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西门那泼天胆的,这会儿早跑塞外了!”

“那可难说,都说他在东京城有根子……”

西门庆混在人群中,面色如常,手心却攥满湿冷汗水。那缉拿榜上的图形虽非十分相似,但那眉眼轮廓,足以让稍熟识之人瞧出破绽。他不敢丝毫耽搁,依照白仁兴所绘图样,一路急行。避开戒备森严的大相国寺正门,绕至寺后一条名为“染织巷”的僻静小街。小巷深处,有家门面不大的“德济生药铺”。西门庆闪身而入。

药铺内药香扑鼻,颇为清冷。柜上掌柜是个满面沟壑、山羊胡稀疏的老者,正戴着玳瑁眼镜核对账本。西门庆佯装挑拣药材,踱到柜前,轻轻叩击榆木台面两短一长,又自褡裢中摸出那几包东阿阿胶推上:

“掌柜的,有六两八钱辽东老参精片么?给回春堂老掌柜的贺寿礼。”

那山羊胡掌柜手指一顿,抬起眼皮,镜片后浑浊老眼瞬间射出两道精光!他迅速瞥过西门庆的脸,又扫了一眼阿胶包那特殊的捆扎方式,喉头一动,声音干涩:“六两八钱精片…缺货。只有五品带须山参,自雁门关新到的。”手指在柜台下做了个微不可察的手势,指尖点向药铺后门。

西门庆会意:“雁门关的也行,贵客指定要雁门山货,价钱好说。”说话间脚步不疾不徐向内堂走去。掌柜迅速唤过一个伙计看店,自身跟了进去。

药铺后连通一院落,极为幽深。山羊胡掌柜引西门庆直入最深处一间药库。关上厚重铁力木门,老者才压低声音,透着心惊肉跳:“我的活祖宗!白先生捎话了,天都捅破了窟窿!这当口你怎敢来?皇城司连瓦子里唱曲儿的杂耍猴子都查!”他自柜底翻出一个油纸小包递过,“这便是入镇安坊李姑娘门内的凭信!务必、务必依计行事!那李行首如今门前,怕是立着勾魂的无常!”

西门庆接过那枚滑腻温润、雕着细密夔纹的羊脂玉小环佩,入手生温,显是贴身之物,不知白仁兴耗费多少心血手段才弄到手。他沉声抱拳:“累老丈了!”山羊胡掌柜只是叹气摇头:“快走快走!只盼老天开眼…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多闻几天药香!”

西门庆不敢久留,即刻转身而出,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目标所在,竟是名动京华的镇安坊——李师师!

风尘仆仆的“孟三郎”寻了处偏僻脚店歇下,直捱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他再行装扮,褪去粗布直裰,换了一身新置办的锦缎团花暗纹玄青袍子,系了玉带,蹬了厚底官靴,腰悬一枚寻常的螭纹玉佩遮住那枚羊脂玉佩。又用名贵膏药涂抹脸颈手背,遮掩刀创风霜之色。须发精心梳理,粘上精心修剪过的短须,登时换了个人般,活脱一个家资丰厚的殷实行商模样。怀中羊皮密约贴肉藏得更加隐秘。

临行前,西门庆于昏暗油灯下再三审视一枚蜡丸内图契——正是另一份秘藏路径的图样与暗符!此行目标,非止见李师师那般简单!

灯影摇曳下,西门庆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眼神冰寒锐利如鹰。

他揣起蜡丸,推门融入汴梁夜色。

镇安坊位于内城西南角,虽非皇城附近最核心地带,却因李师师之名而纸醉金迷,灯火通明彻夜不息。行院林立,处处弦歌笙箫,脂香粉腻。西门庆一路缓行,看似闲逛的富商,实则警惕地环顾四周。李师师所居的“蕊珠宫”,坐落在镇安坊深处相对静谧的一隅,高门深院。然而,还未到门前,西门庆的心便是一沉!

街口、巷角,影影绰绰立着几个闲汉,分明是乔装改扮的公门中人!那锐利如钩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扫过每个试图靠近“蕊珠宫”的面孔。

西门庆佯作醉醺醺哼着小调,脚步趔趄向一个卖馎饦的小摊走去,却暗自数着那些暗哨的位置——竟有三班!互为犄角,毫无死角!他买了碗馎饦,蹲在摊旁埋头狠嚼,心思电转:硬闯无异飞蛾扑火!白师爷所定计策首步便遇绝地!自己这张脸虽经易容,若被盯久了,难保不被人看破端倪。

正焦灼间,街头忽地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只见几名富商打扮、仆从环拥之人,簇拥着一驾奢华马车驶来。车到蕊珠宫前停下,里面出来一人,长身玉立,素雅长衫,颌下五绺长髯飘洒胸前,气度儒雅不凡。门口丫鬟见了,忙恭敬开门迎入。

周遭几个皇城司暗哨明显紧张起来,目光锁定那人,却无人敢上前盘问!

西门庆脑中灵光一闪——周邦彦!如今身居“大晟府”提举之职,替官家掌管宫廷雅乐,又是当世第一等的词家!他才是此刻最可能登门拜访师师姑娘的贵客!

计上心头!西门庆三口两口扒完馎饦,付了钱,不再看蕊珠宫,反而晃悠着径直走向另一条街口灯火辉煌处——汴京名噪一时的酒楼“遇仙正店”。

店堂内灯火耀眼,丝竹声声,酒客如云。西门庆直接甩出一锭足色雪花银,声音洪亮带着醉意:“给爷找个好座头!听说贵店那‘红玉酥山’是汴京头一份?来一桌!”

店小二被这豪客镇住,连忙弓腰引至楼上临窗雅座。西门庆目光一扫,果然!那周邦彦的车驾就在酒楼外对面。几个家仆打扮的汉子也在店内喝酒取暖,显是等候主人。西门庆状似不经意踱到那桌家仆附近,拣了个空桌坐了。桌上已摆上几碟精美果子、一壶上好大曲。

西门庆自顾拍开泥封,一股浓烈酒香四溢。他给自己满满斟了一大碗,又取过一个空碗斟满,脚步踉跄朝那桌豪仆走去:

“列位老哥辛苦!这天寒地冻的,陪主家跑腿不易,咱山东孟三郎敬各位一碗御寒酒!来来来,都暖暖身!” 豪爽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江湖气。

那几个周府豪仆本不甚情愿,但见这客商出手阔绰,酒又是少见的好,倒也不好拂了面子,且此人醉态可掬,便都道谢接了。

西门庆借酒遮脸,言语风趣,刻意巴结,将汴京风月典故、南北奇闻信口拈来,再佐以银钱、美食、美酒开路。不消片刻,便与那几个豪仆称兄道弟,混得热络。酒过三巡,时机成熟,西门庆微露愁容:

“唉!小弟此番进京,有桩心事难了…家中娘子身体不大爽利,前些年在镇安坊李师师娘子处求了枚灵验的玉环压身…谁料这次匆忙上京,竟忘带了!娘子如今身怀六甲,日夜难安,家信催得急…小弟想着,今夜若能得入师师姑娘门中,哪怕花重金再求一枚相同的,也好安她之心…否则小弟这趟差事都做不安生…”

他言辞恳切,脸上焦虑忧惧绝非作伪(此乃王瓶儿之事,心中自然真情流露)。一个豪仆已有七八分酒意,闻言一拍胸脯:“嗨!兄弟这等小事,愁个啥!今日算你走运,是我家老爷周大官人(指周邦彦)进去拜会师师娘子了!待老爷出来,你随我家车驾去试试。老爷是熟客,那鸨母认得。就说是我张老三领的人,好歹能给你递句话进去!”

西门庆心中狂喜,面上却更是感激涕零,忙不迭掏银钱结账,又塞给这几个豪仆沉甸甸的钱袋:“全仗哥哥们提携!些许茶酒,哥哥们别嫌少!”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周邦彦终于从蕊珠宫出来。他面带些许酒色,更添名士风流。西门庆在豪仆引荐下上前行礼,恭谨言道:“晚生孟三郎,久仰周博士大名如瞻泰山!深夜唐突,只为家眷失玉忧心,斗胆恳求一引路门径,拜会师师姑娘…叨扰之处,晚生铭感五内!”言语恭敬得体。

周邦彦酒意尚在,心情似乎不错,见西门庆风度翩翩,忧妻之情恳切,又见是自己家仆所引,未起疑心,略一思忖便点头应允:“李姑娘素来仁心,既有此等孝亲苦情……也罢,孟掌柜随我车驾吧。”西门庆连连道谢,跟着周府车驾再次来到镇安坊。那几个豪仆上前与门前值守的皇城司暗哨略略言语几句,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暗哨看看周府的车驾和标志,虽面有不甘,竟也挥手放行,西门庆得以混入其中,终于踏入“蕊珠宫”那戒备森严的高门。

甫进中庭,已有鸨母迎出。周邦彦只淡淡交待句“此乃吾故交,亦是孝义诚心之人,李姑娘若有闲暇,当见一面”,便自由丫鬟引往别处更衣歇息去了。

鸨母姓苏,年过半百,却是风韵尤存的老辣角色。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如沾了油的探钩,上下左右刮了西门庆十数遍,嘴上却笑得如同开朵大菊花:

“哎呀呀,周博士的面子,奴家岂敢不从!只是孟掌柜来得不太巧,今夜姑娘身子有些倦了…” 话语里全是推脱。

西门庆毫不吝啬,自怀中摸出两封沉甸甸的钱袋塞过去——一袋是雪白细丝银子,另一袋竟是黄澄澄的小金锭!“不为难妈妈。些许薄仪,只求给师师姑娘递句话:山东故人孟三郎前来拜谢,当年若非姑娘指点‘玉门关外雪莲生’,拙荆已然无救,此恩永铭五内。今为拙荆身孕安妥,斗胆再请姑娘赐一言安神定魄的法门,孟某立等片刻便走。”

苏鸨母手里捏着那金子,脸上的笑容真了几分,心思却转得更快。西门庆所言内容颇多隐秘,不似生编硬造。她眼珠转了转,低声试探:“娘子身子是恹恹的,但既是故人孝心如此…可巧今儿有位贵客也说要来,不知还来不来得…奴家去瞧瞧姑娘气色!”说罢扭身入内。西门庆心中打鼓,口中那“贵客”,绝非吉兆。

不多时,帘栊响动,苏鸨母出来,脸上堆满夸张的惊喜:“老天开眼!姑娘喝了盏参汤,精神倒好些了!孟掌柜快随我来!您这金子太重,心意又诚,咱姑娘也是念旧的人,破例见见也无妨!”一面亲自掌灯引路,一面连珠炮般交代:“可不敢久坐,说几句话就好!姑娘是真乏!”

暖阁深掩在曲廊尽头。推开雕花门扇,温润香气扑鼻。阁内铺陈清雅,并不如想象中奢侈,唯案几清供、琴棋书画无不精雅。银烛高烧,映着重重纱帐。西门庆一眼望见帐后坐着一抹窈窕身影,隔着朦胧轻纱,更显清冷,唯有怀中古琴一角在烛光下流泻幽光。

“师师姑娘,山东孟三郎求见,为家小祈福。”西门庆依礼深揖到地,不越雷池一步。

帐后传来一个极清、极静,却又无端令人心颤的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倦怠:

“孟掌柜一片诚心,苏妈妈已言明。贵眷有福…”话音未尽,琴弦“噌”地一声微响,显是心神震动!“你…”

恰在此时!

“苏妈妈!苏妈妈!”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冲入阁中,小脸煞白,声音直发颤,“快!快!院外…院外来了好些…穿红袍的皇城司老爷!凶神恶煞,点明要见姑娘!领头的说是庞元庞指挥使…还有…还有都知陈大官!”

轰!

室内刹那死寂!烛火都似吓得暗了三分!

苏鸨母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饶她老于风尘,此刻也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童贯的亲信、皇城司都指挥使庞元!内侍省掌权大珰陈都知!这两尊凶神夜闯镇安坊,直指蕊珠宫!意欲何为?难道…难道走漏了风声?是方才这姓孟的带来的祸事?!

纱帐之后,李师师的身形似乎微微绷紧。西门庆心中如擂重鼓,汗透重衫!他目光死死钉在门口方向,仿佛已听见那催命的靴声!

苏鸨母猛地回过神,看向西门庆的眼神已充满无比的怨毒与恐惧,她指着西门庆,尖利嗓音因极恐而变形:“你…你…”

千钧一发,刻不容缓!西门庆一步抢至案前!他猛一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枚来自白仁兴、又经山羊胡掌柜确认的羊脂白玉夔纹环佩,轻轻置于琴案一角!烛光映照下,温润玉质和那独门的夔龙纹路分外清晰!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紧紧攥在手里。

帐后人影猛地一颤!显然认出了佩!

“孟掌柜!”西门庆厉声一喝,压过苏鸨母的惊恐尖叫,将那物事疾速向李师师方向一递,目光炯炯如电,“求药引的‘金梁玉柱图’!在下已带来了!万祈念在拙荆性命所系,务必尽快送入王府御苑交太医过目!迟恐不及!”

他口中的“王府御苑”四字,咬得极重!这便是白师爷图契所指之处!那“金梁玉柱”更是绝顶机密!李师师何等冰雪聪明之人!瞬间便已将今夜此人之来、玉佩之信、连同这“金梁玉柱图”一并贯通!来人并非仅为家眷求药,而是身负奇险秘旨,要借此玉佩为凭信,假托“献方”,将此图送入那唯一所在——当今天子手中!

门外急促沉重的脚步蹬地声响由远及近!如催命符!

李师师身影在纱帐后猛地站起!袖中纤手倏然而至,瞬间抓过那枚蜡丸并那玉佩,收入袖中!动作快如惊鸿!

她声音依旧清冷,却再无半分倦怠,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

“孟掌柜一片仁心,妾身感念。苏妈妈!”

“啊…姑娘?”苏鸨母惊魂未定。

“速引孟掌柜,走暗香廊后厨小门离府!快!”李师师语速急迫却斩钉截铁,“药引之事,我即刻吩咐备办!孟掌柜安心,今日之恩惠,妾身必不使您白来!”

苏鸨母懵懂间被这威严呵斥惊醒,虽不明就里,却本能地恐惧这越来越近的脚步。她如蒙大赦,抓住西门庆衣袖就往侧门猛拖:“快走快走!这边!”

西门庆不敢再有半分延误,对着纱帐深施一礼,眼中是无言的重托与感激。随着苏鸨母冲出后廊小门之际,他隐隐听见前院已响起庞元那阴恻恻的嗓音:

“有劳苏妈妈通禀李姑娘,童枢相挂念姑娘玉体,遣咱家与庞大人特来问安……”

寒风刺骨扑面!西门庆冲入后街暗巷浓重夜色之中,胸中犹在狂跳!玉与图已交至师师手中!然那“金梁玉柱”秘址,就在此京!就在今夜!

腊月初的汴京,北风如刀,卷着漫天细碎雪粉。三更鼓冷透肌骨。天色如墨染的劣质青缎,沉重地压在重重宫阙楼檐之上。宣德门城楼角灯在风裹雪粉中摇曳不定,只余微光一点,活似荒野孤坟里的鬼眼。禁宫金顶那引以为傲的金黄琉璃,此刻在雪夜中只剩黑黢黢的轮廓。宫中各廊柱皆结一层坚硬透亮的“松霜”(即寒霜)。巡夜的亲从官裹着厚重裘衣,仍冻得跺脚哈手。宫闱重重,死寂如坟。

此时,镇安坊蕊珠宫后园角门被无声拉开。两辆马车悄然驶出,在雪粉中碾出两道无声的车辙。前面一辆乃是李师师惯乘的香车,宝蓝顶子垂流苏。后面跟着的一辆青篷小车则极不起眼。两车一前一后,借着雪夜掩护,疾驰过空旷得只剩下风雪的御街。皇城下巡弋的禁军见是李师师车驾,认出护车的是周邦彦府上的豪仆头目,且持有宫中签牌,只例行查问了几句,便挥手放行。车径直驶入皇城外苑——延福宫所在。

皇家园林延福宫占地广阔,亭台楼阁藏于树影山石雪丘之中,夜色下更显深邃寂寥。车停于一处临水的轩馆旁。前车帘栊挑开,先下来的竟是周邦彦!他下车环顾,口中念念有词“如此寒夜,当取红泥小炉烹茶暖身,待那‘马滑霜浓’之客(实暗指徽宗)”。

后面小车车门推开,只见李师师裹着一袭素色貂裘大氅,头脸都掩在兜帽之中,由丫鬟搀扶着下车。她步履虚浮,轻咳数声,显是抱恙在身。那丫鬟捧着暖炉汤婆,小心翼翼,扶着她走向轩馆旁幽深处那条通往内宫苑的九曲石桥。

寒风卷着雪粒扑打下来,桥上松霜冻得硬滑如镜面。周邦彦见路滑难行,忙上前几步试图相扶。忽听李师师一声极轻的惊呼,脚下猛地一个趔趄,竟是那厚底宫鞋在松霜上一滑,身子如风中细柳般向前倒去!

“哎呀小心!”

“姑娘!”

惊呼声中,斜刺里一道人影如豹子般猛蹿出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坚实有力的手已闪电般稳稳托住了李师师摇摇欲坠的肘臂!

正是扮作周府豪仆“张老三”的西门庆!他此刻换了身寻常青衣小帽。见师师行来路滑,本能地抢上相护!

惊魂甫定的李师师堪堪站稳,惊诧地看向这陌生的仆人。冷风微掀兜帽,露出一角绝色容颜。西门庆触碰到佳人衣袂,只觉幽香暗袭,那臂弯柔软中隐有一股坚韧,心头亦是一震,忙不迭躬身松手,恭声低语:“姑娘小心!这桥上霜滑!马行其上尚不免失蹄,何况贵人?”

他声音嘶哑低沉,用的是最粗鄙的底层白话,然话语中的那份敏捷干练与方才的稳妥相扶,皆非寻常小厮所有。尤其那“马滑霜浓”四字,正是周邦彦新得官家嘉许不久的新作《少年游》词中“并刀如水…马滑霜浓…”的眼前绝景!

李师师眼眸在雪夜映衬下亮如寒星,她深深看了西门庆一眼,微微颔首,未再多言,只低声道:“多谢小哥…已备好茶点,外面雪大,随我去取些暖身吧。”语气中似有深意。那丫鬟忙上前替换西门庆搀扶,向一处供下人避风雪的耳房方向走去。西门庆低头跟上。

这一切,正好落在身后不远处的周邦彦眼中!词人眼中那“马滑霜浓”与眼前这沉稳小仆护花的景象瞬间重合,一句“霜浓马蹄轻不得,唯有胆气稳如山!”的念头,伴着北风飞雪,悄然融入其词心深处。

就在西门庆随那丫鬟转身走向耳房避雪暗影的瞬间,异变陡生!

数点寒星破空而来!

“咻!咻!咻!”

锐器破空之声撕裂雪夜的死寂!直取李师师与西门庆后心!歹毒迅疾!

西门庆浑身汗毛倒竖!百战筋骨反应远胜寻常!根本不及思索,狂吼一声:“有刺客!”整个身体早已如猎豹般扑出!他猛地一推扶李师师的丫鬟,同时拧腰旋身!手臂裹挟全身气力硬生生格挡!只听“铛铛”两声脆响!两枚乌黑的铁蒺藜被他袖中暗藏的钢片崩飞!但那第三道寒光,贴着他头皮掠过,“噗”地钉入旁边一棵雪松树干!入木极深,蓝汪汪的淬毒光芒在微光下一闪即逝!另两道寒芒堪堪从李师师脚边险险掠过!

“护驾!”一片死寂的延福宫园林深处,骤然响起如炸雷般的怒吼!禁军巡夜军官的呼号随之而起!原本寂静如死的各处角落,瞬间如滚沸的热油泼进冷水!铠甲撞击声、拔刀出鞘声、呼喝怒吼声自远近轰然炸开!无数黑影从雪丘、假山、回廊暗处向刺客方向扑杀过去!禁宫外围的铁壁瞬间被惊醒!

几乎在同时,数道黑影自湖边假山石后暴起,如同鬼魅般扑向李师师!手中兵刃寒光吞吐,分明是要乘乱灭口!西门庆目眦尽裂!他哪里还顾得上身份伪装!猛地自腰间抽出一柄短小的精铁“解腕尖刀”(此乃药农常用剖取山参之器),刀风泼出片片寒芒,护在李师师身前!

“叮叮当当!”刀刃碰撞火星四溅!一名悍匪的刀尖险险划破李师师大氅!西门庆暴吼如雷,全身筋骨力量爆发,不退反进,一刀反撩!那短小尖刀竟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开对方刀势!刀锋“嗤”地一声没入刺客右胸!不待那刺客惨嚎出声,西门庆手腕一拧,“嘎巴”一声清脆骨裂响!竟硬生生用刀刃和臂膀力道,绞断其胸骨!那刺客如破麻袋般软倒!西门庆不退反进,状若疯虎,以血肉之躯做盾,死死拦在花容失色被推至耳房门边的李师师跟前!刀光翻飞如雪片,血光暴现!他此刻展现出的悍勇搏命姿态,绝非寻常豪仆!

园内短促激烈的厮杀声很快被四面八方的禁军淹没。那几名刺客显然无法突破皇城司和禁军亲从的层层围堵,在付出几具尸体后,残余者瞬间隐入黑暗角落,竟如泥牛入海!园中迅速恢复警戒,唯有雪地上几滩迅速冻结的黑红血迹异常刺目。

“都拿下!彻查延福宫所有角落!一寸地皮也不许放过!”厉喝声响彻夜空。

混乱中,那丫鬟早吓得瘫软在地。西门庆满身是血(有刺客也有自己的皮肉伤),短刀拄地喘息。他飞快瞥了一眼耳房暗处——李师师和周邦彦于纷乱中已被几个闻声赶来的宫女和侍卫严密护住,消失得无影无踪!

西门庆心中稍定。此时数名杀气腾腾的皇城司逻卒已如狼似虎般扑到眼前,钢刀铁链闪烁寒光:“你!什么人?胆敢在御苑持凶械!”

“官爷容禀!小的张老三,是前面周邦彦周博士府上佣工!”西门庆早已弃了短刀,高举双手任由对方锁拿,声音惊恐中带着颤抖,“奉姑娘命去耳房取暖壶…谁想、谁想遇上这杀千刀的刺客!小的光天化日见过泼皮打架,何曾见过这等凶煞的场面!吓破了胆…胡乱抢了剖药尖刀胡乱挡了挡…亏得官爷救命啊!亏得官爷救命啊!”

他满手是血(故意抹了一把臂上伤处),脸色惊惶,身体筛糠般抖动,将没见过世面的小民骇破胆子的神态演得惟妙惟肖。目光在触及旁边树梢一个几乎融于夜色的暗伏点时猛地一跳(那正是方才箭镞可能的来处)!西门庆的声线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后怕颤抖:“树…树上也藏了鬼!小的看得真真的!不是护院官爷,小的几个怕是要给剁成肉泥了!”

那军官皱眉,见此人神态语言的确粗鄙可怜,受伤不轻,又是周府下人,李师师近侍,不便深究。只令属下将西门庆和那吓瘫的丫鬟连同刺客尸体一并拿下待审,严令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人物。

西门庆被粗绳捆绑时,一颗悬在喉咙的心终于落回胸腔,背上冷汗早已湿透重衫,被凛冽寒风一激,如同背缚寒冰。然而,在那双微微低垂、充满惊恐余悸的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彻骨冰寒的火星!他在禁军环伺下被押走,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隐晦地投向李师师消失的方向——那枚羊脂佩与致命蜡丸,此时应在层层宫门护卫之下,直奔那唯一可定乾坤的所在!

雪,落得更大了。延福宫深处的寝殿内,暖意融融,弥漫着极清冽的梅香与淡雅龙涎。

宋徽宗赵佶,这位风华绝代又倦于国事的至尊,正临窗而立。他那份精致俊逸、如同上好宣纸的容颜上,布满了挥之不去的阴郁和倦怠。一身便装素服,却难掩天家气度。窗外雪影映着禁宫中仍在来回奔走搜查的火光人影,更添焦躁。他今日因朝中纷争烦心,更因童贯密报“大名府事件”,弄得心神不宁,本欲出宫散心至李师师处,谁料御苑惊魂!此刻强压惊怒在殿内踱步。

内侍省押班小心翼翼奉上一碗参汤:“官家息怒,龙体为重。皇城司已然加派人手……”话音未落,一名心腹小黄门步履匆匆入内,在押班耳边急急低语几句。押班神色剧变,忙将手中托着一个厚厚油纸包呈上:“官家…师师姑娘命人送来此物,说是…说是禁宫生乱之后,才发觉此物被惊得失落在桥边假山石缝…关乎甚大!请官家亲启…”

“哦?”徽宗挑眉,接过那油纸包。入手沉甸甸颇有分量。撕开层层油布包裹,几件物事跌落御案!

最打眼的,是那枚温润柔光、雕满夔龙细纹的羊脂白玉环佩!此乃当年还是端王时,亲手画图督造,赐予那个为自己排解深宫孤寒、惊才绝艳的女子…此刻在灯下幽然生辉,勾起的旖旎回忆瞬间被一层不祥笼罩!

另有寸许见方、雕工拙朴无比的小小玉龟钮印——正是杨戬早年掌管内库分司时所刻私人玩物!一枚铁铸小箭簇,乌沉沉的,箭簇底部刻着西军某个都监级的徽记!

徽宗的手微微发抖!他展开被油布裹护的最核心物件——那是数张硝制得极薄、却坚韧异常的羊皮!其上密密麻麻皆是晦涩潦草的朱砂符契!勾勒着山川河流、营盘路径!更有清晰无比的字据手印:

——“兹凭神臂弓弦叁万副(计叁百套车),交割于黑石峡下。验收人:签押官李。此据立毕,付讫银钱绢叁万贯匹,交割人:杨(手模),童(花押并指印)”

字据后附着一行新墨小楷,力透纸背,正是李师师娟秀字迹:

“仓皇惊变,御园得此异函,中有勾通外寇、侵吞军械凭契。符印之诡,直指中枢内侍杨、童!更有西门庆泣血刺字,告李从龙将军惨死实情于旁!妾一介弱质,惶恐万分,不敢自专,谨奉御前,叩请圣躬亲裁!汴京内外,已然杀机四伏!师师泣血再拜!”

徽宗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侵吞军械叁万副”、“勾通外寇”、“童”、“杨”的手迹指纹之上!仿佛看到了黑石峡下那以军械资敌、用袍泽性命换取金帛的毒辣交易!

徽宗脸上的阴郁疲倦瞬间被一种近乎狰狞的暴怒取代!那张宛如玉雕般的面庞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如虬龙凸起!他攥着那几张羊皮密契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格格骨响!

“杨戬!童贯!”徽宗胸膛剧烈起伏,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声音低哑却狂暴如受伤龙吟,“尔等…尔等竟敢!竟敢……”

皇帝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雷霆利箭,刺穿殿阁重重楼宇,直射向宫外那被无边长夜与漫天雪粉覆盖、却暗流涌动杀机四伏的庞大汴京城池!这繁华背后,已被蛀空成一张巨大的、血腥的网!

“来…人…” 他猛地喘息一下,声音因激怒而嘶哑颤抖,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又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给朕…即刻密召种师道种老将军入宫…还有…还有皇城司提举陈东!就在福宁殿暖阁见驾!若有人胆敢泄露半点风声…九族同诛!”

正是:

雪夜霜桥惊玉碎,龙心寸断怒狂澜。

莫道天阙风波静,金梁玉柱共烟霞!

欲知那羊皮密约能否撼动通天柱石?西门庆身陷囹圄又能否逃出九幽鬼门?宋徽宗一怒召虎臣,能否撕开这张弥天血网?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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