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裹着咸腥血气沉在红港码头,腐烂的鱼虾内脏和劣质柴油味搅成浓汤,糊在口鼻上甩不掉。废弃的十四号泊位像个被抽了脊梁的巨人,歪斜的钢架插在漆黑海水里,锈红的铁皮屋如同结痂的烂疮。刘天尧靠坐在发霉的缆绳堆上,右臂袖管卷到肘部,整条前臂裹满油污的破布条下,墨绿色脉络在皮下疯狂搏动。每一次脉动都像有烧红的铁钉往骨头缝里钻,带着啃噬感的奇痒顺着神经往肩胛骨爬。
陈小川蜷在沾满粘稠海藻的铁锚旁,脸上绷带洇着褐黄脓液。他仅存的左眼透过布条缝隙死死盯着自己颤抖的左手——指甲边缘渗着同样的墨绿汁液。断断续续的嘶语混着抽气声:“……防火墙节点……全是饵……我们才是……”
砰!
一块拳头大的冻带鱼砸在生锈的集装箱壁上,粘稠的冰碴溅开。安娜从货柜阴影里走出来,左肩临时捆扎的布条被暗红浸透,湿漉漉粘在小麦色的皮肤上,边缘发硬。冷汗顺着她紧抿的唇线滑到下颚,砸在脚边一滩飘着油花的污水里。
“南美线断了。”她的声音比掺了铁砂的海风更粗粝,深褐色的眼睛扫过刘天尧失控的右臂和神经质的陈小川,“卡利集团最后一条船……一小时前在公海被国际刑警击沉。”
货轮汽笛的嗡鸣刺破夜雾。远处作业区的强光探照灯扫过海面,瞬间映亮他们藏身的角落。光束边缘,一截泡胀发白的断指卡在生蚝壳缝隙里,指甲缝塞满黑泥。
汽笛声转瞬即逝,黑暗重新吞没泊位。只有探照灯扫过的余光残留在视网膜上,映出安娜从腰间皮套里拔出的一把造型怪异的弯柄匕首——刃口布满细密的放血槽,柄部缠着暗红色防滑胶条,顶端镶嵌一枚黯淡的铜鹰徽。
“找到她,或者烂在这里。”安娜的刀尖点了点码头水泥地上那道新鲜拖曳的血痕——从废弃集装箱延伸至生满藤壶的混凝土墩岸尽头,“血是十五分钟前滴落的。苏婉的血。”
“不可能。”刘天尧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右手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布条下鼓起一段蚯蚓状的蠕动,“她早该……”喉咙像被锈刀片卡住。冷藏车爆炸,裹尸袋……妹妹留的讯息……
“冷库里拖走的裹尸袋塞满工业冰,压秤的。”安娜的靴尖碾碎一只刚爬上墩岸的小螃蟹,发出轻微的碎裂声,“红港停尸房运尸车走这条线。三号墩柱下锚链绞盘,”她下巴朝血迹消失的黑暗处一抬,“后面藏了个卸货竖井,直通地下层。”
竖井?刘天尧浑浊的脑子闪过苏婉护士服下摆的煤灰污渍——那污渍的形状像扭曲的船舵。她上周换班前,低声抱怨过红港码头地下室消毒水过期……杂乱的碎片被右臂新一波撕咬般的刺痒搅碎。他撑着想站起,眼前陡然发黑。
“天尧哥!”陈小川突然低吼,带血的指甲抠抓自己脖颈的绷带,“柜子!7-11收据背面!监控!她穿着蓝色雨衣……从便利店后门……”
便利店后门?刘天尧的视线猛地刺向泊位尽头。探照灯正缓缓回扫,惨白光柱掠过三号墩柱下方——
一道不起眼的锈铁门嵌在巨大的混凝土柱体根部,门下半截被涨潮的海水泡成了深褐色,上半截门板的斑驳绿漆剥落处露出的不是铁板,是某种黯淡的蜂窝状合金!门轴下方挂着一层新鲜的海藻和浮沫,而门缝边缘……赫然凝结着一小片没被完全冲刷掉的、半透明的蓝色防水布碎片!
“呜……”
微弱的哭泣声被海风揉碎,从竖井深处被风吹卷上来。声音穿过混凝土的缝隙,又轻又哑,像垂死的鸟在扑腾翅膀。
那声音像淬毒的冰锥,瞬间贯穿了刘天尧最后的理智防线!
“小婉!”他嘶吼出声,喉咙里带着血沫的腥气。右臂如同滚油浇过的活蛇疯狂扭动,那被破布紧裹的小臂上,几处皮肤下的墨绿脉络猛地胀破!针尖粗的绿色线头狠狠钻出皮肉!暴露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
钻心的剧痛和疯狂的念头混合成一股蛮力,他像头失控的疯牛般冲了过去,狠狠撞在那扇看似沉重、实则异常轻薄的蜂窝合金门上!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门后深不见底的黑暗。
浓烈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和血液腐败的混合气味,如同实质的浪潮,猛拍在刘天尧脸上!这气味比码头上腐烂的鱼虾更令人作呕,带着一股阴冷刺骨的腥甜。
他扑了进去,身体被冰冷的黑暗包裹。脚下是沾满湿滑粘液的陡峭金属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来自下方,昏黄的,像濒死者的瞳孔。
苏婉面朝下趴在地下室通道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上裹着件几乎碎成布条的蓝色塑料雨披。雨衣背部一个撕裂的破口,边缘糊满暗红色的血痂。离她不远处,停着一辆医院常见的平躺式运尸车,上面盖着的白布被扯落了一半,露出一双沾满污泥和深红血斑的廉价女式运动鞋。
刘天尧踉跄着扑跪到她身边。动作太大,撞到了旁边的运尸车轮子,轮子发出干涩的吱呀声。他双手颤抖着想把蜷缩的人翻过来。
“咳……”
趴着的身体猛地抽搐一下,像濒死的鱼。半张脸侧向刘天尧的方向——正是苏婉!但那张清秀熟悉的脸庞此刻被一种怪异的青灰笼罩,嘴唇干裂开道道血口。右耳边的地上晕开一小摊粘稠的深色液体,还在缓慢地扩散开。耳朵……似乎少了一小块。
她涣散的眼睛吃力地抬起一条缝,对上刘天尧那张被血污、冷汗和惊惧扭曲的脸。
“……哥……别……”她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细微得像呵出的白气,“罐……罐子……”气若游丝。她用尽仅存的力气,僵硬的手指艰难地指向自己身下——雨披边缘半掩着的,一个被磨砂黑胶带缠裹得严严实实的圆柱形金属小罐,只有拇指长短,冰冷坚硬,正硌在她小腹下。
罐子!刘天尧的脑子嗡的一声!是林雪沉海前拼死护住的那个!
他下意识地去掰她抠住罐子的手指!那几根细瘦的手指却像焊在了黑胶带上,冰冷、坚硬,用尽最后一点生命力死死扣着。
“快……走……”苏婉喉咙里挤出最后两个破碎的音节,气力耗尽,头猛地一沉,彻底没了声息。涣散瞳孔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凝固在刘天尧染血的衣角上。
巨大的冲击让刘天尧僵在原地,右臂皮肤下无数墨绿细线狂躁扭动带来的剧痛似乎都停滞了一瞬。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离那冰冷的罐子和她失去生命气息的手指只差一寸。
就在这窒息般的死寂中!
“咣当!”
一声沉重的金属闷响从地下室深处传来!紧随其后,是某种重物在粗糙水泥地上被迅速拖行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蹬蹬蹬蹬!
密集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从黑暗中由远及近,砸在耳膜上!不是杂乱跑动,是训练有素的、快速推进的沉重靴音!
“目标发现!清除模式!”一个冰冷生硬的男声在寂静的地下空间骤然炸开,不带丝毫感情。
安娜的身影如同一道贴地疾风扑入竖井口!手中的格洛克同时喷吐出火舌!“砰!砰!”枪声在逼仄的地下通道里爆开巨大轰鸣!她冲势不停,身体在落地翻滚的同时,甩手一扬,一个黝黑的柱状物脱手飞出,冒着白烟精准地砸向脚步声最密集的黑暗深处!
“Fire in the hole!” 安娜厉喝中带着一丝决绝!
轰隆——!
震撼的爆炸冲击波裹挟着碎石、热浪和撕裂空气的尖锐啸叫席卷整个通道!天花板上的粉尘如同雪崩般簌簌落下!墙壁震裂!
“走!他妈的别碰尸体!”安娜的声音在爆炸余音中刺透刘天尧的呆滞!她一脚踹开被震得变形的铁门,仅存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拉刘天尧,而是猛地抓住那粘在苏婉手指间的黑色金属罐子,用尽蛮力硬生生扯了过来!苏婉僵直的手指甚至带起了几丝血肉!
罐子入手冰冷坚硬。刘天尧被安娜扯得一个趔趄,最后瞥了一眼苏婉伏地的侧影。那景象被牢牢钉在脑海。他被安娜拽着冲出入竖井口!
“咳咳……”陈小川在泊位边缘扶着冰冷的铁柱狂呕,爆炸的冲击波让他仅存的左眼暂时失明。“……全频段阻塞……对方有军用级……”他吐着胆汁,断断续续地呢喃,像坏掉的录音机。
身后通道深处,爆炸的烟尘未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逼近!如同死神的鼓点,稳定、漠然,踏碎烟尘和碎石追来。
海风突然变得狂暴!冰冷腥咸的风像无数钢针抽打在脸上!泊位尽头的海面上,惨白刺眼的探照灯猛地撕破夜雾,刺眼的光柱如同审判之矛,猛地钉死在他们三人身上!
光柱边缘,几个笼罩在漆黑防弹作战服里、带着集成夜视头盔的武装身影如同铁塔般出现在通道出口!其中一人肩头黑洞洞的火焰喷射器口指向这边,喷嘴在强光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目标锁定。”
冰冷得如同机器的宣告声,伴随着枪械上膛的卡嗒脆响,穿过风声灌入耳中!
刘天尧猛地回头!充血的眼睛穿过刺目的探照灯光晕,死死钉在通道口领头那个高大的身影头盔护目镜上——护目镜反射的强光中,清晰地映出他自己和安娜染血的脸!
而在护目镜的反光深处……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纤瘦的身影正蜷缩在巨大的锚链轮盘阴影下!
宽大的黑色雨披帽檐深垂,遮住了大半张脸。帽檐下露出一小截异常白皙光洁的下巴轮廓。雨披宽大的下摆被海风吹得扬起,露出下面一只踩在锈蚀铁链上的、同样白皙赤裸的脚!脚踝纤细得不似真人,沾着一星半点淤泥和半透明的海水,在探照灯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身影仿佛静立在那里很久了。
那赤裸的脚踩在肮脏的铁链上,在探照灯扫过的瞬间,脚跟微微踮起——
她的脚尖朝着码头泊位尽头的方向。那边海水更黑更深,隐约能望见停在海面上、无声打开巨大卸货舱门的远洋货轮船体投下的漆黑巨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