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他见过斯台普斯中心山呼海啸的场面,他面对过全世界最顶尖的对手,他从未有过丝毫的紧张。
但此刻,面对眼前这个女人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夹杂着震惊、喜悦与心酸的复杂情感,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局促。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离家时的争吵,独自在外打拼的日夜,此刻都涌上心头。眼前的女人,既熟悉又陌生,那份血脉相连的感觉没有变,但彼此之间,似乎已经隔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他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看着那双因为激动而通红的眼睛。
最终,所有的隔阂与叛逆,都在这最纯粹的母爱面前,轰然瓦解。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既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字眼。
“……妈。”
这声“妈”,很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但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女人情感的闸门。
她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接着,那双刚刚还噙着泪水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喜悦。
“哎!哎!”她连声应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来,外面冷!”她手忙脚乱地,把他拉进了屋里,“你爸!快看谁回来了!”
一个同样上了年纪,身材消瘦,脸上刻着皱纹的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看清了门口的陈默。
他没有像女人那样激动,只是冷哼了一声。
“还知道回来?”
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女人一把推了回去。
“行了你!孩子刚回来,少说两句!”女人一边解下围裙,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子,“小默,你先坐,先坐。吃饭了没?妈给你下碗面去。”
陈默坐在了那张有些掉漆的木沙发上。
他环顾着这个小小的,甚至有些拥挤的客厅。墙壁上,贴着他从小到大的奖状,书桌上,还摆着他上高中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年,笑得灿烂,眼神清澈,和现在的他,判若两人。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一个,他曾经拼命想要逃离,但此刻却无比怀念的生活气息。
年夜饭,很丰盛。
女人将自己所有的手艺,都拿了出来。桌子上,摆满了糖醋鱼,红烧肉,白切鸡……
但饭桌上的气氛,却依旧有些尴尬。
女人不停地,往陈默的碗里夹着菜,问着一些他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啊?瘦了好多……”
“你交女朋友了没啊?”
陈默只能用“嗯”、“还好”、“没有”这些最简单的词汇,来回应过去。
而那个男人,则从头到尾,都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地,喝着杯子里的白酒。
“你……你汇回来的那些钱,我们都收到了。”女人终于,还是问到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工作啊?正经吗?”
“是正经工作。”陈默放下筷子,轻声说,“我在打游戏。”
“打游戏?”男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打游戏算什么正经工作?!我跟你妈,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让你去打游戏的吗?!”
“你为了那个破游戏,连大学都不上了!你……”
“行了!”女人打断了他,她的眼眶又红了,“大过年的,说这些干什么!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男人重重地,将酒杯,砸在了桌子上。
“我不管!今天他必须给我说清楚!不然,这个家,他别想再待下去!”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角的电视机里,传来了春节联欢晚会那喜庆的、却又无比刺耳的背景音乐。
陈默看着眼前这两个,为自己,为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操碎了心的老人。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他抬起头,正准备解释。
就在这时,电视机里,主持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国的体育事业,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其中,一项名为‘电子竞技’的新兴体育项目,更是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
画面一转。
斯台普斯中心,那场熟悉的金色的雨,从天而降。
五个穿着黑红色队服的少年,在全世界的注视下,高高地,举起了那座纯银的召唤师杯。
紧接着,一个特写镜头,给到了队伍的最中央。
那个黑发黑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无比锐利的,少年。
Id:demon。
电视机前,那对正在争吵的夫妇,瞬间,石化了。
女人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男人扶着老花镜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们缓缓地,转过头,用一种,看外星人般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
“小……小默……”女人的声音,都在发颤,“那……那个……电视上的人……”
“是你吗?”
陈默看着他们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他知道,任何的解释,都比不上,眼前这一幕,来得更有说服力。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嗯。”
那一晚的后半夜,气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男人不再提“不务正业”四个字,他拉着陈默,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用一种,既陌生,又带着一丝讨好的语气,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那个……你们那个比赛,奖金有多少啊?”
“那个外国人,是真的被你打哭了?”
“你……你真的是,世界冠军?”
女人则坐在一旁,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拿出手机,用她那并不熟练的拼音,在网上,搜索着“omG”和“demon”这两个词。
当看到那些铺天盖地的、赞美自己儿子的新闻时,她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那是,夹杂着多年的委屈、担忧、以及,迟来的,巨大的骄傲的,泪水。
陈默,也第一次,在这个“家”里,讲述了自己这一年的,“故事”。
他隐去了那场高烧和脑海中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只将自己离家之后,如何加入战队,如何训练,如何比赛,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世界的最高峰,讲给了他们听。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
窗外,绚烂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一朵又一朵地,尽情绽放。
整个城市,都沉浸在迎接新年的喜悦之中。
陈默看着窗外的烟火,又看了看身边,那两个因为自己,而变得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快乐的老人。
他心中,那块因为离家出走而一直悬着的巨石,在这一刻,似乎,悄然落地了。
他无法,改变过去。
但他,可以,为自己,和这个家庭,创造一个,全新的未来。
大年初七,他要离开了。
临走时,女人往他的包里,塞满了自己做的各种腊肉和特产,塞得满满当当。
男人则递给了他一个信封。
“这里面,是你之前汇回来的钱。我们一分没动。”男人的声音,依旧有些生硬,“我们在电视上看了,你们那个……打职业,很辛苦。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
陈默没有收。
他只是,对着眼前的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
“爸,妈。”
“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