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尚未完全散去,陷坑边缘的砖石泥土仍在簌簌滑落,其下隐约传来的呻吟和哭嚎令人头皮发麻。东面城墙出现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如同巨兽被撕裂的伤口,但也暂时阻断了叛军最凶猛的攻势。
城头守军趁着这短暂的混乱,拼命地将冲上其他段城墙的叛军残部清除下去,滚木礌石再次如同雨点般砸向试图靠近缺口的叛军,将他们逼退。
周淮喘着粗气奔到萧彻身边,看着那巨大的陷坑和城外暂时陷入混乱和惊疑的叛军,脸上混合着后怕与一丝扭曲的兴奋:“大人!此计虽险,但奏效了!我们是否趁机组织反扑,夺回主动权?”
萧彻的目光却越过那豁口,投向叛军后方那更加庞大、正在重新整队的军阵,以及更远处连绵的营盘。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轻松之色。
“反扑?”他声音冷澈,“拿什么反扑?我们的人还能挤出多少力气跳下那个坑,去跟数倍于己、只是暂时受惊的叛军野战?”
周淮一噎,看着周围兵士们疲惫不堪、几乎站不稳的样子,哑口无言。
“一时的混乱,杀不了晋王,断不了他的根。”萧彻转身,看向城内同样惊魂未定、却因方才逆转而燃起一丝希望的守军和民夫,“今日我们毁了半段墙,坑了他几百人,明日呢?他还有数万大军,还有更多的攻城器械。”
他抬手指着城外:“晋王劳师远征,数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粮草如山。他的粮道,比我们更长,更脆弱。”
“而我们,”他的目光扫过太原城,“城中有粮,有墙(尽管破了一段),有誓死守家的百姓。我们耗得起。”
周淮眼神闪烁,迅速冷静下来。他是老将,自然知道萧彻所言才是正理。刚才的热血上头,不过是绝境中的本能反应。
“大人的意思是……继续守?耗着他?”
“守。像钉子一样钉死在这里。”萧彻语气斩钉截铁,“加固所有防线,尤其是那个豁口,立刻用砖石木栅临时封堵!将他牢牢吸在太原城下,让他进退不得,让他每一天都流干更多的血,耗掉更多的粮草,磨掉更多的锐气!”
“等到他师老兵疲,粮草不济,军心浮动之时……”萧彻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才是我们亮出真正獠牙,一击毙命的时机。”
周淮深吸一口气,彻底明白了萧彻的意图。这不是怯懦,这是更冷酷、更有效的战略。用一座城的坚韧,去磨碎敌人的锋芒和底气。
“末将遵命!”他重重抱拳,再无异议,转身嘶吼着下达命令:“快!修补城墙!清理战场!伤员抬下去!快!”
守军再次行动起来,疲惫却带着一种新的、沉静下来的决心。民夫们扛着门板、沙袋、巨木,疯狂地涌向东面那个豁口,试图在叛军下一次进攻前,建立起一道新的、简陋却致命的屏障。
萧彻走到垛口边,看着城外开始重新整队、但明显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的叛军。号角声再次响起,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狂傲,多了几分凝重。
他知道,晋王不会甘心。接下来的进攻只会更加疯狂。
但他要的就是这份疯狂。
要晋王将所有的怒火和兵力,都倾泻在这座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啃不下来的坚城之上。
消耗,才刚刚开始。
他微微侧耳,仿佛在倾听风中的讯息。
他在等。
等一个时机。
等一个信号。
或者,等晋王流尽最后一滴血。
第七日,黄昏。
夕阳如同熔化的铁水,泼洒在太原城残破的城墙和城外狼藉的战场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种悲壮而残酷的金红。连日的猛攻暂歇,叛军如同退潮般撤回营地,留下满地焦黑的攻城器械残骸和来不及收殓的尸首,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嘶哑的啼叫。
城墙之上,守军几乎到了极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疲惫和麻木,伤口只是草草包扎,靠着垛口就能睡着。滚木礌石所剩无几,箭矢更是需要反复回收使用。那日自毁城墙造成的豁口,虽经连日抢修,依旧显得脆弱不堪。
一种绝望的寂静笼罩着城头,比震天的厮杀声更令人窒息。
周淮拖着一条伤腿,走到萧彻身边,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大人,探马冒死回报,叛军后方粮队……被我们的人成功烧了两批,但……杯水车薪。他们的攻势并未减弱多少。”
萧彻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叛军营地。那里炊烟袅袅,似乎并无缺粮之象。晋王显然早有准备,囤积了大量粮草。
时机,似乎并未站在他们这一边。
就在这时——
一名穿着叛军号衣、浑身浴血的身影,竟沿着城墙外侧一处极其隐蔽的绳索,如同壁虎般攀了上来!守军骇然,几乎就要动手。
“自己人!”那人嘶哑地低吼一声,扯开号衣,露出内里绣衣使的暗记。他气息奄奄,显然受了极重的伤,一路潜回已是奇迹。
他踉跄着扑到萧彻面前,从贴肉处掏出一枚被血浸透的细小竹管,塞入萧彻手中,气若游丝:“大人……信号……粮……王旗……”话未说完,人已倒地气绝。
萧彻捏碎竹管,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只有潦草的几个字——
【粮仓真位已探明,守备空虚,今夜子时,火起为号。】
落款是一个极其隐秘的代号。
萧彻瞳孔骤然收缩!
他等待的,终于来了!
并非晋王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是他埋下的那颗最深的棋子,终于抓住了晋王唯一的、也是致命的破绽!
真正的粮仓位置!守备空虚!
他猛地抬头,看向城外叛军营地。夕阳正迅速沉入地平线,黑暗即将吞噬大地。
“周淮!”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兴奋。
“末将在!”
“立刻点齐所有还能骑马、还能拿刀的人!不需要多,五百精锐足矣!要最快的马,最利的刀!备足火油火种!”
周淮一愣:“大人?我们兵力已竭,此时出击……”
“不是出击,”萧彻打断他,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是去放一把火!”
他指着叛军营地的某个方向,那里看起来与其他营区并无二致:“晋王的命根子,藏在那里!今夜子时,那里火起之时——”
他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刃,一字一句:
“我要你,率领全城所有还能动弹的兵士,打开城门,给我全线反扑!”
周淮倒吸一口凉气,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全线反扑?以如今这残兵疲卒?
“大人,这太冒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萧彻盯着他,目光如同实质,压得周淮几乎喘不过气,“粮草被焚,军心必乱!那是他们数万大军的活路!火起之时,便是晋王全军崩溃之始!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崩溃,变成溃败,变成屠杀!”
他一把抓住周淮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守了七天,流的血够多了!现在,轮到我们收割了!”
周淮看着萧彻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笃定和杀意,看着城外那片即将被火焰点亮的营地,胸膛剧烈起伏,最终,所有疑虑化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末将……领命!”
萧彻松开手,最后看了一眼那纸条,将其凑近火把,点燃。
火焰吞噬了那行字,也吞噬了最后一丝犹豫。
“记住,”他转身,走向下城的阶梯,声音融入渐起的夜风中,“火起为号。”
子时。
月黑风高。
叛军营地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连日的猛攻同样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唯有巡逻队的火把在黑暗中游弋。
突然!
营地深处,一片看似普通的营区,猛地爆起冲天的火光!
火势起得极其猛烈和突然,如同地火喷涌,瞬间映红了半边天空!干燥的粮草遇到了火油,发出了恐怖的燃烧爆裂声!
“粮仓!!粮仓起火了!!”凄厉的惊呼和警锣声瞬间撕破了夜的宁静!
整个叛军营地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窝,彻底炸开!无数兵士从睡梦中惊起,看着那冲天的火光,脸上写满了惊骇和绝望!那是他们的命!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而就在此时——
太原那扇紧闭了七日、承受了无数次撞击的城门,轰然洞开!
吊桥重重落下!
周淮一马当先,如同疯虎,率领着城中所有还能战斗的兵士,如同决堤的洪流,咆哮着冲出了城门,杀向了那片陷入巨大混乱和恐慌的叛军营地!
“杀!!!”
积蓄了七日的绝望、愤怒、仇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萧彻站在残破的城楼上,冷漠地注视着下方瞬间化为火海和战场的叛军营地,注视着那杆在火光中疯狂摇曳、却已显慌乱的“晋”字王旗。
猎手,终于等来了猎物最脆弱的时刻。
现在,是收割的时候了。
他缓缓握紧了剑柄。
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