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白日,依旧是一派繁华太平景象。
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贩夫走卒吆喝不断,茶馆里说书人拍着惊堂木,引来满堂喝彩。各部衙门照常运转,公文传递,胥吏奔走,一切似乎都与往日无异。
唯有极少数知情人,才能从那看似正常的表象下,嗅出一丝冰冷的、非人的怪异。
御史台那位以刚正敢言着称的刘御史,近日批阅奏章的速度快得惊人,下笔精准冷酷,再无半分过去的斟酌与人情味。户部那位主管漕粮入库的李郎中,核验账册时,手指翻页的速度均匀得如同钟表,眼神扫过数字,没有丝毫波动,却能瞬间指出最微小的差错,逼得几个老吏额头冒汗,私下嘀咕李大人怕是得了失心疯,成了算盘精。
甚至那位轮值宫门的羽林卫中郎将,站姿永远挺拔如松,巡视的步伐每一步都分毫不差,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却从未再与任何下属有过一句多余的交谈。
民众毫无察觉,甚至有人称赞这些“大人”们近来勤勉公务,效率惊人。只有他们最亲近的家眷,或许会在深夜感到一丝寒意——夫君的手脚冰冷得不似活人,呼吸微弱近乎停滞,偶尔在睡梦中,会听到极其轻微的、从身体内部传来的机括转动声。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每日在朝堂上、在衙门里见到的这些“官员”,早已不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精血魂魄早已成为晋王邪术的养料,他们的皮囊之下,是精密而阴邪的傀儡机关。
而这些傀儡,在完成一日的“政务”后,并不会回返各自的府邸。
夜深人静,梆子敲过三更。
数顶看似普通的小轿,或是几辆毫无标识的马车,便会悄无声息地驶入晋王府那守卫森严的西北角废院。沉重的门扉开启又合拢,将一切秘密吞没。
废院地下,别有洞天。
这里灯火通明,却并非烛火,而是一种幽绿色的、跳动不休的鬼火,映照得整个空间阴森可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水银的刺鼻金属味、某种腥臭的油脂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血肉被炼化的焦糊味。
一具具穿着各色官袍的“人”僵直地立在特制的木架上,眼神空洞,面容呆滞。它们的官袍被解开,露出胸腔或后背处复杂的机括结构,以及关节处那些明显异于常人的、闪烁着惨白金属光泽的球状连接件。
几个穿着油布围裙、面无表情的工匠(他们或许本身也是某种更高级的傀儡)穿梭其间,用特制的长嘴铜壶,将沉重、粘稠、泛着诡异银亮光芒的汞汁,通过隐藏的窍穴,小心翼翼地灌入那些关节之中。汞汁流入,发出“咕嘟”的沉闷声响,傀儡的肢体随之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邪恶的活力。
另一些傀儡则被连接到墙壁上延伸出的、刻满符文的铜管上。铜管另一端通向地火深处,那里并非燃烧寻常柴炭,而是不断投入某种漆黑的、蕴含着阴煞能量的矿石。幽绿的光芒顺着铜管流淌,如同毒液般缓缓注入傀儡核心,为它们提供着维系行动所需的阴邪能量——这便是所谓的“充电”。
它们安静地站立着,接受着维护和“滋养”,等待着下一个黎明,再次披上人皮,走入那阳光下的世界,继续执行它们被设定好的、蚕食王朝根基的任务。
鬼十七如同真正的幽灵,贴在高处一根巨大的石梁阴影里,冰冷的眼睛将下方这超乎想象的可怖景象尽收眼底。他甚至看到,一具刚刚灌完汞汁的“御史”傀儡,眼球突然机械地转动了一下,嘴角抽动,似乎想挤出一个表情,最终却只形成一个僵硬诡异的弧度。
无声无息,鬼十七的手如同最灵巧的盗鼠,从怀中取出一只特制的薄如蝉翼的胶袋和一支细长的磁石探针。他看准一个工匠转身的间隙,探针极速探出,在一具傀儡滴落未净的汞汁上轻轻一沾,随即收回,将那几滴沉重滚动的银珠导入胶袋,密封。
同时,他的指尖掠过身旁石梁上一处不起眼的符文,一块微微松动的、边缘沾着些许黑色矿石碎屑的石片被他无声无息地撬下,纳入怀中。
完成这一切,他如同壁虎般滑入更深的阴影,气息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地下工坊中,幽绿的鬼火依旧跳动,汞汁注入的咕嘟声和机括转动的咔哒声交织成一片,持续不断,冰冷而诡异。
晋王府外,夜雾更浓了。
夜雾浓得化不开,像是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晋王府的飞檐斗拱之上,将一切声息与光影都吞噬殆尽。
值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自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裴九霄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两样东西。
一只薄如蝉翼的胶袋,里面几颗银亮的汞珠兀自滚动,沉重而诡异,在烛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另一块是粗糙的黑色石片,边缘沾染着同样的汞渍,还粘着些许未曾剥落的、泛着幽绿微光的矿石碎屑,散发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阴煞气息。
鬼十七如同从墙壁阴影中渗出来一般,无声跪倒在地,身上还带着屋外冰凉的夜露和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北镇抚司特有的陈墨与铁锈气掩盖的血腥味。
“地下工坊,深约三丈,以阴煞石为能源,汞汁灌窍,炼制傀儡。所见穿戴官袍者,不下十具。守卫……非人,感应极敏,折了三人,才潜入核心。”他的汇报干涩、简洁,没有任何修饰,却字字如冰锥,狠狠砸在裴九霄的心上。
每一个字,都让裴九霄的脸色阴沉一分。握着茶杯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杯中的水早已冰凉,却不及他心中寒意的万分之一。
十具!至少十具傀儡可能已经混入了朝堂各部!甚至可能就在御前!
阴煞石、汞汁……这些都是至阴至邪之物,用以驱动傀儡,不仅能模仿活人行动, longer time longer time longer time 更能天然隔绝许多探测邪祟的正道法术,难怪之前毫无察觉!
晋王赵弘……他这是要彻彻底底地,将整个王朝的根基掏空,换成听他指令的提线木偶!
这不是争权,这是刨根!是亡国之兆!
一股狂暴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在裴九霄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闭上眼,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火焰。
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可怕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冯坤……”他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北镇抚司指挥使,他那位顶头上司。晋王能如此肆无忌惮,若说没有冯坤的默许甚至协助,绝无可能!那封与妖道的通信,此刻想来,恐怕也与这傀儡之事脱不了干系!
锦衣卫的最高长官,竟与藩王、妖道勾结,行此谋逆之事!
裴九霄缓缓站起身,玄色的飞鱼服如同凝固的暗夜,笼罩在他挺拔却此刻显得无比肃杀的身躯上。值房内的空气因他的动作而骤然凝滞,仿佛有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连烛火都不敢再轻易跳动。
他走到墙边,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巨大的京城布防图上。这一次,他的手指点向了两个地方。
一是晋王府。 二是北镇抚司正衙,指挥使冯坤的所在。
“召,甲字队,乙字队,全员配破煞弩,淬火刃,即刻待命。” “令,朱雀、玄武二街暗哨,封锁晋王府周边所有出口,许进不许出。” “调,西苑万岁山附近巡防营,以演练为名,向王府方向缓慢推进,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但……要做出姿态。” “查,指挥使冯坤今日行程,他现在……人在何处?”
一连串的命令,声音不高,却清晰冷冽,如同冰珠落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杀伐。每一声令下,身后便有一道黑影无声领命,迅速消失于门外。
最后,他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鬼十七。 “你,带上一队人,拿着这些东西,”他指了指桌上的汞珠和阴煞石,“去敲登闻鼓。”
鬼十七猛地抬头,面具下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登闻鼓!非天大的冤情或谋逆重案不得敲响,鼓响必达天听!这意味着,要将此事彻底捅破,再无转圜余地!
“现在就去。”裴九霄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敲响它,然后告诉值守太监,北镇抚司指挥同知裴九霄,有十万里加急、关乎社稷存亡之逆案,恳请面圣!若遇阻拦……”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格杀勿论!”
“是!”鬼十七不再犹豫,抓起桌上之物,身形一晃,已融入门外浓雾之中。
裴九霄独自站在值房中央,缓缓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沉重而有力,如同战鼓擂响。
窗外,雾气更浓了,仿佛整个京城都在这场弥天大雾中屏住了呼吸。
风暴已至。 今夜,这北镇抚司,这晋王府,乃至这整个京城,注定要血流成河。
他抬手,按在了腰间的绣春刀柄上。 刀柄冰冷,却有一股灼热的战意,自掌心直透心脉。
“备马!”他低喝一声,声音斩开浓雾,锐利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