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实验所的工作在口碑与数据的双重支撑下,逐渐步入正轨。林闻溪并未沉醉于成功的喜悦,他深知试点初成,根基未稳,更大的挑战在于如何将这套临时应急的体系固化下来,形成能够自我运转的长效机制。他正与唐老先生、顾静昭等人埋头修订培训教材、完善药材质量追溯体系,忙得废寝忘食。
这一日,天色近晚,祠堂改造的诊所里刚刚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只剩下熬药的炉火还在噼啪作响。林闻溪正就着昏黄的油灯,审核一份新的村医培训计划,眉头微蹙,思考着如何将西医的解剖常识与中医的经络学说更浅显地结合起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刹车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刺耳。很快,王秘书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有些急切。
“林专员!”王秘书顾不上寒暄,直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标着“密”字的电报,递了过来,“重庆急电!部长让我亲自送来,务必交到您手上!”
林闻溪心中微微一凛。需要陈济棠的心腹秘书亲自骑马送来的密电,绝非寻常。他接过电报,迅速拆开。
电文很长,但核心意思明确:
1. 高度肯定: 陈济棠首先以极其兴奋和赞赏的语气,告知林闻溪,他呈送的那份《渭北县中西医结合防疫实验所阶段性成效数据报告》已在最高层引起了“相当程度的重视”和“积极反响”。报告中扎实的数据和显着的成效,尤其是极低的死亡率和成本,成为了最有力的武器,让许多质疑者哑口无言。
2. 紧急召见: 电报中指出,鉴于渭北试点取得的“突破性成果”及其对“全国战时医疗体系建设之重大借鉴意义”,最高当局(虽未直呼其名,但意指委员长)要求立即召见项目负责人林闻溪返渝,进行当面详细汇报,并“垂询有关推广之可能性”。
3. 时机紧迫: 电文最后强调,“此乃千载难逢之契机,亦可能转瞬即逝。朝堂之上,诸公目光皆聚焦于此,或有嘉许,或有质疑,或有阻挠。望见电速归,详加准备,以期应对周全,莫负渭北军民之心血,莫负吾辈之期望。” 字里行间,透露出重庆方面形势的复杂与紧迫,既有巨大的机遇,也暗藏着未知的风险。
林闻溪缓缓放下电报,久久不语。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他复杂的神情——有努力得到认可的欣慰,有面临更大舞台的凝重,但更多的,是对渭北这份刚刚萌芽的事业的深深不舍与担忧。
“林专员,”王秘书压低声音,“部长之意,此番召见,意义重大。若汇报得当,得到上峰首肯,您的《纲要》便有可能从一县试点,推向数省乃至全国!这是实现您理想的关键一步!但……部里那边,何副部长等人也必定会全力阻挠,在会上发难。部长让您务必做好万全准备,带上所有能带的证据,包括那些……样本。”
林闻溪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充满生机的祠堂诊所,掠过药柜上密密麻麻的药材抽屉,耳边仿佛还能听到白日里病人的喧哗与同事讨论的声音。
“我明白。”他沉声道,声音有些沙哑,“请回复部长,林闻溪即刻安排手头事务,最快明日启程返渝。”
王秘书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车马我已安排妥当。部长还嘱咐,渭北事宜,可交由可靠之人暂代,务必保持稳定,勿生事端,此为后方根基,不容有失。”
王秘书匆匆离去后,顾静昭和唐老先生等人都围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与询问。
林闻溪将电报内容简要告知大家。一时间,屋内一片寂静。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大好事啊,林专员!”年轻的张医生首先兴奋起来,“若真能全国推广,那能救多少人啊!”
唐老先生却捻着胡须,眼中透出忧虑:“朝堂之上,是非之地。闻溪,你此番回去,恐是羊入虎口,步步惊心啊。”
顾静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为林闻溪倒了一杯热茶,眼中满是支持,也藏着深深的担忧。
林闻溪看着这些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站起身,目光坚定:“渭北的成绩,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非我一人之功。此次返渝,我只是去代表大家,汇报我们的工作。无论结果如何,渭北的实验绝不能停,这是我们的大本营。”
他迅速做出安排:“唐老,薛师傅,所里日常诊疗和药材事务,就拜托您二位多费心了。静昭,你心思细,协助唐老,并负责与各防疫点的联络。老周,后勤和与县府的沟通,你来把握。张医生,病案数据整理和初步统计分析,请你继续负责,后续可能还需要更详细的数据。”
众人纷纷领命,感到肩头责任重大。
当夜,林闻溪屋内的油灯亮至深夜。他仔细整理着要带回重庆的材料:那份厚厚的报告副本、重要的病案记录、军民联名感谢信的摘要、以及……那几份从黑水峪军营采集来的、冰冷而危险的样本。每一件东西,都沉甸甸地承载着希望与罪证。
第二天清晨,简陋的马车已等在门外。得知消息的乡民们自发地聚集起来,默默地站在道路两旁,手中捧着鸡蛋、干粮,目光中充满了不舍与祝福。
林闻溪与众人一一告别,最后看了一眼那挂着“实验所”牌子的祠堂,转身登上马车。
马车驶离渭北县城,扬起一路黄尘。来时孤身一人,前路迷茫;返时肩负众望,归途亦险。重庆的朝堂,正等待着他的归来,一场关于国家医疗道路的更大风暴,已然在酝酿之中。
第十八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