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的工坊里,热气混杂着木屑和金属的味道。炉火熊熊,锤击声富有节奏地回荡。但最引人注目的,并非那些锻打刀剑的匠人,而是角落处一个被单独隔开、戒备森严的工区。
这里异常安静,只有极细微的雕刻声和打磨声。
中央的长桌上,平放着那截来之不易的雷击木。它已被锯成数段,露出内部更为清晰的金色纹路。几名头发花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匠人围着它,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初生婴儿。他们手中拿着特制的小巧刻刀,材质非金非铁,泛着淡淡的青白色光泽。
陆昭然和沈星澜站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沈星澜背上的伤让他无法久站,只能微微倚靠着旁边的立柱,但目光却丝毫未离那些正在被精心处理的木料。
一位为首的老匠人,姓欧,是军器监资格最老的制箭大师。他拈起一支已初步成型、尚未安装箭镞的木制箭杆。箭杆笔直,颜色深黑,却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润泽。欧师傅的指尖拂过箭杆表面,那里用极其精细的刀工,雕刻着并非装饰性的纹路——那是一种极其古老、笔划复杂、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规律的微型符咒。
刻痕极浅,却深嵌木心,每一笔都精准地沿着木材内部那些天然的金色雷纹走向,仿佛并非后天雕刻,而是天生地长。
欧师傅拿起一支近乎完成的箭矢,恭敬地递给陆昭然:“将军,请看。”
陆昭然接过。箭矢入手,比他惯用的任何箭支都要沉重些许,触手并非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温润感。指尖抚过那微雕的符咒时,能感受到其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能量在缓缓流动,与他体内的雷霆之力产生着细微的共鸣,引得他眼底那点淡金微芒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
箭头尚未安装,是特制的三棱破甲锥形,寒光闪闪,但棱面上同样用极细的银丝镶嵌着与箭杆同源的微型符咒,只是更为简洁凌厉。
“此箭杆以雷击木心制成,符咒依其天然雷纹走向雕刻,能最大程度引动并束缚内蕴的雷霆之力,不致在发射途中溃散。”欧师傅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箭头乃百炼精钢,嵌以导引银纹,确保雷霆之力能毫无滞涩地贯注于箭簇一点,破邪诛煞。”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此木所含神异之力终究有限,每支箭恐只能承载一击之威。一击之后,符文耗尽其力,箭矢便会化为凡木,甚至……崩碎。”
陆昭然指尖摩挲着箭杆上那玄奥的纹路,感受着其中引而不发的力量。他目光沉静,并无惋惜。一击,足够了。对于真正需要它对付的目标,一击便定生死。
“试过了吗?”他问。
“尚未。”欧师傅摇头,“此物珍贵,不敢轻试。但其力内蕴,老夫以灵觉稍探,便觉心神悸动,如望天威。绝非寻常煞气所能抵挡。”
沈星澜也凑近了些,好奇地看着那支箭。他虽无法像陆昭然那样清晰感知其中的力量,但仅仅是靠近,就让他觉得精神一振,连日来因受伤而萦绕不去的些许萎靡感都消散了不少。
陆昭然将箭矢递还给欧师傅:“装箭镞。先制十支。”
“是。”
工匠们再次忙碌起来,动作愈发小心翼翼。当寒光闪闪的特制箭镞被牢牢安装在刻满符咒的箭杆上时,整支箭矢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那股内敛的威势陡然变得清晰起来,连周围忙碌的工匠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沈星澜看着那十支最终完成的箭矢被依次放入一个铺着软垫的檀木盒中,箭簇冷冽,箭杆幽深,安静的工坊里,似乎能听到它们无声的嗡鸣。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作痛的后背,又看了看身旁将军那双深不见底、隐有雷光流转的眼眸。
这箭,是希望,亦是杀伐。
陆昭然合上木盒的盖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星澜,”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们的弓,该换一张更硬的了。”
陆昭然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檀木盒冰凉的表面,那声“咔哒”轻响,如同一个句点,终结了之前的浴血搏命,也开启了另一段更为凶险的征程。
沈星澜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了然。那雷击木箭矢蕴含的力量非同小可,寻常军中的制式强弓恐怕难以完全发挥其威力,甚至可能无法承受其反噬。他忍着背部的抽痛,挺直了些:“末将这就去武库……”
“不必。”陆昭然打断他,目光却并未从木盒上移开,仿佛能穿透盒盖,看到里面那十支沉静的杀器,“武库里的弓,配不上它。”
他抬眼,目光扫过工坊里那些因为听到“换硬弓”而停下手中活计、面露好奇与敬畏的工匠,最终落回欧师傅身上。
“欧老,”陆昭然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记得,您年轻时,曾为先帝御制过一张‘惊蛰’。”
欧师傅浑浊的老眼骤然亮起一抹锐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带着几分唏嘘与傲然交织的复杂情绪:“将军好记性。‘惊蛰’……确是老朽平生得意之作,三石之力,弓身掺了天外寒铁,弦是雪山巨蟒筋鞣制,开弓如雷鸣,先帝曾赞其‘一箭惊风雨’。”他叹了口气,“可惜,弓成之后,天下渐安,再无几人能拉开那等凶器,便一直封存在内库之中,蒙尘已久矣。”
“现在,需要它了。”陆昭然道,“不是三石。”
欧师傅瞳孔一缩。
“至少要五石。”陆昭然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弓身,用这些边角料。”他指了指桌上那些雷击木切割后剩下的零碎木块,“能熔多少寒铁进去,就熔多少。弓弦……”他顿了顿,“用那东西。”
欧师傅倒吸一口凉气,连旁边的沈星澜都惊得忘了背上的疼痛。“将军!那蟒筋已是难得,您说的‘那东西’……太过凶戾,稍有不慎,反伤其主!而且五石之力……这,这非人力所能及啊!”
陆昭然终于将目光从木盒上彻底移开,看向欧师傅,眼底那点淡金雷芒无声流转:“欧老,你只管造。拉不拉得开,是我的事。”
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笃定。欧师傅看着他那张恢复常色、却更显深不可测的脸,想起关于洪水中“龙王显圣”和雷击不死的传闻,所有劝阻的话便都堵在了喉咙里。老匠人沉默片刻,重重一抱拳:“老朽……领命!必竭尽所能!”
“星澜,”陆昭然转向副将,“你去内库,取‘惊蛰’来,给欧老参照。”
“是!”沈星朗领命,转身时因动作牵动伤口,嘴角抽搐了一下,却脚步未停。
数日后,军器监那处僻静工坊里,炉火日夜不息。欧师傅带着他最得力的几个弟子,几乎不眠不休。雷击木的边角料被小心地研磨成极细的粉末,融入重新熔炼的天外寒铁之中。每一次捶打,都伴随着奇异的、细微的电火花闪烁。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灼烧和一种独特的、如同雨后初晴般的清新气息。
那张作为蓝本的“惊蛰”弓被置于一旁,寒光闪闪,威势犹存,但与新弓的粗胚相比,竟显得有些“文雅”了。
新弓的雏形远比“惊蛰”更加粗犷、狰狞。弓身暗沉,并非光滑,反而有着一种类似雷电劈过般的天然纹路,那是雷击木粉与寒铁融合后的痕迹。它静静躺在锻台上,即便未经打磨,也已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最后是上弦。欧师傅亲自捧来一个密封的玉盒,打开时,一股极淡却令人头晕目眩的凶煞之气弥漫开来。盒内盘着一根暗金色的、近乎透明的筋络,微微搏动着,仿佛拥有生命。
这便是陆昭然所说的“那东西”——一截取自远古凶兽遗骸的主筋,其性暴烈无比,寻常弓身根本无法承受,更别提驾驭。欧师傅以特制工具,极其小心地将其绷在新弓之上。
当弓弦扣上弓弰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嗡鸣猛地荡开,工坊内所有金属器具都随之轻微震颤!离得近的几个弟子更是脸色一白,踉跄着后退数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
新弓彻底成型。暗沉的弓身,暗金的弓弦,它安静地在那里,却像一头蛰伏的洪荒凶兽,等待着能驯服它的主人。
陆昭然得到消息,再次来到工坊。他无视了那弥漫的威压,径直走到锻台前。
欧师傅双手微微发颤,既是疲惫,也是激动与畏惧:“将军,弓已成。此弓煞烈,恐……”
陆昭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凝视着那张凶戾的巨弓,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冰寒的弓弰。
在他指尖接触弓身的瞬间,弓身上那些暗沉的纹路似乎极微弱地亮了一下。弓弦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近乎挑衅的颤音。
陆昭然眼底金芒一闪,体内那股雷霆之力自然流转,透过手臂,缓缓灌入弓身。
“嗡……”弓的震颤变得剧烈起来,似乎在与注入的力量对抗、磨合。那股凶兽筋弦自带的煞气试图反扑,却在更为纯粹暴烈的雷霆之力面前迅速败退、驯服。
周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弓在陆昭然手中从躁动逐渐变得安静,最终,所有异象敛去,仿佛只是一张造型特别些的硬弓。
陆昭然手指搭上那根暗金色的弓弦,缓缓用力。
肌肉绷紧,骨节发出细微的轻响。弓身开始弯曲,发出令人牙酸的应力声。五石之力,足以让绝大多数所谓的大力士望而兴叹。
但陆昭然的手臂稳如磐石,弓弦被一寸寸拉开,直至满月!
他并未立刻松开,而是保持着开弓的姿势,细细感受着弓身传递来的每一分力量,感受着雷霆之力与弓身内部残留的雷击木粉末、寒铁以及那凶兽筋弦完美交融的感觉。
工坊内落针可闻。
良久,他缓缓收力,弓弦回归原位,无声无息。
“好弓。”他吐出两个字,将弓拿起。这张需要数名壮汉才能抬动的巨弓,在他手中显得并不十分沉重。
他拿起一支雷击木箭,搭在暗金色的弓弦上。
无需瞄准,他只是对着工坊厚重的石壁,微微开弓。
箭簇尚未对准目标,那石壁前的空气便发出一声轻微的爆鸣,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裂。
陆昭然松开了手,箭未射出。
但他和所有的人都看到,那支搭在弦上的雷击木箭,内部的金色纹路骤然亮起,如同呼吸般闪烁了一下,旋即隐没。
沈星澜看着那张弓,又看看将军平静的侧脸,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这张弓,配上那箭……
他几乎能想象出,雷霆离弦时,会是何等毁天灭地的景象。
陆昭然将弓递还给欧师傅:“打磨。配囊。”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黑色的披风在身后拂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沈星澜连忙跟上,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张静静躺在锻台上的凶弓。
风雨欲来,弓已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