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翻身的巨响与万鬼哭嚎的尖啸尚未平息,皇城却已展现出它钢铁般的另一面。
当我带着一身狼狈与那烫手的生辰帖,几乎是撞出钦天监废墟的阴影时,迎接我的并非混乱的救驾人群,而是森然肃杀的玄甲御林军。刀出鞘,弓上弦,冰冷的视线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瞬间锁定了我。没有询问,没有喝令,只有绝对的、高效的压制。
没有投入天牢,而是被径直“请”入了宫城深处一间僻殿。灯火通明,熏香袅袅,试图驱散我身上带来的血腥与尘土木石之气,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并未等待太久。
殿门外脚步声疾响,伴随着太监尖利而拖长的通报:“陛——下——驾——到——!”
老皇帝被内侍搀扶着,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苍老的面庞上每一道皱纹都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龙袍略显凌乱,呼吸急促,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怒火,直直射向我。
“萧彻!”他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霆之威,一掌狠狠拍在身旁的紫檀木桌上,震得茶盏乱响,“朕如此信你!委你重任!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信任?!”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旁的内侍慌忙为他抚背,却被他一把推开。他颤抖的手指着我,痛心疾首,又怒不可遏:
“漕运一案,朕允你彻查!你却竟敢……竟敢毁我钦天监祖庭!惊扰历代先贤英灵!致使地动京畿,运河失序!更逼死监正傅玄!你…你该当何罪?!”
字字句句,皆是问罪。滔天的怒火仿佛要将我立刻焚成灰烬。
然而,在那怒火的表层之下,我嗅到了一丝截然不同的东西。
太快了。他从惊闻变故到驾临问罪,太快了。他的愤怒,精准地集中在“毁损祖庭”、“惊扰英灵”、“逼死大臣”这些看似严重、却丝毫未触及核心的罪名上。对于运河怨魂、对于七星灯、对于那三具大学士的尸骸、对于傅玄邪术……只字未提。
仿佛那些足以动摇国本的事情,从未发生。
他在害怕。他在掩饰。他用这滔天的帝王之怒,编织一张巨大的幕布,急于遮盖住下面所有见不得光的腐烂与血腥!
我垂下眼睑,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单膝跪地,声音沉静无波:“陛下息怒。臣奉旨查案,追踪线索至钦天监,遭遇监正傅玄抵抗,其人身怀异术,欲置臣于死地。争斗间不慎引发地动,臣亦身受重伤,未能保全监正性命,臣有罪。”
我将“奉旨查案”、“傅玄抵抗”、“身怀异术”这几个词,轻轻抛了出去。不动声色地,将皮球踢回给他。
老皇帝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怒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死死盯着我,像是在判断我究竟知道了多少。
殿内陷入一种极度紧张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细微、却绝不该出现在这深宫净地的气味,钻入了我的鼻腔。
硫磺味。
极淡,被浓郁的龙涎香和熏香死死压抑着,却依旧没能完全掩盖。那味道……与运河沸腾时水汽带来的气味,与傅玄身上那邪异朱砂的气息,同出一源!
来源是……皇帝身后,那排垂手恭立的御前侍卫之一。
那人站在阴影稍浓处,身形与其他侍卫无异,面容普通,毫无特点,甚至眼神也与其他侍卫一样保持着恭顺与警惕。唯有那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像一条无形的毒蛇,悄然揭示了他的身份。
妖道的同党!竟已潜藏到了御前!皇帝知道吗?还是他本就是皇帝默许甚至安排的?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不是问罪,这是灭口的前奏。皇帝的暴怒是戏,眼前的侍卫是刀。
“傅玄……怀有异术?”老皇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放缓了些,却更加冰冷,带着一种刻意的、引导性的质疑,“萧彻,朕知你办案心切,但此事关乎朝廷重臣清誉,更关乎社稷稳定,岂可妄加猜测?你可有证据?”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落在我染血的肩头和空荡荡的双手上。那眼神在说:交出来,或者,死。
那带着硫磺味的侍卫,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杀机,已在殿中弥漫开来。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皇帝那双试图看透一切、却掩不住深处惊惶的眼睛。
“证据……”我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右手缓缓握紧,仿佛攥着什么东西。
所有人的视线,包括皇帝那锐利而紧张的目光,都瞬间聚焦于我那只手上。
“确有证据。”
话音未落,我身形暴起!却不是冲向皇帝,也不是冲向殿门,而是直扑那名带着硫磺味的御前侍卫!
速度之快,如同扑食的猎豹!
那侍卫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发难,且目标是他!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格挡,指尖已有微不可查的黑气萦绕!
“护驾!!”皇帝身边的太监发出凄厉的尖叫。
殿内顿时大乱!
就在我即将撞上那侍卫的瞬间,腰刀悍然出鞘半寸!并非劈砍,而是用刀鞘末端裹挟着全身冲力,狠狠撞向他的胸口!
同时,我一直紧握的右手猛地张开,朝着他面门猛地一扬——!
没有预想中的纸帖,只有一把从钦天监秘库带出的、混杂着灰尘和干涸血渍的碎末!
那侍卫下意识闭眼侧头,格挡的动作因此慢了半分!
就是这半分!
砰!
刀鞘重重撞在他胸腹之间,内力透体而入!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周身气息一阵紊乱,那掩饰极好的硫磺味瞬间浓烈了数倍!
“陛下明鉴!”我借力后翻,落回原地,声音盖过殿内的混乱,清晰无比,“此人身藏异气,与运河妖氛、钦天监邪术同源!臣疑其为傅玄同党,潜伏御前,图谋不轨!”
我单膝跪地,拱手向上,目光如炬,直视那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的老皇帝。
“证据,或许已被傅玄临死前毁去。”
“但此人,便是活证!”
“请陛下,”我一字一顿,将最大的难题,狠狠砸回给他,“下令彻查此獠!”
殿内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名脸色煞白、气息不稳的侍卫身上,空气中那缕突兀的硫磺味,此刻显得无比刺鼻。
皇帝的嘴唇哆嗦着,看看我,又看看那侍卫,脸上的愤怒早已被一种更深的、骑虎难下的惊怒所取代。
他本想借刀杀人,掩盖一切。
现在,这把刀,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发出了唯有妖邪才有的……硫磺臭。
殿内的空气凝固了。熏香的甜腻、硫磺的刺鼻、还有无声蔓延的血腥味,绞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绳索,勒紧了每个人的咽喉。
所有目光都钉在那名侍卫身上。他脸色惨白如纸,胸口被我撞击处显然气血翻腾,周身那再也无法掩饰的硫磺异味如同污迹般扩散开来,将他与其他御前侍卫彻底区分开来。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致的慌乱,下意识地看向龙椅上的皇帝,那眼神里带着求助,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
老皇帝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那精心表演的雷霆之怒,此刻像一张被撕破的假面,碎裂后露出底下惊惶、算计和骑虎难下的震怒。他握着龙椅扶手的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抠进金丝楠木里。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毒针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我刺穿。我又将他逼到了墙角。他本想用最快的速度、最“正当”的罪名将我连同那惊天的秘密一起碾碎湮灭,我却反手将这把淬毒的刀,硬生生拍回了他的面前,还逼着他当众认下这把刀的存在!
彻查?怎么查?查下去,顺着这硫磺味,会扯出什么?是仅仅一个混入御前的妖道同党,还是直指那地底深处未尽的邪术,乃至……龙椅本身?
短暂的、却如同刀锋般令人难熬的死寂。
皇帝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惊惶与震怒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冰冷决断。
“竟有此事?!”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蒙蔽的“震惊”与“滔天怒火”,猛地指向那名侍卫,“给朕拿下!”
命令一下,周围其他侍卫略一迟疑,还是立刻扑了上去,将那名面带绝望的同伴死死按住。
“彻查!”皇帝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萧彻,你既发现端倪,此事便由你……”
他的话突兀地顿住。
因为就在那名被按住的侍卫绝望挣扎之际,他腰间的制式佩刀因扭动而滑出鞘半寸——那刀柄之上,赫然缠绕着一圈细细的、几乎与刀柄同色的暗红色丝线,线上串着一枚极小、却刻满了诡异符文的漆黑玉石!
那玉石的气息,与傅玄手中龟甲、与那七星邪术,同源同质!
这已不是简单的同党,这分明是身负邪法、深度参与其中的核心人物!
皇帝的眼角狠狠一跳,那未说完的“便由你协助审理”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其隐秘却狠绝的光。
绝不能留活口!绝不能让他开口!
几乎无人察觉,皇帝那宽大龙袍的袖口之下,左手拇指在一枚墨玉扳指上极其轻微地、快速地叩击了三下。
下一瞬,异变陡生!
那名被按住的侍卫身体猛地一僵,双眼瞬间暴凸,布满血丝!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并非求饶,而是某种极其痛苦又极其诡异的咒语起势!
按住他的两名侍卫突然惨叫一声,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猛地缩回手,他们的手掌瞬间变得焦黑溃烂!
那侍卫趁机挣脱,但他并未攻击任何人,也未试图逃跑,而是反手一把抓住了自己胸前那枚漆黑玉石,猛地捏碎!
“以我残躯!献祭……”他发出半句嘶哑癫狂的嚎叫。
轰!
漆黑的火焰瞬间从他七窍中喷涌而出!那火焰没有温度,却带着极致的阴寒与怨毒,瞬间将他吞没!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更多的声音,整个人就在那漆黑火焰中急速萎缩、碳化,短短一两个呼吸间,就化作了一小堆人形的、冒着丝丝黑烟的灰烬!
唯有那浓烈的硫磺味,和一股精纯的邪力消散前的波动,弥漫在殿内,证明着他方才的存在。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这一次,是真正的、毛骨悚然的死寂。
所有的侍卫都面露骇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远离那堆灰烬。内侍们瑟瑟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皇帝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震惊”与“后怕”,他喘着气,指着那堆灰烬,怒道:“邪魔外道!竟敢……竟敢以如此邪术玷污宫禁!死有余辜!”
他猛地转向我,语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与“斩钉截铁”:“萧卿,你看到了!此等妖人,潜伏朕之左右,其心可诛!此事必须深挖根源,一查到底!朕命你,全力追查其背后余党,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他将“余党”两个字,咬得极重。
所有的线索,随着这把“刀”的自焚,似乎又断了。焦点被强行从皇帝身上,从那未尽的邪术,转移到了所谓的“背后余党”身上。
我看着地上那堆人形灰烬,又看向龙椅上那位仿佛余怒未消、又仿佛松了口气的皇帝。
硫磺味还在鼻尖萦绕。
杀机,从未散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晦、更冠冕堂皇的方式。
而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臣,”我缓缓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情绪,拱手领命,“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