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那场几乎掀翻邙山地脉的煞气爆发,如同一个短暂而恐怖的噩梦,在黎明到来前悄然褪去。街市重新开张,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依旧,茶馆酒肆里人声鼎沸,仿佛那夜冲天的黑红煞光和令人心悸的震动从未发生过。
只有少数人知道,那并非自然平息。
玄门内部暗流涌动,“萧彻”这个名字不再是惋惜的叹惋,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恐惧。亲眼目睹那日景象的人,描述起那道自废墟中站起、周身缠绕暗金符文、举手投足便压服龙脉煞气的身影时,声音仍会不由自主地压低,带着颤音。
他们不再称他“镇煞魁首”,私下里,用了另一个更隐晦、也更沉重的词——“活封印”。
萧彻搬回了京郊那座原本属于他的清静别院。院子被洛风“打理”过,不少旧物不见了踪影,添了许多华而不实的新摆设。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人将那些新东西全都清了出去,院子恢复了从前的简朴,甚至显得更加空寂。
他看起来与以往并无太大不同,依旧沉默寡言,只是脸色比受伤前更苍白了些,像是久不见日光。行动间,偶尔会有些微不可察的凝滞,尤其是在阴雨天气。
只有极亲近的旧仆,或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才能窥见一丝端倪。
一次,老仆福伯送新沏的茶进去时,恰见萧彻挽起袖口,露出的半截小臂上,并非正常肤色,而是一片蜿蜒狰狞的焦黑色疤痕,皮肉扭曲,仿佛被最可怕的雷火彻底灼烧过,又勉强愈合。那疤痕之下,却隐隐有暗金色的细微流光如活物般缓缓滑动,诡异莫名。
萧彻察觉到目光,淡淡瞥来一眼,放下了袖口。
福伯手一抖,茶盘险些倾覆,连忙低头退下,不敢多看一眼,后背却惊出了一层冷汗。那不是活人该有的痕迹,那更像是……某种符咒被硬生生烙进了血肉骨髓里。
还有深夜,别院书房的长灯总是亮着。
偶尔有守夜的侍卫路过,会透过窗纸,隐约看到里面的人影并非在伏案工作,而是独自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他有时会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或是另一侧的手臂上,那个位置的衣料下,似乎有微弱却执拗的金光一闪而逝,如同困在皮囊下的熔金,挣扎着要透出光亮,却又被强行压制回去。
每一次金光的闪动,都伴随着他极其轻微地蹙一下眉,呼吸有瞬间的凝滞。那并非痛苦的呻吟,更像是一种对体内某种不受控力量的习惯性忍耐与压制。
那金光闪动时,周遭的空气都会变得沉滞几分,仿佛有无形的枷锁在收紧,连虫鸣都会短暂消失。
京城平静无波。 龙脉煞气被牢牢锁死在邙山地底,再无异动。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萧彻自己知道,这平静是用什么换来的。 天雷淬体,符箓反烙。 那完整的罗刹符并未消散,而是与那天罚之雷一同,生生劈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与他神魂纠缠,成了他的一部分,也成了束缚那龙脉煞气最坚固的枷锁。
他封印了煞气,也封印了自己。 那一道道偶尔在伤痕下流窜的金光,便是封印之力与煞气、与他自身修为不断冲撞、磨合、彼此侵蚀的证明。
永久伤痕。 不止在身,亦在于魂。
他端起茶杯,水温正好。窗外阳光明媚,树影婆娑。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一道细微的金线自袖口下悄然闪过,旋即隐没。
他面无表情,啜了一口茶。 苦涩回甘。
那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并非体寒,而是一种…魂灵被钉死在某种规则之上的僵冷。
阳光越明媚,树影越婆娑,这别院越安静,那种无所不在的“封印”感便越是清晰。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檀木桌面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
几乎就在同时,他左边胸腔深处,传来另一声更轻微、更诡异的“咔”。 像是一道无形的锁,内部精密无比的机括严丝合缝地转动、扣紧。
一股尖锐的、并非源于血肉的刺痛感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旋即又闪电般消失。来得突兀,去得干脆,只留下一种空落落的禁锢感,仿佛心脏每一下搏动,都撞在看不见的壁垒上。
萧彻的呼吸没有丝毫紊乱,连端着茶杯的手指都稳如磐石。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瞳孔极细微地收缩了一瞬,映着窗外晃动的春光,却冷寂如古井寒潭。
他早已习惯。 这具身体,这缕魂魄,都已不再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那日天雷灌顶,罗刹符反烙,带来的不仅仅是皮肤上那些狰狞的、偶尔流淌金光的焦黑疤痕。更深层的“伤痕”刻印在他的存在本源之上。
某些情感正在变得稀薄。 不是遗忘,而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想起过往某些本该痛彻心扉或欢欣雀跃的瞬间,意识知道那是何种情绪,却再难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悸动。记忆依旧清晰,却像阅读别人的传记。
与之相对的,是对“秩序”与“禁锢”近乎本能的洞察力。 他能“听”到京城地下微弱的地脉流动,能“感觉”到空气中灵气的微小涟漪,甚至能隐约“触摸”到这座庞大城市运行中那些无形的、维系着平衡与束缚的规则丝线。
他成了活着的阵眼,行走的封印。 代价是,他自己也被永远地封禁在了某种“非人”的状态里。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是福伯,但停在廊下,犹豫着不敢靠近。老仆似乎总能隐约察觉到主人周身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形壁垒。
萧彻缓缓起身,走向书房。 动作间,右边肩胛骨下方又是一阵细微的灼热,一片暗金纹路在衣料下无声浮现,如同活着的刺青,持续了约一次呼吸的时间,将一股试图逸散的煞气强行压回原位,也将他自身流转的灵力同样压制了片刻。
他脚步不停,推开了书房的门。 里面很暗,他也没有点灯的意思。
他走到书案后,那里铺着一张巨大的京城及周边山川舆图。 目光落下,手指无意识地虚点向几个方位。
每一次指尖落下,对应他体内某一处“伤痕”便会产生微弱的共鸣,或是刺痛,或是冰寒,或是灼热。 仿佛他身体的不同部位,正对应着这片山川地脉的不同关窍。
永久伤痕。 不止在身,亦在于魂。
他闭上眼,京城地下的水脉流动、气机变迁,甚至某些角落积聚不散的阴郁怨念,都化作模糊的感知,透过这些“伤痕”反馈而来。
他站着,如同一尊被自身力量永恒禁锢的神像,沉默地承担着整个京城的重量。
窗外,阳光正好。 屋内,他影子拖得很长,冰冷而孤独。
良久,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叹息声里,没有苦涩,也没有回甘。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