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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虎符点破军粮窟,家眷惊传囹圄灾。

莫道暗桩藏福祸,汴梁风起血门开!

且说西门庆手捧金顶川粮图,忽闻府宅尽抄、人员四散,如遭五雷轰顶!那“吴天德”三字直似三柄淬毒匕首,狠狠剜入心窝!目眦欲裂处,金星狂舞,耳中轰鸣如惊涛拍岸,眼前关将军厉战高俅追兵的身影骤然模糊、扭曲,仿佛天地乾坤都在这一刻颠倒倾塌!手中紧攥的那口防锈腰刀再也持握不住,“当啷”一声重响,砸落在冰冷石地上,震得密道内浮尘簌簌而下。

“官人!官人!”王瓶儿魂飞魄散,慌忙抢步上前,用尽全身气力撑住西门庆摇摇欲坠的身形。入手处,只觉臂膀滚烫如火炭,肌肉虬结绷硬如铁石,显是急怒攻心、血气激荡已至极致!抬头望时,西门庆双目赤红如血灌,面色惨金如纸,喉头“格格”作响,牙关紧咬,唇角溢出一缕刺目鲜红!

他强自支撑,猛地推开王瓶儿搀扶之手,踉跄一步,铁掌“砰”地狠拍在冷硬的紫檀木盒边缘,木屑横飞:“吴天德!狗贼——!”嘶吼声如同濒死孤狼长嗥,字字泣血,在阴冷密道中激荡回响,直欲震裂耳鼓,“某待汝如心腹,府中存亡之际,竟反咬一口!毒蛇噬主,猪狗不如!杨戬…童贯!吾不啖汝等之肉寝汝等之皮,誓不为人!”胸中狂怒翻江倒海,恨焰焚天,一口逆血再也压不住,“噗”地狂喷而出,猩红点点,溅上冰寒墙壁,更添惨烈。

“官人!官人定住心神!此乃贼子奸计啊!”王瓶儿泪水决堤,心如刀割,顾不得许多,扑上去用单薄身躯死死搂住西门庆腰背,仿佛要替他挡下这锥心蚀骨的痛楚,“家中遭难,奴家心如油煎!可若官人就此垮了,非但阖府上下沉冤难雪,便是李相公、秦将军、关将军豁出命挣出的这条生路,亦将断绝!官人醒醒!要报仇雪恨,需留得此身!求你看在…看在我腹中尚未出世的一点骨血份上…挺住啊!”

这“腹中骨血”四字,宛如九天玄冰当头浇下!西门庆被沸血充塞的头脑猛一激灵!他身躯剧震,低头死死瞪视王瓶儿腹部,那双被恨意烧灼得近乎涣散的眸子深处,倏地迸发出一丝混杂着痛楚与惊震的人间清醒。

“骨血?…我们的…孩子?”他喉头滚动,声音嘶哑艰涩,如同生锈铁片摩擦。

王瓶儿泪如雨下,用力点头:“那梁中书早已萎靡不举,自与官人之后…已…已近三月了…”

刹那间,一股无法言喻的复杂洪流席卷了西门庆五脏六腑!有初为人父的茫然悸动,有对王瓶儿背负此重仍舍命追随的深深愧疚,更有那自丹田深处勃然腾起的、撑起天地的铁骨钢魂!他猛地闭目,深吸一口密道中带着铁锈与血腥的冰冷浊气,再睁眼时,虽血丝密布,其中暴戾癫狂之色却如潮水退去,唯余一片骇人的死寂沉渊,深处却有毁灭性的幽焰无声燃烧!

“好…好…好…”西门庆从齿缝间迸出三个“好”字,每一个都沉如千钧,“贼子杀我至交,散我财源,今更要绝我血脉…此仇此恨,倾尽黄河之水难洗!”他猛地蹲身,一把抄起地上腰刀,反手从袖中撕下大片衣襟,缠裹于刀柄之上,勒紧,渗血骨节捏得刀柄“咯咯”作响,“瓶儿莫怕,孩儿莫怕!为父在一天,便是天塌下来,也有脊梁给你们顶住!”

就在此时,先前那幽灵般现身的青衣人,眼神一直死死盯在西门庆喷溅于木盒边角、尚未完全渗入石隙的几点暗红血迹上。他声音陡然拔尖,透着股妖异之气:“西门大人!快将那辽邦粮图交予在下!白先生千叮万嘱,此图干系莫大,小人须即刻送走!迟则生变!” 言罢竟不顾西门庆身上兀自翻腾的杀气与地上横陈的利刃,欺身上前,五指如钩直取木盒!

西门庆心神激荡后虽暂复理智,然心中警兆本就未熄!这青衣人急不可耐的姿态,此刻落入眼中直如火上浇油!说时迟那时快!他右臂筋肉坟起,腰刀化作一道暴烈弧光,贴着王瓶儿鬓角疾闪而过!“铮!”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中,刀锋精准无比地格开青衣人抓向木盒的手爪!火星迸溅处,青衣人掌心一道浅痕瞬间见红!

青衣人闷哼一声,触电般缩手后退数步,脸上伪装的和善尽褪,只剩下阴鸷怨毒:“西门大人何意?难道连白先生的信物也不认了?” 他晃了晃手中那枚龟钮黑玉印章。

西门庆刀指其人,目光如淬毒的寒冰利箭:“信物?既是我家团营师爷心腹,你可知白师爷左手小指早年因配药不慎切伤筋骨,留有隐疾,平日执印落款时拇指必不自觉地微微外屈?” 那青衣人执印的左手下意识一缩,指节僵硬。“再者!若真府宅惊变,瓶儿乃某身边第一要紧之人,白师爷岂会不知?他若有讯息传递,必先提点瓶儿安危!而非只顾此图!汝演技浮夸,行迹鬼祟,根本便是杨戬、童贯二贼派来的索命鬼!说!真信使何在?!”

谎言被西门庆抽丝剥茧般拆穿!青衣人脸色瞬间铁青扭曲,狰狞毕露:“嘿嘿…好个奸猾的西门庆!倒有几分眼力!只可惜…” 话音未落,他左手猛地朝地上一掷!

“砰!” 一个黑黢黢的鹅卵铁丸摔落地面,霎时间浓烈刺鼻的白烟混杂着刺目石灰粉猛喷而出,密道狭隘,立时伸手不见五指!

“烟里有毒!闭气!”西门庆暴喝,一把扯下衣袖掩住口鼻,同时将王瓶儿猛地拽入怀中护住!

几乎在浓烟爆开的同一刹那!“嗤嗤嗤!”数道极其锐利的破空之音自背后浓烟中电射而至!西门庆耳廓急动,辨其方位正袭向王瓶儿后心要害!他目眦尽裂,搂着王瓶儿旋身疾转!腰刀裹挟周身气力反撩!叮当数响如炸碎金铃!几枚淬了剧毒、泛着幽蓝的细长铁针被磕飞,深深钉入石壁!

浓烟翻滚中,数条鬼魅般的黑影从西门庆来时密道方向悍然扑出,手中利刃带起森寒流光!他们竟早已埋伏在暗处!招招狠辣,毒刃刁钻,全是奔着王瓶儿下手!

“狗贼!”西门庆狂怒啸叫,全然摒弃了往日周旋于权贵间那套讲究体面的功夫路数!沙场求生的兽性与对妻儿的死志彻底点燃!他身躯一矮,如扑食猛虎般撞入最近一个敌人怀中!腰刀狠狠由下向上捅入,刀尖自那人背后穿出!“滚开!”一脚踹飞尸体,刀光翻飞如泼风滚雪!每劈一刀都带着破骨断筋的狠厉!刀身撞击、割裂皮肉之声、濒死惨嚎声混杂一处,刺人耳膜!狭窄密道竟成了血肉屠场!

那偷袭青衣人被西门庆缠住片刻,竟趁乱扑向地上的木盒!他爪快如风,眼看触及盒角!

“痴心妄想!”一声娇叱!王瓶儿在刀光血影中竟未被吓倒!眼看金图将失,她不知哪里涌出的勇气,银牙紧咬,竟从西门庆先前格挡周福时划破的肩头衣衫处,硬生生撕下一块碎布,包了手猛扑上去,拼尽全力撞开那青衣人手臂,同时屈指一弹!

寒光一闪!一枚银簪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入青衣人手背“合谷穴”!此乃针药传家之根本,穴道认得极准!青衣人只觉半边手臂如遭电噬,瞬间麻痹酸软!

“贱婢找死!”青衣人厉吼,反手欲劈。

刀风裂空而至!西门庆状若疯魔,斩杀最后一名黑衣杀手,腰刀横拍如门板,“嘭”一声巨响,重重击在青衣人颧骨之上!颅骨碎裂之声清晰可闻!那青衣人双眼暴突,口鼻喷血,整个身体如同折断的稻草,被沛然巨力狠狠掼在狴犴铁柜之上!软软滑落,再无声息。

密道一时死寂,只余西门庆粗重如风箱拉动的喘息和王瓶儿惊魂未定的剧烈心跳。腥膻血气浓重得几乎化不开。

王瓶儿慌忙从青衣人身上扯回银簪,飞快在衣襟擦去血迹,抬头正对上西门庆转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中狂怒退去,深沉的疲惫如同乌云压城,却更显出一份沉淀的冷硬。

“走!”西门庆一把抓起木盒,毫不犹豫地将那染血的绢帛金图塞入怀中贴身藏好,再无半分踌躇。一手提刀,一手紧紧攥住王瓶儿冰凉的手腕,“此地道非善地,关将军…怕是顶不住太久!”

他再不恋战,循着记忆与秦钜临终之言,背起脚力不济的王瓶儿,沿着幽深密道,朝着唯一可能的生路——金顶川粮图的指向发足狂奔!

这密道如蛛网般复杂盘曲,分岔路宛如迷魂阵。西门庆不敢片刻停歇,只觉背上的王瓶儿似乎又轻减了几分,心头愈发如压巨石。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前方湿腐之气渐浓,隐隐有微弱天光渗入。

终于,尽头现出一口被密集藤蔓遮掩半掩的洞口!拨开缠绕的枯藤荆棘,森冷潮湿的夜气扑面涌来。天尚未亮,远处清河的方向,半个天空竟被一种妖异、不祥的暗红色火光所笼罩!滚滚浓烟如狰狞黑龙,盘旋天际,遮蔽星辰。金鼓杀伐、军马嘶鸣、乱兵呼嚎、百姓哭号…无数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声音混杂成一片,被夜风隐隐送来,昭示着那县城正承受着何等滔天浩劫!

西门庆凝望着那炼狱般的火光,脸上肌肉不自觉地抽动。身后的王瓶儿亦是脸色惨白,抓紧他臂弯的指甲深深嵌入衣下皮肉。

“天…要亮了…”王瓶儿望着东方天际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声音微颤,“官人,金顶川远在塞外,且不说大军围城水泄不通,便是我二人徒步蹒跚而去,莫说十日半月难以抵达,便是途中也早已……”

西门庆眉峰紧锁如刀削斧凿。他环顾四周,但见洞口掩映于十里坡一片荒废坟冢的乱木荆棘深处,远处沟壑纵横,地形破碎,靠近官道方向隐约可见狼奔豕突的溃兵身影和小股打着“选锋”旗号的红缨铁甲正四处搜查剿杀。

“瓶儿之言极是!此时若贸然投奔金顶川,无异于万里行路自曝行藏,取死之道尔!”西门庆眸光一凝,蓦地压低嗓音,“莫忘秦将军那‘回春堂老何头’!此必是白师爷对外的绰号!其手下车夫既能送我们至军械库,定有他法!白先生素来算无遗策,必有后手留于他处!回春堂虽在城中,但市井烟火,或有缝隙!比这荒郊自困强上百倍!”

王瓶儿眼中升起一丝光亮:“官人所虑极是!”

二人借着坟地荒草灌木的遮蔽,小心翼翼沿着沟壑潜行,避开火光通明的方向和巡逻小队的马蹄声。期间数次险与乱兵遭遇,西门庆或暴起扑杀落单溃卒夺其破烂衣甲遮掩,或潜藏污淖淤泥之中屏息躲过。待到那缕可怜的晨曦终于艰难地透破云层和浓烟,洒落在这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时,两个浑身泥污血痕、破衣烂衫如同流民乞丐的身影,才挣扎着靠近了清河残破的南郭水门一带。

此时水门早已被烧塌一半,残骸烟火未熄,浓烟滚滚。河滩上、破屋旁、坍塌的土墙下,挤满了成千上万拖家带口、哭嚎不绝的难民。杨戬麾下的精锐铁甲封锁了通往大路的要冲,铁蹄践踏,皮鞭呼啸,将稍有聚集之态的百姓驱赶踢打,如同对待猪羊。红缨铁盔下那一张张狰狞面庞,对脚下同胞血肉的麻木远甚虎狼!远处城墙缺口处,惨烈的攻防战仍在继续,血肉磨坊不断绞杀着生命,滚木礌石砸落与垂死哀嚎不绝于耳。

西门庆搂紧王瓶儿瑟缩发抖的肩,二人混入流民最混乱处,借滚滚黑烟与人群推挤奔逃之势,艰难挪向水门内侧那片焦土狼藉的市肆区。昔日繁华的街市,如今断壁残垣比比皆是,空气里充斥着呛人的烟火味、焦糊味和浓郁得散不开的…血腥味。

“当心!”西门庆猛地将王瓶儿拽入一道倾颓的土墙后。几匹选锋营的快马扬鞭而过,溅起泥水与血污。马蹄声中还夹杂着斥候军官的厉声喝令:“……凡有青壮、特别是带伤或气度异于流民者……严查!宁可错杀一千…勿走脱了那姓西门的要犯及其党羽!”

王瓶儿脸色煞白,紧紧抓住西门庆胳膊。

西门庆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被摧残的市肆。他猛地锁定街对面一角——一块写有“回春堂”三字的焦黑匾额歪斜地挂在一处门楼被烧掉大半的铺面门楣上!铺门大开,里面桌椅倾塌,药斗散落,已被劫掠焚烧过数次,徒留空壳一片。但铺面后巷似乎还有几间未被完全烧塌的简陋屋舍。

“快!”西门庆一扯王瓶儿,二人如同水中游鱼,借着断墙和倾倒的杂物,猫腰疾蹿,险险避过一队穿街搜捕的兵丁,钻入“回春堂”那破败的后巷!

巷内比街道更显污秽破败。污水横流,堆满残砖碎瓦和烧焦的杂物。一处几乎摇摇欲坠的泥坯土屋旁,一个黧黑精干的老汉(正是那夜的车夫),正佝偻着背,与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一起,拼命扒拉着燃烧的焦木梁柱,试图从一个被塌下来焦木堵死的低矮地窖口拖出什么。老汉满脸烟灰,急得满头大汗。

一个面黄肌瘦、约莫六七岁的孩童被压在洞口边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剩一只小手和小半边头露在外面,腿脚被卡在焦木下。“爷爷…爷爷…救我…”孩子声音微弱。

“狗儿!狗儿撑住啊!”老汉嘶哑哭喊,双手指甲都扒翻了血。

其余几人亦是束手无策,眼看火舌顺着焦木慢慢舔舐过去,浓烟窒息。

“闪开!”一声低沉的断喝自身后响起。那车夫老汉惊愕回头,只见一对形容污秽凄惨的男女,男子眼神却凛冽如刀锋!

西门庆二话不说,抛下腰刀,上前一步蹲身,双臂青筋如虬龙暴突!“嗬——!”一声低沉如闷雷的丹田吐气开声,双手铁钳般扣住那根最粗、压在最前的焦黑大梁!臂膀腰腿之力浑然一体,竟硬生生地将那沉重无比的焦木一端缓缓抬起数寸!“快拖孩子!”他从牙缝里迸出命令。

老汉如梦初醒,与旁边几人慌忙抢上,七手八脚拖出孩子。“快,撕布!”西门庆暴喝,单膝跪地,那大梁仿佛有千钧重压在他肩背!王瓶儿迅速从自己本就褴褛的里衣撕下相对干净布条。西门庆猛地一卸力,焦木轰然落回原位!同时接过布条,也不管孩子腿脚烧烂处触目惊心,手法快如闪电地缠裹止血,动作沉稳熟稔,竟有医者之风。

“狗儿!我的孙儿啊!”老汉接过止住血、哭声渐弱的孩子,老泪纵横,这才敢抬眼仔细看西门庆二人。看到西门庆那半张虽沾满黑灰却仍难掩昔日峻朗轮廓的脸庞时,老汉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颤抖如同做梦:“官人?白…白先生算定…你们…你们真来了?!” 他猛地将孩子塞给旁边邻人,扑通跪下,“我叫何福贵,别人都叫我老何头,白先生借用我的名号传递信息呢。可算…可算把你们盼来了!白先生…白先生早有安排啊!”

西门庆一把搀起真正的老何头:“何伯速起!此地非说话处!白先生可有交待?”

老何头抹了把泪,一把扯开旁边地窖口另外几块散碎焦木,竟露出一个深幽入口!他压低声音急促道:“大人、夫人快下去藏好!白先生料到若有惊变,城中各处必然被反复盘查,唯此旧伤兵药渣焚化窖,早已废弃多年,又在深巷,无人留意!更留了此处暗室地道!地道出口在城外河滩芦苇深处,尚有快舟接应!他命老仆无论如何,死守此处等候大人驾临!”

西门庆与王瓶儿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庆幸!白仁兴的布局,竟深至如此!西门庆再不犹豫,一把抱起王瓶儿,在老何头的指引下,当先跃入那阴暗潮湿的地窖。老何头随后紧跟,迅速掩好入口伪装。

窖内狭窄憋闷,弥漫着腐朽药渣和泥土混合的霉味。最深处泥墙一角,果然有一块石板被挪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行的下斜土阶。微弱灯光从下方渗出。

老何头当先引路。这地下暗道比之军械库更显简陋,显然是仓促而成。下行十几步后,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存放着少量伤药、清水、干粮和几件半旧衣物的小小土室。壁上一盏油灯,正噼啪燃烧。

壁角处,竟坐着一人!

那人一身走方郎中的寻常装束,满面风尘倦色,眼袋深垂,唯有一双眸子精光隐现,看到西门庆与王瓶儿踏进来的瞬间,眼中爆发出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更加沉郁至极的复杂光芒。

西门庆脚步猛然钉在原地!背上的王瓶儿也豁然抬头,瞬间红了眼眶:“师…师爷?!”

正是西门庆以为早已落入杨戬童贯虎口、生死难料的清河团营师爷——白仁兴!

“主翁!谢天谢地!你们总算平安到此!”白仁兴霍然起身,眼中闪动着悲喜交集的泪光,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属下……属下无能啊!未能护住团营!可知…可知城中已乱作一团,杨戬老贼以清君侧之名封闭四门,屠戮忠良!吴天德那畜生……引兵围了府邸和回春堂……家中管事、小厮、连带前来报信的几位旧部,俱都被拿下……唯有……”白仁兴语声哽咽,“唯有应伯爵谢希大…得知消息,用计支开守卫,不知所踪……其他心腹人等,皆押送死狱!走脱者寥寥无几!” 他目光扫过西门庆脸上细微变化,咬牙接着道,“但那日城乱前,确有一名跟随李从龙将军的亲兵逃出,向我密报!他说当日城外荒庄死战,李将军并非死于暗箭,而是为掩护主翁撤退时,被人以重手法隔空震碎了心脉!观其内伤…竟是西川峨眉一脉失传的金刚掌所至!” 他死死盯着西门庆:“那人…便是在最后接应主翁时…靠近过李将军尸身的那位‘秦将军’——秦钜!”

白仁兴的话如同连环霹雳!应伯爵谢希大不知所踪、秦钜暗杀李从龙!西门庆脑中再次轰然!那夜李从龙慷慨赴死、秦钜浴血断后、临终托付军械库令牌的壮烈场景,瞬间被蒙上了一层毒液般的诡谲色彩!信任的基石猛烈摇晃!

西门庆踉跄一步,扶住冰冷潮湿的土壁才勉强站稳。巨大的冲击几乎撕裂他的心神。王瓶儿慌忙搀扶,泪水更是夺眶而出:“师爷,这…这究竟是何等魔窟地狱?”

白仁兴痛心疾首:“主翁!金顶川粮图是真,辽人囤粮命门亦真!此乃李纲相公绝密所布!然秦钜其人…” 他重重喘息一下,眼神如鹰,“老夫多方查探,此人早年确为西军悍将,却因私贩军械论罪被押!后不知如何攀上杨戬干儿子、权知秦州军的高指挥使(高俅),不仅死罪得免,更摇身做了都监!此番‘奉令接应’主翁,与其说是李纲密令,不如说是高俅杨戬定下的‘引蛇出洞’毒计!利用主翁信任,诱出蔡夫人之图后,再由秦钜杀‘护送者’李从龙灭口,最后在军械库毕集之时…收网擒拿主翁这‘携带辽邦秘图意欲谋反’的‘国贼’!更欲借此牵出李纲,一举铲除!我们…怕是自踏入那荒庄火海,便已落入了层层叠叠的死局!”

西门庆胸口剧痛难当,额角青筋狂跳,一丝咸腥再度涌上喉头。他死死盯住白仁兴,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依先生之见…那秦钜在秘道断后,亦是做戏?”

白仁兴神色复杂至极,最终重重叹息点头:“属下…料想如此!他与黄统制火并是假,其目的…恐怕是确保大人能按他们所设之路,直入军械库罗网!最后他慷慨赴死,更是坐实了‘忠烈’身份,留下线索与虎符,诱主翁去取那金顶川之图!那图一旦在主翁手中现身于军械库…便是铁证如山!” 他缓了口气,“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高俅诈称天使去得太快,关将军又刚烈拒查,加之大人识破伪信使,未在图前显露……方才搅乱了些许步骤,致有眼下脱网之机!”

暗室土墙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唯有油灯噼啪作响。西门庆脸上的肌肉剧烈地痉挛着,数度变换,最终尽数化为了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寒潭!那滔天恨意,此刻仿佛已被极寒冻结,沉淀为某种更坚硬、更可怕的东西。他缓缓抬手,抹去唇角重新渗出的那缕血丝,目光落在紧紧依偎在他身侧的王瓶儿身上——她眼中虽有惊惧,却无丝毫退意,反而闪烁着对他的绝对信任。

西门庆缓缓地、长长地、深不见底地吸了一口这地下阴寒湿腐的气息,仿佛要将这无尽的阴谋、背叛与血腥一同压入肺腑深处,化作燃烧的业火。

“好…好得很呐…” 西门庆终于开口,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宛如幽冥寒泉在流淌,“杨老狗…童阉竖…吴家狗贼…高俅秦钜…还有那背后藏头露尾,施震山掌力取李将军性命的川中魍魉…” 他眼神锐利扫过白仁兴与老何头,“白先生忍辱负重,暗中窥破奸谋;何伯死守于此,接引我等。此恩此情,西门庆……此生不忘!”

他顿了一顿,字字句句,如钢刀凿入铁石:“家仇国恨,不共戴天!他日得报,万死难偿!然白先生神机妙算必有后招。此刻西门府邸虽被贼子占据,那处基业之下,是否另有乾坤?” 他目光炯炯,紧盯白仁兴。

白仁兴眼中骤然爆出一缕奇异的光,重重点头:“主翁神思明睿!我藏下了另一份紧要物事!此物…才是李相公所言‘破此惊天危局’的真正雷霆手段!老夫已探明路径,只待时机!”

“取此物者,何处藏身?”

“藏木于林!” 白仁兴斩钉截铁,“藏宝之所,不在荒野,就在那群魔乱舞的汴京城中!一处灯下黑所在!唯有取得此物,方可手握破局之机!然而汴京如今已是龙潭虎穴,杨童二贼爪牙密布…”

西门庆嘴角竟扯出一个冰冷、疯狂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一字一句从齿缝间迸出:“既然这群魑魅魍魉非要引我去那汴京罗网……好,某家就去!便闯一闯那汴梁城,砸了那阎罗殿的牌匾!会一会满城妖孽!”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油灯,目光仿佛已穿透这厚重土石,刺向那千里之外被阴霾笼罩的巍巍皇城!

其声如金铁交鸣,掷地有声:

“白先生、何伯速速准备舟楫清水!待今夜四更天色最暗、潮水初落之时,便由此出秘道,渡汴河!取道陈留县,走沙河故道直奔入京!某要……去取回那把悬在杨童二贼头上的开天斧!”

白仁兴与老何头望着西门庆那决绝杀伐如出鞘神兵般的侧影,只觉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直冲头顶,却又被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不屈豪气激得血脉贲张!王瓶儿则默默握紧了衣襟下那支沾染过血与污垢的银簪。

正是:

迷踪图引千重瘴,毒计环生九转哀。

却看蛾眉簪作刃,逆鳞敢向汴梁开!

欲知西门庆奔赴汴京怎么将证物交给官家,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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