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丹室的震荡余波尚未完全平息,碎石和冰渣簌簌落下。赤红火球引爆阴脉与地火交织的能量,造成的破坏触目惊心,冰台一侧已彻底崩塌,锁链断裂,寒气与燥热混乱地撕扯着空气。
萧彻半跪在狼藉之中,黑袍被撕裂多处,唇角溢出一缕鲜血,但他将怀中昏迷的白衣女子护得严严实实,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所有冲击。确认她只是受到震荡并未增添新伤,他才缓缓抬头,冰冷的目光扫向地火池边缘。
张威躺在那里,浑身焦黑,左臂依旧被那柄乌沉短刃和丹书铁券钉在一起,伤口一片模糊,气息奄奄,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他试图同归于尽的疯狂一击,终究未能如愿。
萧彻轻轻将小师妹放回相对完好的冰台一侧,扯下残破的外袍为她盖好。随即起身,一步步走向垂死的张威。
脚步声在死寂的石窟中回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张威似乎感知到他的靠近,眼球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里只剩下恐惧和绝望。
萧彻在他身前蹲下,没有任何废话,染血的手指直接探入他焦糊的怀中摸索。触手一片滚烫,衣物大多碳化。很快,他指尖碰到一个硬物——是一个用某种耐火的暗沉金属打造的扁盒,仅有巴掌大小,表面温热。
取出金属盒,盒盖上刻着一个与那丹书铁券背面相似的“敕”字,但更为古朴。没有锁扣,萧彻指尖用力,内力微吐,“咔”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里面并无金光灿灿的珠宝,只有几样零碎物品:一小块色泽暗金、纹理奇特的香料;几枚长针,针尖泛着幽蓝;还有一叠折叠得极为整齐的……空白信纸。
是的,空白。
纸张是上好的宣纸,细腻平滑,但上面干干净净,一个字、一个墨点都没有。
萧彻拿起那叠信纸,指尖摩挲。纸质并无异常,但折叠的痕迹很深,显然经常被展开又叠起。无人会无聊到将一叠白纸如此珍而重之地藏在贴身的防火金属盒中。
必有蹊跷。
他目光扫过盒中那暗金香料和幽蓝长针,又回想起张威方才所言——龙脉之力,浩瀚无穷……以及这地火丹室正是借助龙脉分支的阴煞地火而建。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他拿起那叠空白信纸,走到地火池旁。池中暗红岩浆仍在翻滚,散发出灼热能量和浓郁的、暴烈的龙脉煞气。
他将信纸悬在池上方,让那灼热的气息和无形的煞气烘烤着纸张。
一秒,两秒……
毫无变化。
萧彻眉头微蹙,难道猜错了?
就在他准备移开信纸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原本空白的宣纸上,被地火煞气烘烤的区域,竟渐渐浮现出淡金色的、纤细如发丝的痕迹!如同被无形的笔勾勒,迅速蜿蜒延伸,组成一个个清晰的字迹!
果然!隐形墨水!需以龙脉煞气显影!
字迹完全显现,内容却让萧彻的目光骤然冰寒刺骨!
这并非什么丹方秘籍,而是……密信!
“……秋猎之时,銮驾行至黑风峡,伏兵可起……届时以金雕鸣镝为号,内外合击……务必一击必杀,不得有误……”
“……京城防务已悉数掌握,五城兵马司亦有内应……只待晋王殿下信号……”
“……龙脉之力躁动,正是天赐良机,可借此掩盖弑君之象,嫁祸地动山崩……”
落款处,是一个小小的、抽象的猛禽图案印记——晋王的私徽!
张威!他不仅仅是贪图龙脉之力想要自己造反,他早已与晋王萧承——那个同样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皇叔——勾结在一起!计划在不久后的秋猎大典上,弑君篡位!
他们将利用龙脉自然躁动的异象作为掩护,制造一场看似意外的“山崩地动”,实则行刺杀之实!
萧彻飞速翻阅剩下的信纸,一页页空白在龙脉煞气烘烤下显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布防图,将一场精心策划的宫廷政变勾勒得清晰无比。
冰冷的杀意再次席卷而来,比这石窟里的玄冰更甚。
皇帝该死,但皇位……绝不能以这种方式落入晋王那种野心勃勃、手段阴狠之辈手中。那将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而且,秋猎黑风峡……那小师妹呢?晋王和张威的计划中,是否会利用她这特殊的“容器”做些什么?信上并未提及,但这巨大的不确定性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他收起所有显影的信纸,目光落回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的张威身上。
“晋王……”萧彻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寒冰摩擦,“你们倒是选了个好时机。”
张威身体猛地一抽搐,眼睛瞪得极大,喉咙里发出最后的、含混不清的嗬嗬声,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不甘,随即头一歪,彻底断气。或许直到最后,他都没想到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会以这种方式被揭开。
萧彻站起身,看都未再看那具焦黑的尸体一眼。
他走回冰台边,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的小师妹抱起。
地火丹室不宜久留,这里的动静迟早会引来旁人。
他必须赶在秋猎之前,布局好一切。
不仅要救出小师妹,还要粉碎这场弑君谋逆的阴谋。
而手中这些密信,就是插向晋王心脏的第一把刀。
他抱着怀中轻飘飘、冰冷的人儿,最后环视了一眼这罪恶的洞窟,身影一闪,沿着来路疾掠而去。
身后的地火依旧翻滚,映照着满室狼藉和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皇位之争的腥风血雨,已悄然拉开了帷幕。
地火丹室的阴寒与硫磺味被远远抛在身后。萧彻抱着怀中冰冷轻软的人儿,身形如电,在冷宫荒寂的断壁残垣间穿梭,每一次落脚都轻如鸿毛,未惊起一丝尘埃。
怀中的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体温低得吓人,若非那一点点微弱的心跳,几乎与玉雕无异。玄铁锁链虽除,但长期被阴脉煞气侵蚀,她的生机已如风中残烛。必须尽快离开皇城,寻安全之处为她驱寒固元。
然而,皇城今夜注定无眠。
侍卫值房方向的火光虽已被控制,但走水加之侍卫统领张威离奇失踪(或已葬身火海),足以让整个宫廷的守卫力量绷紧到极致。明哨暗岗增加了数倍,巡逻的队伍交错往复,火把的光芒将宫道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
萧彻如同最耐心的猎手,蛰伏于最深的阴影,计算着每一队巡逻的间隙,利用风声、更漏声掩盖自己极其细微的动静。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远超那些依图行事的侍卫,总能找到视觉的死角与守卫交替的刹那空白。
有惊无险地穿过大半个宫苑,高耸的宫墙已在望。
只要越过这道墙,便是海阔天空。
就在他贴近宫墙根,欲寻一处防守薄弱之处借力上跃时——
“什么人?!”
一声爆喝如同惊雷,自身后不远处的宫道拐角炸响!
紧接着是杂沓而迅疾的脚步声,以及兵刃出鞘的铿锵之声!一队恰好巡逻至此的禁卫发现了墙根下那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
暴露了!
萧彻眼神一寒,毫不迟疑,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如夜枭般拔地而起,直扑宫墙顶端!
“放箭!!”下面的侍卫头领反应极快,厉声下令。
霎时间,十数支利箭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从不同角度攒射而来,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闪避空间!
萧彻身在半空,无处借力,怀中还抱着一人。他猛地拧身,将小师妹紧紧护在怀中,用背部硬抗箭矢,同时另一只手在腰间一抹——
数点寒星激射而出!并非射向箭矢,而是精准地打向下方几名弓箭手的手腕!
“呃啊!” 几声痛呼,下方箭势一乱,几支箭矢失了准头,擦着他的衣角掠过。但仍有数支劲箭狠狠钉在他的后背肩胛之处!
“噗!”“噗!”
箭镞透体而入的闷响令人牙酸。
萧彻身体剧震,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却被他死死咽下。上升之势因此一滞,但他借着箭矢冲击的力道,足尖在宫墙砖石上再次狠狠一蹬,硬生生又拔高一截,终于翻上了墙头!
“逆贼休走!”墙下侍卫怒吼,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警锣被敲响,哐哐之声瞬间传遍四周!
萧彻半跪在墙头,回头冷冷瞥了一眼下方乱成一团的火光和人群,目光最终落在远处那片最为巍峨深邃的殿宇群——皇帝的所在。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讥诮的弧度,随即毫不犹豫,翻身坠下高墙,落入外面更广阔的黑暗之中。
墙内,皇城如同被捅破的蜂窝,彻底沸腾起来。
“搜!给我搜!逆贼中了箭,跑不远!” “封锁所有街巷!许进不许出!” “快去禀报冯公公!不…直接禀报陛下!有逆贼挟持人质潜逃!”
火把如龙,迅速涌出宫门,冲向京城的大街小巷。犬吠声、呵斥声、砸门声……很快打破了京城夜的宁静。
而此刻,萧彻已抱着人,落在一条僻静的死胡同里。后背箭伤处的鲜血迅速浸透黑袍,带来一阵阵撕裂的剧痛和麻木感。他点了伤口周围几处大穴,暂时止住血流,呼吸粗重了几分。
必须立刻找个地方藏身,处理伤口,更重要的是救治小师妹。京城虽大,但在全城戒严之下,任何客栈、医馆都不再安全。
他脑中飞速闪过几个备用的隐秘据点。
就在这时,怀中的人似乎被方才的颠簸和喧嚣惊动,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似乎想要睁开眼。
“别怕……”萧彻立刻低头,声音嘶哑却放得极轻,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语调低语,“师兄在。”
那声音似乎起了作用,她蹙紧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再次陷入昏沉。
萧彻不再犹豫,辨认了一下方向,身影融入错综复杂的巷道阴影,朝着城中某个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的区域潜行而去。那里,有他早年布下的一处暗桩,是一间看似普通的棺材铺。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谁也不会想到,重伤的靖王会带着人要躲进棺材铺里。
夜色深沉,京城的骚动才刚刚开始。
宫墙之内,紫宸殿。
皇帝萧玦并未安寝,他穿着寝衣,外罩龙袍,脸色在烛火下显得异常青白,眼下的乌黑浓得化不开。方才强行压下的反噬,因为这一夜的惊怒交加,似乎有加剧的趋势,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阴冷的疼痛。
冯保连滚爬爬地进来,扑倒在地,声音发颤:“陛…陛下…不好了…有逆贼…逆贼从冷宫方向潜出,打伤了侍卫,中了箭,但…但还是带着个人…逃出宫去了!”
“废物!”一个白玉镇纸被狠狠掼碎在冯保面前,碎片四溅。萧玦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都是废物!偌大皇城,竟让人来去自如?!带着个人?带着谁?!可是……”他猛地顿住,眼中闪过极度惊疑不定的神色。
难道……是那个“容器”被劫走了?!怎么可能?!地火丹室极其隐秘,又有张威……张威呢?!
“张威何在?!”他厉声问。
“张…张统领…值房走水后…便…便不见了踪影…恐…恐已遭不测……”冯保抖得如同筛糠。
萧玦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跌坐在龙椅上,手指死死抓着扶手。
张威死了?容器被劫?七星灯灭,反噬加剧……所有的事情都在一夜之间彻底脱离掌控!
是谁?到底是谁?!
是那些一直跟他作对的兄弟?是朝中那些清流?还是……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却偏偏拥有最合适生辰八字的……七弟?
一个名字猛地窜入脑海——萧彻!
昨夜观星阁之事就透着诡异,偏偏他今日还来过宫中“劝谏”!
“查!”萧玦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丝恐惧而扭曲变形,尖利异常,“给朕查靖王!查他昨夜今晨所有行踪!立刻封锁靖王府!没有朕的旨意,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是!是!”冯保连声应着,连滚爬爬地退下。
殿内重归死寂。
萧玦独自坐在龙椅上,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金砖上,扭曲晃动。他只觉得浑身发冷,那种生命力不断流逝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猛地抬手,看着自己皮肤下隐隐透出的、不正常的青灰色,眼中充满了贪婪、恐惧和不甘。
“长生……朕的长生……”他喃喃自语,状若疯魔,“谁也不能阻止朕……谁也不能……”
而此刻,京城那家不起眼的棺材铺地下密室内。
萧彻将小师妹轻轻放在铺着干净棉褥的榻上。他点燃烛火,撕开自己后背早已被血浸透的衣物,露出狰狞的箭伤。箭头还嵌在肉里,周围一片乌黑。
他面不改色,拿起一旁烧红的匕首,对准伤口——
窗外,全城搜捕的喧嚣声,正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