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蛟沉疴一朝净
雷光炸裂的刹那,陆昭然以为自己必将形神俱灭。 却未曾想,剧痛之后体内纠缠多年的阴寒煞气竟被涤荡一空。 当他从焦黑的河滩挣扎站起,士兵们惊恐地发现—— 那位素来以青黑蛟纹覆面、畏如魔将的统帅, 此刻裸露的皮肤竟光洁如玉,眼底流转着淡金雷芒。 更骇人的是,对岸洪水中挣扎的百姓, 忽然朝着他齐齐跪倒,高呼:“龙王显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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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暴撕裂天穹,将墨黑的云团撕成褴褛的碎片,惨白的电光一次次砸向咆哮的浊浪。浮桥才过半数,碗口粗的绳索在狂风中尖啸,几乎要挣脱桎梏。陆昭然立于桥头,青黑的面容上,那狰狞蛟纹在电光映照下更显凶戾,雨水冲刷着他铁甲上的血污与泥泞。
“固定左舷!快!”他的吼声压过雷鸣,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士兵们在他身侧奔忙,无人敢直视他那张被视为不祥、畏如魔将的脸。
又是一道霹雳,几乎贴着河面炸开,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感官。陆昭然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掼入头顶,沿着脊柱疯狂窜下,每一寸筋骨血肉都在瞬间被撕裂、碳化、灼烧。他甚至闻到自己皮肉焦糊的气味,体内那盘踞多年、与他性命交缠的阴寒煞气如同被投入洪炉的冰蛇,发出无声的尖嚎,疯狂扭动挣扎,却在那至阳至刚的毁灭性能量中被急速蒸发。
剧痛。 beyond想象的剧痛之后,是彻底的虚无。
他以为自己死了。形神俱灭,就该是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意识被一丝微弱的凉意拉回躯壳。雨点砸在脸上,冰冷。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痛苦,但那是一种陌生的、属于活人的痛楚,而非往日那附骨之疽般的阴冷折磨。
他咳出一口带着泥腥味的河水,手指痉挛地抠进身下被雷电炙得焦黑的滩涂。挣扎,撑起。世界在他眼前晃动,模糊的重影逐渐聚焦。
周围死寂,只有洪水仍在咆哮。那些原本忙碌的士兵全都僵立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恐,目光齐刷刷钉在他身上。不,不仅仅是惊恐,那里面混杂着更复杂的东西——见了鬼似的骇异,以及…一种几乎本能的、想要匍匐下去的悸动。
陆昭然下意识抬手想抹去脸上的雨水,动作却在中途顿住。他看见了自己抬起的手背——光洁,甚至称得上白皙,只有几道新鲜的擦伤渗着血珠。那原本覆盖其上、自幼年时便如活物般缠绕蔓延、带来无尽痛苦与力量的青黑色蛟纹…消失了。
他猛地低头,扯开胸前被雷击撕裂的甲胄和内衬。皮肤光滑,除了新添的焦痕,往日那大片大片狰狞的、仿佛随时要破体而出的青黑煞斑,无影无踪。
一股前所未有的轻盈感流转在四肢百骸,体内气息纯净浩荡,眼底似乎有细微的电弧一闪而过,视界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能看清对岸百姓脸上绝望的纹路。
他抬眼,望向对岸。
洪水中, clinging to 摇摇欲坠的屋顶、树梢的人们,不知何时停止了哭嚎。他们全都面向着他,一张张被灾难折磨得麻木的脸上,此刻被一种巨大的、震颤的狂热覆盖。一个人跪下了,在及腰的浑水里,朝着他的方向。紧接着,是第二个,第十个,第一百个…像被狂风压倒的麦浪。
混杂着哭腔、嘶哑却汇聚成一股骇人声浪的呼喊,穿透暴雨洪流,轰然撞入他的耳膜——
“龙王显圣!!”
声浪拍击着河岸,甚至一时压过了洪水的咆哮。
陆昭然怔在原地,雨水顺着他光洁的额角滑落,淌过那双不再被青黑煞气笼罩、反而隐隐流转着淡金雷芒的眼眸。他望着对岸那黑压压跪倒的一片,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将他奉若神明的呼喊,第一次,在这尸山血海都未曾让他动摇的战场上,感到了一丝彻骨的、无所适从的茫然。
那呼声浪涛般拍打过来,混着泥腥和水汽,沉重得让他几乎站不稳。
岸边残存的士兵们,先是僵死般钉在原地,几个呼吸后,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兵器“哐当”掉进泥水里,接着是一片膝盖砸地的闷响。他们伏低了身子,头深深埋下,不敢再看那从焦土中站立起来的身影。那不是他们熟悉的将军,不是那煞纹覆面、令人胆寒的魔将。那是……别的东西。
陆昭然指尖刺入掌心,细微的痛感提醒着他并非幻梦。体内那股新生的力量温驯流淌,带着雷电过后特有的微麻,所过之处通泰舒达,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可这轻松之上,却压着对面河岸万千目光,重逾山岳。
“将军?”副将颤抖的声音挤过雨幕,带着哭腔和极度的不确定。
陆昭然没有回头。他深吸一口气,那气吸入肺腑,清冽冰凉,驱散了最后一点昏沉。他试着调动那新生的力量,意念微动,指尖竟有细小的金白色电火花“噼啪”一闪而逝。
对岸的呼声还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龙王”之声响彻云霄。洪水中的百姓拼命磕头,有些人甚至不顾汹涌的浊流,试图向他这边涉水而来。
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身后匍匐的士卒,那眼底残留的金芒让所有接触到他视线的人都猛地一颤,将头埋得更低。
“起来!”他的声音出口,竟也比往日清朗了许多,少了那份砂砾摩擦般的嘶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浮桥尚未完工,待着等死吗?!”
士兵们被这熟悉的斥骂惊醒,慌乱地抓起工具,手脚却还在发软。
陆昭然不再多言,大步走向未完成的桥段。他弯腰,抓住一根被雷电震得松脱的巨木,那之前需四五人合力才能抬动的物件,此刻他双臂一较力,竟生生将其抬起,稳稳安放到位。动作间,流畅迅捷,不见半分往日煞气发作时的隐忍滞涩。
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动作却下意识地跟着加快。
雨势稍减,洪水的咆哮似乎也短暂地低落下去。对岸的呼喊声渐渐停了,那些百姓不再跪拜,只是无数双眼睛依旧牢牢盯着这边,盯着那个在泥泞与断木间高效穿梭的身影,目光里充满了希冀与敬畏。
最后一段桥板合拢。
陆昭然第一个踏上浮桥,步伐稳健,走向对岸。湿透的黑色战袍贴在他恢复常色的肌肤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没有了那可怖的青黑蛟纹,他的面容清晰暴露在天地间,苍白,却有一种锐利如出鞘剑锋般的冷峻。
他踏入齐胸深的洪水中,向最近的灾民伸出手。
那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她看着他伸来的、光洁如玉的手,又抬头望进他那双隐有雷芒流转的眼睛,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非但没有抓住救命之索,反而抱着孩子惊恐地向后缩去,仿佛他是什么比洪水更可怕的存在。
陆昭然的手臂僵在半空。
滔滔水声里,他听见那妇人牙齿打颤的细响,和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龙王…老爷……饶命……”
陆昭然的手臂僵在半空,那声破碎的呜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新生的、尚且温热的血脉之中。
滔滔水声忽然变得极其遥远。
他看着那妇人惨白的面孔,看着她眼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最原始的恐惧,那恐惧的对象,是他。不是过去那个煞纹狰狞、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魔将,而是现在这个……他们口中的“龙王”。
他眼底那丝淡金的雷芒似乎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那妇人猛地一颤,将婴儿更紧地搂在怀里,仿佛他会下一刻就降下雷霆之怒。
岸这边,士兵们停下了动作,屏息看着。对岸,无数道目光灼灼,那刚刚平息下去的、混杂着敬畏与祈求的狂热,似乎随时可能再次被点燃,或者…转变为别的什么。
陆昭然沉默着。他褪去了那层代表不祥与力量的青黑煞壳,却仿佛被套上了一层更沉重、更无形、由他人恐惧与期望织就的枷锁。龙王?他心中掠过一丝近乎荒谬的冰凉。他只是陆昭然,一个刚从雷击和多年折磨里捡回一条命的凡人。
但他的目光扫过妇人怀里那哭声微弱、小脸发紫的婴儿,扫过周围在洪水中瑟瑟发抖、 clinging to 浮木残椽的百姓,那一张张脸上,除了恐惧,还有濒死的绝望和对“生”最本能的渴望。
不能停在这里。
他忽然动了。没有再去试图搀扶任何人,而是猛地深吸一口气,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水声,清晰地传入两岸每一个人的耳中:
“愣着做什么?!等雷公再劈一次,还是等龙王爷给你们摆酒席?!”
这话粗粝,甚至带着他往日治军时的呵斥味道,与“龙王显圣”的氛围格格不入。士兵们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重新抓牢了绳索,加快了动作。对岸的百姓也似乎被这毫不神圣的斥骂惊得怔了一下。
陆昭然不再看那妇人,转身面向激流,双臂再次探入浑浊的水中,抓住一根被冲得歪斜的桥桩,肌肉绷紧,低喝一声,硬生生将其复位。水花溅在他光洁的脸上,顺着他冷峻的下颌线滴落。
他用最实际、最笨拙、也最不容置疑的行动,告诉所有人——
桥,是木头搭的;
路,是人走的;
活命,要靠自己爬过来!
一个离得近的老汉,看着将军沉默坚实的背影,又看看身后愈发汹涌的洪水,忽然咬了牙,哑着嗓子对周围人道:“…过去!将军…将军给咱开路哩!”
他率先颤巍巍地抓住浮桥的绳索,涉水向前。
有人带头,求生欲便压倒了短暂的恐惧和迷茫。人们开始重新动起来,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踏上那仍在晃动的浮桥。
那抱着婴儿的妇人犹豫了片刻,眼看洪水快要没到下巴,终于一咬牙,也跟着人群,踉跄着向前挪去。经过陆昭然身边时,她甚至不敢呼吸。
陆昭然正用肩膀顶住一块被冲下来的浮木,为过桥的人清开障碍。他没有回头,仿佛全然未觉。
直到那妇人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快要踏上对岸相对安全的浅滩时,脚下忽然一滑,惊呼声卡在喉咙里。
一条坚实的手臂及时从旁伸来,稳稳托住了她的肘弯,只一瞬,助她找回平衡便立刻松开,快得仿佛从未发生。
妇人惊魂未定地站稳,下意识回头。
只见那位“龙王”将军已经转向别处,正将一名半大的孩子从水里提上来,安置到桥上。他侧脸线条冷硬,浸透的黑发贴在额角,除了肤色异常干净,似乎与传说中那个煞气冲天的魔将并无不同。
没有神光绕体,没有呼风唤雨。
只有冰冷的河水,泥泞的桥身,和一个沉默着、不断从洪水中捞人出来的将军。
妇人抱紧孩子,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走向岸边。但这一次,她的脚步稳了许多。
陆昭然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的变化,恐惧仍在,却掺杂了更多的困惑,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源于获救的感激。
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一个个挣扎的生命从冰冷的水中带向坚实的土地。体内的力量流转顺畅,每一次发力都远超以往,但他心口那处,却被那妇人的呜咽和眼前无尽的洪水泡得又冷又沉。
这“龙王”,不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