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办公室内,陈济棠脸上的凝重并未因高层指示的传来而完全消散。他示意林闻溪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闻溪,方才会议室的情形,王秘书已简单向我汇报了。你应对得很好,据理力争,不堕声势。”陈济棠先是肯定了一句,但随即语气转沉,“最高层的指示,你已知晓。这确实是一个重大的转机,但并不意味着前方就是坦途。”
他叹了口气:“委座日理万机,关注的是全局抗战。对于医疗这类专业事务,通常只做原则性批示。此次能如此迅速下达‘不分中西,唯效是用’的指示,一方面是因为‘黑太阳’计划的威胁太过骇人听闻,必须采取一切手段应对;另一方面,也是我在几次汇报中,极力强调了你在西北的实效,以及中西医结合在解决当前困局上的独特优势。”
林闻溪静静聆听,他知道部长必定还有下文。
“但是,”陈济棠果然话锋一转,“委座的批示,是‘原则性’的。他同意特事特办,优先保障应对细菌战的相关事宜,这让我们有了尚方宝剑,可以绕过许多常规程序,何敬之他们暂时也不敢在明面上过分阻挠。然而——”
他看向林闻溪,目光深邃:“对于你那份更为宏大的、《战时中西医结合医疗体系实施纲要》,委座并未明确表态支持。他的原话是,‘此事关乎甚大,宜缓不宜急,可先于西北或陕省择一地进行试点,确有成效,再议推广。’”
试点?林闻溪心中微微一怔。这看似是松口,实则是一种非常谨慎甚至略带保留的态度。将他的构想局限于一地试点,等于暂时搁置了将其提升为国家战略的可能。
“这是委座一贯的风格,”陈济棠解释道,“重实效,恶空谈。他需要看到实实在在、无可辩驳的成果,才会下决心大力推广。而且,党内院外,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委座也需要权衡各方势力。这份‘暂批’,既是机会,也是考验。”
林闻溪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蒋委员长给了他一个舞台,但聚光灯只打在一小块地方。演好了,满堂彩,未来可期;演砸了,或者中途出了纰漏,那便是万劫不复,不仅草案会彻底流产,连刚刚获得的特研室权限也可能被收回。
“我明白部长的意思。”林闻溪沉声道,“试点之地,部长可有考量?”
“陕西。”陈济棠显然已有腹案,“那里靠近前线,但又相对稳固,疫情复杂,医疗资源紧张,且有八路军……呃,十八集团军的活动,情况复杂,极具代表性。若能在此地成功,说服力将无与伦比。我已与陕西省主席通过气,他会提供必要支持。但你也要做好准备,那里的情况,可能比西北更为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闻溪愿往。”林闻溪没有任何犹豫。对他而言,有机会将理想付诸实践,比在重庆的办公室里空谈理论要重要得多。
“好!”陈济棠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我就知道你不会退缩。特研室这边,我会让王秘书协助顾小姐打理,保障后方信息畅通和物资协调。你尽快组建一个精干团队,奔赴陕西。首要任务是立即着手建立针对细菌战的防疫体系,这是委座最关心的。其次,便是以防治疫情为契机,将你的中西医结合诊所试点办起来!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定不负部长所托!”林闻溪起身,郑重承诺。
离开部长办公室,林闻溪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但方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带着证据的汇报者,更是一个被赋予了使命的执行者,尽管这个使命被限制在一定的框架内。
他回到特研室,将情况简单告知了顾静昭。顾静昭虽然担心前路艰险,却毫不犹豫地表示要与他同往。
消息很快传开。何敬之在副部长办公室里得知了“试点”的决定,先是愕然,随即冷笑起来。
“试点?委座果然是高瞻远瞩。”他对心腹道,“陕西那个烂摊子,岂是那么容易出政绩的?疫情、军阀、还有共……十八集团军,错综复杂。他林闻溪此去,若能搞出点名堂,固然好;若是搞砸了,或者捅出什么篓子……那便是他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也省得我们再多费手脚。”
他原本的挫败感顿时消散大半,转而以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期待林闻溪在陕西碰得头破血流。他甚至私下授意某些关系,在陕西方面给林闻溪的“试点”工作制造一些“必要的困难”。
而此刻的林闻溪,已无暇顾及这些暗地里的风浪。他开始连夜拟定名单,不仅要招募懂西医、愿意接受新思想的青年医生,更要寻访那些有真才实学、却散落民间的中医高手,以及熟悉当地情况的药材商人和管理人才。
一份来自委员长的“暂批”,如同一颗投入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将林闻溪推向一条更具体、也更危险的道路。陕西的黄土高坡,将成为检验他“融汇中西,造福苍生”理想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考场。
第八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