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意识在虚无中漂浮时,最先感知到的不是黑暗,而是心跳。
那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一下,两下,像极了五百年前在花果山听松涛——那时他坐在老猴王的肩头,看群猴在古松下翻跟头,松针簌簌落进酒坛,混着野蜂蜜的甜香。
“这地方连风声都没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皮肤在虚空中泛着淡金,掌心血色符文正随着心跳明灭,“裁决者的标记……”指尖轻轻划过纹路,像是触到烧红的烙铁,却不疼,反而有种奇异的共鸣,“它说要把我变成新的天道傀儡,可为什么我还醒着?”
话音未落,虚空中泛起涟漪。
孟婆的身影从波纹里浮出来时,仍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鬓角别着朵枯萎的曼珠沙华。
她手里捧着的不是寻常的陶碗,而是半片青莲花瓣,脉络里流转着星子般的光,“这里是轮回之外的夹缝,”她的声音像穿过忘川的风,带着九世记忆的沉郁,“只有跳出因果线的存在才能进来——你现在,连生死簿上的名字都被抹干净了。”
孙悟空盯着那片青莲碗,忽然笑了:“孟阿婆,上回在幽冥界,你说要留我三碗汤。第一碗醒魂,第二碗破妄,这第三碗……”
“是照见前因。”孟婆将碗递过去,花瓣边缘的星光落在他掌心,与裁决者的符文相撞,溅起细碎的金芒,“喝了它,你会知道那疯子为何执着于吞噬你。”
汤入口的刹那,孙悟空呛了一下。
不是记忆里的苦涩,反而甜得发腻,像浸了千年蜜的野果。
然后画面涌来——
他看见自己站在混沌裂隙里,脚下是创世青莲的残瓣。
对面立着个身影,披的不是裁决者如今的玄色法袍,而是缀满星纹的白衣,眉骨处的符文还泛着清光。
“师兄,”年轻的孙悟空(或者说另一个他?
)抓着半截青莲茎秆,“这混沌本源不该被天道锁死。众生要的不是永恒的轮回,是自己攥着命数走的路!”
白衣人指尖拂过青莲,花瓣上的裂痕突然渗出黑血:“你疯了?混沌本源是开天辟地的杀器!当年鸿钧道祖用三十三重天残阵锁它,就是怕——”
“怕什么?怕众生太强,管不住?”另一个他突然笑起来,金睛里燃着灼灼的火,“师兄,你看这裂隙外的天庭,看那佛国的琉璃瓦,他们嘴上说普度,实际在普度吗?不过是把众生当棋子摆!”他将青莲残瓣塞进白衣人手里,“你不是一直想做个好裁决者吗?用这东西镇住混沌,再拆了那些破规矩——等你做到那天,我请你喝花果山的蜜酒,管够。”
画面突然扭曲。
白衣人的星纹开始发黑,他抱着青莲残瓣跪在裂隙里,周围是被混沌之气腐蚀的神魔残骸。
“你说要拆了规矩……”他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可他们连我都要拆!天道说我越界,佛主说我执念,连你——”他抬头,眼中的清光已被黑雾吞噬,“连你都去大闹天宫,把当年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个画面是白衣人将青莲残瓣捏成齑粉,黑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虚空中烙下与孙悟空掌心相同的符文:“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所有你珍惜的——兄弟、花果山、甚至你新造的世界——都变成轮回里的尘埃!到那时,你就会明白,规矩不是枷锁,是……”
“是我亲手递过去的锁链。”孙悟空猛地睁开眼,金睛里泛着水光。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坐在虚空中,掌心的符文正渗出金血,“原来他是我在灵台方寸山的师兄……原来当年那碗蜜酒,是我欠他的。”
“所以你现在要替他赎罪?”
熟悉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禺狨王的身影浮现时,孙悟空差点没认出来——这位向来端方的三界监察使,如今肩头缠着焦黑的仙绫,半边脸还凝着未散的雷痕。
他手里握着半截玉圭,那是监察使的权柄,此刻正滋滋冒着青烟,“别犯傻,那疯子早把自己烧成灰了,现在留在你身上的,是他执念凝成的恶种。”
“可若不是我当年……”
“若不是你当年掀了棋盘,现在三界还是那些老东西的提线木偶!”禺狨王突然咳嗽起来,血沫溅在玉圭上,开出妖异的花,“你以为我为什么拼着魂体碎裂也要跟进来?因为那标记不是锁,是门!裁决者想通过它吞噬你的混沌本源,可他不知道——”他踉跄着上前,用染血的手按住孙悟空的额头,“你的本源早就融进了花果山的每粒沙,融进了六耳藏在藏经阁的书,融进了通臂给小猴子们刻的木枪。他吞得越多,就越会被你的火点燃。”
孙悟空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三十三重天残阵,禺狨王为他挡下裁决者的灭世雷时说的话:“这身子早该还给天道了,能用来给你铺路,值。”此刻他望着对方眼底的灼光,忽然笑了:“老禺,你这样子,倒像当年在北俱芦洲,咱们偷喝太上老君的九转丹,被雷火追着跑的样子。”
“那回你还把丹炉踢进归墟海眼,差点掀了冥河。”禺狨王也笑了,指腹抹掉孙悟空眼角的金泪,“现在,该掀更大的炉子了。”
孙悟空深吸一口气。
他能感觉到,裁决者的符文在掌心发烫,混沌本源在识海翻涌,像两股缠在一起的龙,一黑一金,正互相撕咬。
他握紧金箍棒,那根定海神针此刻轻得像根羽毛,却又重得压得虚空凹陷——这是他用花果山的顽石、东海的浪、兄弟的血淬出来的兵,此刻正与他的心跳同频。
“来吧。”他低喝一声,将掌心按在胸口。
符文与本源相撞的刹那,剧痛像千万把刀在剖他的魂。
他看见自己的筋脉里窜着黑火,看见混沌本源化作青莲虚影,在火里舒展花瓣;他听见禺狨王在喊什么,却被轰鸣淹没;他想起孟婆说的蜜酒,想起六耳在他闯地府时替他藏的生死簿,想起通臂在天庭战旗上撕出的缺口,想起赤尻在他被压五行山时,每夜用因果术替他挡的霜。
“我不会再逃了。”他的声音混着血沫,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师兄,你要的答案,我现在替你找。众生要的路,我陪他们走。”
虚空中突然响起碎裂声。
像是琉璃盏坠地,又像是天道在呻吟。
孙悟空抬头,看见虚无的穹顶裂开蛛网状的纹路,每道裂痕里都漏进细碎的光——那是三界的光,是花果山的朝霞,是雷音寺的香火,是幽冥界的鬼火,是所有他曾护过、爱过的东西的光。
裁决者的符文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黑芒,却在触及那些光的瞬间,像雪遇见火般融化。
孙悟空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灵魂最深处破土而出,带着青莲的香,带着松涛的响,带着蜜酒的甜——那是他的本源,是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没灭的火,是被唐僧的紧箍咒勒得出血却更旺的火,是此刻,要烧穿所有轮回、所有规矩的火。
“轰——”
夹缝空间剧烈震动起来。
孟婆的青莲碗“啪”地碎成星屑,禺狨王的玉圭发出最后的清鸣,化作流光钻进孙悟空体内。
虚空中的裂痕越来越大,有细碎的金色法则碎片漏进来,像极了当年他在混沌裂隙里,看见的创世青莲飘落的花瓣。
孙悟空站在震动的中心,掌心的符文已完全褪成金色。
他望着穹顶的裂痕,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里有五百年前的顽劣,有大闹天宫时的狂傲,有护送唐僧时的温柔,更有此刻,要掀翻整个天地的,属于混沌大圣的锋芒。
“老禺,孟阿婆,”他对着虚空轻声说,“告诉兄弟们,火,烧起来了。”
夹缝空间的震动陡然加剧,虚空中的星屑被震得四处飞溅,像亿万把淬毒的细针。
孙悟空脚下的虚无开始崩解,露出更深层的混沌迷雾,其中翻涌着足以腐蚀神魂的黑色漩涡。
他能清晰听见空间法则断裂的脆响,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将这方天地像旧布般撕扯。
“猴子——”裁决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你以为唤醒本源就能改写一切?当年你塞给我的青莲残瓣,早被我用七情六欲炼化成了锁魂钉!看看你掌心——”
孙悟空下意识低头,却见方才褪成金色的符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暗纹,像是被墨汁浸透的金箔。
那些暗纹顺着他的手臂攀爬,所过之处,皮肤下竟渗出细小的黑血珠,连混沌本源化作的青莲虚影都开始摇晃,几片花瓣“噗”地碎成光点。
“这是我用九万九千次轮回里的绝望淬的毒!”裁决者的笑声里带着癫狂,“你每护一个人,每燃一分火,就会把这毒往深处送一寸——等你的本源烧尽,这方天地便会随你一起,沦为我新的轮回炉!”
剧痛从骨髓里炸开,孙悟空踉跄半步,金箍棒“当”地砸在虚空中,竟在混沌迷雾里砸出个深坑。
他看见禺狨王正用染血的玉圭在三人周围画阵,焦黑的仙绫被震得猎猎作响,每道雷痕都在往外渗着幽蓝的光;孟婆则咬破指尖,在虚空中画出九道记忆锁链,试图将崩解的空间碎片串起来,可那些锁链刚触及混沌迷雾,便“嗤啦”一声被腐蚀出缺口。
“老禺!”孙悟空吼道,金睛里的光险些被黑芒压灭,“这毒……和你当年在归墟海眼受的伤一样!”
禺狨王抬头,雷痕覆盖的半张脸突然裂开道血口:“当年镇压心魔时,我偷藏了半缕冥河逆流的水——”他猛地撕开衣襟,心口处竟嵌着块幽蓝的冰晶,“接着!”冰晶破空而来,撞在孙悟空掌心的暗纹上,腾起阵阵黑雾。
“孟阿婆的汤照见前因,我的伤便解后果!”禺狨王的声音开始虚化,像是要被空间风暴卷走,“那疯子的毒根在你与他的因果里——用你的火,烧了这根!”
孙悟空突然想起五百年前,禺狨王背着他闯归墟海眼时说的话:“因果这东西,总得有人先咬断自己的那根。”他握紧冰晶,混沌本源与冰晶里的冥河水在掌心炸开,金与蓝的光刃顺着暗纹倒灌回去。
裁决者的笑声猛地拔高,像被利刃割喉的夜枭:“你敢!这会连你的本源——”
“老子的本源,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孙悟空仰天大吼,识海里突然涌入无数画面:六耳在藏经阁替他抄的《混沌录》被撕成碎片时的冷笑,通臂在三十三重天残阵里用猿臂撑起崩塌星石时的血痕,赤尻在他被压五行山时,每夜用因果术篡改霜落方向时泛白的指尖。
那些画面化作滚烫的岩浆,顺着他的血脉冲进暗纹,将裁决者的毒根一寸寸烧成飞灰。
青莲虚影突然绽放出十二片花瓣,每片都刻着七大圣的法相。
虚空中的混沌迷雾被这光一照,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开始疯狂退散。
裁决者的声音终于弱了下去,最后一句带着哭腔:“原来……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从来都不是。”孙悟空抹去嘴角的金血,掌心的符文彻底褪成纯粹的金,连混沌本源里都渗出缕缕青芒——那是创世青莲最核心的生机。
他抬头看向穹顶,原本的裂痕已扩张成一道深渊,从中漏下的光里,竟裹着花果山的松涛声、幽冥界的忘川水响,还有东海龙宫里老龙王敲了三百年的定海神钟。
但空间的震动并未平息,反而愈发剧烈。
孙悟空脚下的虚无开始成片塌陷,露出更深处的黑暗,其中隐约有庞大的阴影在蠕动,像是某种沉睡的存在被惊醒。
禺狨王的身影已经透明得几乎看不见,却仍在笑着擦他掌心的血:“看,火……烧得更旺了。”
孟婆的青莲碗碎片突然聚成一道光链,缠在三人腰间:“快走!这方空间撑不住了——”话未说完,整方天地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有巨手在外面猛拍屏障。
孙悟空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擦着后颈划过,像是某种存在的目光。
“老禺,抓紧了。”他握紧金箍棒,本源之火在周身凝成金色护罩,“等出去,我请你喝花果山的蜜酒——这次,管够。”
话音未落,空间裂痕里突然涌出滔天的混沌之气,将三人的身影彻底吞没。
而在更深处的黑暗中,某个沉睡了无量量劫的存在,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