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水符撕,沸河吞舟
漕运总督跪在龙椅前哭诉河道妖孽作祟, 我却从他靴底刮下与符纸同源的朱砂: “大人,您私吞赈灾粮时,可曾想过—— 饿死的灾民冤魂,比河妖更恨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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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得像是泼翻的墨,浓重得化不开。连运河两岸惯常聒噪的蛙鸣虫唱都死绝了,只剩下水浪不知疲倦拍打堤岸的闷响,一声接一声,敲得人心头发慌。
火把噼啪炸响,焦油的味道混着河面升腾起的、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腥气,沉甸甸压在码头上每一个人的胸口。几条官船围着一片翻涌不息的水域,粗壮的绳索从船上绷直垂下,没入漆黑的水底。精壮的兵丁喊着号子,吃力地转动绞盘。
哗啦——!
巨大的破水声撕裂沉寂,一个庞然大物被硬生生拽出水面。那是白日里莫名沉没的“丰裕号”粮船的货舱段,舱壁沾满漆黑的淤泥,水草如垂死的触手般缠绕其上。舱门因撞击变形裂开一道豁口,下一刻,难以形容的恶臭排山倒海般涌出。
那是堆积如山的粮食彻底腐烂败坏后的气味,混杂着运河底泥的腥臊,几乎凝成实质,熏得周围兵丁纷纷俯身干呕。透过缝隙,可见舱内不再是金黄的赈灾粮,而是粘稠、污秽、五色斑斓的腐败之物,其间隐约还有未能彻底腐烂的米粒形状,更添几分狰狞。
“总督大人到——!”
尖利的通传刺破混乱。火把光芒骤然大盛,人群潮水般分开。漕运总督李岐山身着二品锦鸡补服,在一众属官护卫的簇拥下疾步而来。他面沉如水,目光扫过那不断滴淌污水的腐烂货舱,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岂有此理!妖孽横行,竟至如此!”他声音沉痛,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怒与颤音,“此乃北上救命之粮!万千灾民翘首以盼!如今……如今竟毁于一旦!本官如何向朝廷、向百姓交代!”
他顿足捶胸,表演得淋漓尽致。几名心腹属官立刻围上,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河妖可怖”、“非人力可为”,将话题牢牢钉在“天灾”之上。
我隐在随从队伍的后排,目光越过那些激昂的嘴脸,落在刚刚抬上岸的货舱底部。那里,被水流和淤泥冲刷得模糊不清,却仍能辨认出大片大片暗红色的痕迹——用朱砂绘制的繁复符咒,镇水符。
只是此刻,那些本该蕴藏法力的符纸大多已被撕裂,残破的纸片湿漉漉地黏在木头上,符文断裂处,竟隐隐透出一种被强行破开的焦黑痕迹。
诡异的是,符纸撕毁处的河水,竟细微地翻腾着,咕噜咕噜冒出串串气泡,蒸腾起若有似无的白汽,触手温热,与周遭夜河的沁凉截然不同。
仿佛那河床之下,真被触怒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正无声地咆哮,煮沸了这一方水域。
“彻查!”李岐山一挥袍袖,义正辞严,“给本官彻查!明日便延请龙虎山高僧道长,开坛作法,镇压妖邪!定要……”
“大人。”我拨开身前两人,走上前去。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喧哗,瞬间吸引所有视线。
李岐山的演说戛然而止,不悦地瞪向我这个不识趣打断他的小小随员。
我并未看他,只是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在那翻滚着细微气泡的船舷破口处蘸了一下。指尖传来清晰的温热感。凑近鼻尖,除了污水的腥臭,还有一丝极淡、却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硫磺气息。
“大人忧心国事,体恤灾民,足令人感佩。”我站起身,语气平淡无波,目光却转向他的官靴。那厚底朝靴之上,除了新鲜的泥渍,靴底与靴帮的缝隙里,似乎嵌着几点不起眼的暗红。
李岐山眉头紧锁:“你想说什么?”
我不答,猛地抢步上前,在他及周围护卫反应过来之前,已抽出腰间验毒用的银探子,闪电般向他靴底刮去!
“放肆!”
“拿下他!”
惊呼与怒吼同时炸响。护卫们刀出半鞘,蜂拥而上。
我却已疾退两步,举起银探子。尖端上,沾着几点刚从总督靴底刮下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泥垢。
与此同时,另一名被我眼色示意的心腹快手,已将一块从破裂镇水符上小心翼翼取下的、尚算完整的朱砂符纸碎片捧至我身旁。
无数火把的光芒聚焦。
银探子上的暗红泥垢,与符纸碎片上鲜红欲滴的朱砂。
颜色、质地,乃至在火光下折射出的那种细微金砂光泽,一模一样。
码头上的空气骤然冻结。所有嘈杂声,呵斥声,甚至那浪涛声,仿佛一瞬间被抽空。
李岐山的脸在火光下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瞳孔因极致的震惊与恐惧而缩成针尖。他死死盯着那两点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向前一步,踏碎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钉入每一个人的耳膜,钉入李岐山剧烈颤抖的心口:
“大人,”
“您私吞赈灾粮时,可曾想过——”
停顿,像拉满的弓弦,将所有的恐惧与惊疑绷至极限。
然后,一字一刀,凌迟而下:
“饿死的灾民冤魂,比河妖更恨这人间?”
风声呜咽,掠过运河沸腾的水面,恍似万鬼同哭。
风声呜咽,卷着河面滚烫的水汽,掠过死寂的码头。那沸腾的咕噜声仿佛成了背景里唯一的律动,敲打着每一个人绷紧的神经。
李岐山的脸,从震惊的惨白,一点点涨成猪肝般的紫红。他喉结剧烈滚动,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他眼底的血丝瞬间爬满,死死瞪着那两点刺目的红——银探子上的泥垢,和符纸上的朱砂。那不仅是证据,更是将他精心编织的谎言撕开血淋淋口子的利刃。
“妖…妖言惑众!”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伸出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我,“你…你这刁吏!竟敢污蔑上官!来人!给我拿下!就地正法!”
“谁敢!”
我身后,一直沉默如石的几名黑衣护卫猛地踏前一步,刀鞘与甲叶碰撞,发出铿锵锐响。他们并非总督府的兵丁,衣角不起眼处绣着内卫的暗纹。这一动,原本要扑上来的总督亲卫顿时僵在原地,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们的主子。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
“呜——呜呜——”
一阵风猛地从运河上游卷来,不再是呜咽,而是某种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尖啸,裹挟着更加浓烈的腐臭和那诡异的硫磺味,扑面而来。岸边所有的火把齐齐暗了一瞬,火苗被压得几乎贴到炬杆,疯狂摇曳,拉出无数扭曲跳动的黑影,映得每个人脸上阴晴不定,恍如鬼魅。
“啊!看…看水里!”一个兵丁再也抑制不住恐惧,失声尖叫,指向那不断翻涌冒泡的河面。
浑浊的河水之下,似乎有无数的阴影在汇聚、蠕动。它们不像鱼,也不像水草,而是更接近……人形。模糊、扭曲、被泡得肿胀不堪的轮廓,在滚烫的河水里沉浮,仿佛正随着那沸腾的节奏,无声地挣扎、哀嚎。
那不是实体,却比实体更令人胆寒。
冤魂索命的传说,在这一刻不再是老人吓唬孩子的故事,而是变成了 tangible 的、几乎能吞噬人心的恐惧,沉甸甸压了下来。
李岐山像是被无形重锤当胸击中,踉跄着倒退一步,官靴踩入岸边泥泞,发出“噗嗤”一声轻响。他脸上的暴怒瞬间被抽空,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和见了鬼似的惨白。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似乎想驱散眼前那可怖的幻象,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
我踏前一步,靴子踩碎地上一点将熄未熄的火星。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穿透风声水声,直抵他摇摇欲坠的神智:
“大人,听见了吗?”
我微微侧耳,像是在倾听那风中无尽的悲鸣。
“他们来了。”
“那些您觉得饿死也无妨的‘贱民’……”
我的目光扫过那腐烂的粮舱,扫过滚烫的河水,最后落回他冷汗涔涔、彻底失魂的脸上。
“来向您这位父母官,讨一口他们没吃上的粮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