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东苑讲堂格外肃穆,檐下悬挂着“医道溯源”的匾额,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今天是《伤寒论》专讲,由医学堂中医部主任,被誉为“江西张仲景”的陆九芝老先生亲授。
学生们早早到场,发现讲堂布置与往日不同——正中央摆着一套古雅的煎药器具,旁边陈列着桂枝、芍药、甘草、生姜、大枣等药材。陆老先生尚未到来,学生们已经议论开来。
“听说陆老先生讲伤寒必以实物示教,今日可见真章了。”顾静昭期待地说。
梁启远却不以为然:“《伤寒论》毕竟是一千八百年前的着作,那时的医学认知有限。如今细菌学、病理学日益发达,何必还奉古经为圭臬?”
秦若虚罕见地开口:“医学之进步,不在废旧立新,而在温故知新。”说罢便又沉默。
林闻溪注意到讲堂后排坐着几个特殊听众——麦克莱恩博士和陈景尧监事居然都在,还有几位不曾见过的洋人。中西医教员共聚一堂听讲《伤寒论》,这景象在医学堂堪称罕见。
钟声三响,陆九芝老先生步入讲堂。他年逾花甲,鬓发如霜,但目光炯炯,步态稳健。令人惊讶的是,麦克莱恩等人起身向他恭敬行礼,陆老先生也以礼相还。
“今日我们研讲《伤寒论》首方——桂枝汤。”陆老先生开门见山,声音洪亮,“有言道:读透桂枝汤,半部伤寒在心中。诸位可知为何?”
沈惟敬答道:“桂枝汤为群方之冠,太阳中风主方,体现了仲景调和营卫、阴阳并治的思想。”
陆老点头:“说得不错。但今日老朽要问:为何桂枝、芍药相配?为何佐以生姜、大枣、甘草?其中机理何在?”
讲堂内一片寂静。这些看似基础的问题,却难以深入回答。
陆老开始亲手煎制桂枝汤。他一边操作一边讲解:“桂枝辛甘温,助阳化气;芍药酸苦微寒,益阴养血。一阴一阳,相得益彰。生姜助桂枝辛散,大枣助芍药滋补,甘草调和诸药。五味相合,不正是一幅阴阳调和、五行相生的图景么?”
麦克莱恩忽然举手发问:“陆先生,按照西医理论,感冒发热是病原体感染所致。您所说的‘营卫不和’,具体指什么?有什么科学依据?”
这个问题让中医派学生们面露愠色,但陆老却不恼不怒:“问得好。所谓‘营卫’,营指营养精微,行于脉中;卫指防卫功能,行于脉外。用西医的话说,或许近似于内在代谢与外在免疫的关系。”
他继续道:“西医见病原体而治病原体,中医见人体反应而调节反应。譬如外敌入侵,西医研究如何杀敌,中医研究如何加固城墙、训练守军。二者角度不同,却可相辅相成。”
这番解释连梁启远都听得入神。
陆老将煎好的桂枝汤分盛数碗,让学生们传看品尝:“医者,须亲尝药味,体会药性。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林闻溪小心啜饮一口汤药,顿觉辛甘相济,微汗渐出,全身舒畅。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感冒,父亲也曾给他喝过类似的汤药。
就在这时,讲堂门被推开,一个校工匆匆走到陈景尧身边低语。陈监事面色渐凝,起身向陆老致歉后匆匆离去。讲堂内泛起一阵不安的骚动。
课间休息时,消息传开了——城中鼠疫疫情出现反复,新增病例中包括医学堂的一名厨工!
恐慌迅速蔓延。学生们围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厨工?那岂不是我们都可能暴露了?” “听说已经发热咳嗽,症状很像肺鼠疫...” “怎么办?会不会封校隔离?”
梁启远大声说:“应当立即全员注射鼠疫血清!这是唯一科学的预防方法。”
顾静昭反驳:“血清并非百分有效,且数量有限。依我看,当用《鼠疫汇编》中的预防方剂,普济消毒饮加减...”
两派学生又开始争论不休。
林闻溪注意到秦若虚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隔离区的方向,在笔记本上疾书。他走近一看,见秦若虚正在画一幅复杂的病传图谱,将鼠疫的西医传染途径与中医六经传变规律并列比较。
“秦同学有何高见?”林闻溪问道。
秦若虚抬头,眼神异常明亮:“我发现有趣的现象。西医说鼠疫通过跳蚤叮咬或飞沫传播,中医说瘟疫邪气自口鼻而入。西医描述症状与败血症相似,中医辨证多属热入营血。二者描述不同,实质相通。”
他指着图谱:“更妙的是,仲景《伤寒论》虽为寒邪立论,但其传变规律对温病亦有启发。你看,太阳表证阶段类似鼠疫初期,阳明里证类似高热期,少阳枢机不利类似淋巴结肿痛,至于热入营血...”
林闻溪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伤寒论》不仅是治伤寒之书,更是示人以辨证论治之法!”
秦若虚点头:“正是。陆老今日讲桂枝汤,表面讲一方一药,实则传授的是中医最精髓的思维方法——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
下半堂课开始,陆老似乎已知疫情消息。他话锋一转:“方才我们讲桂枝汤治太阳中风。如今疫病当前,请问诸位,若遇疑似患者,发热恶寒,头身疼痛,如何辨证?”
学生们纷纷回答。有说属太阳病,当发汗解表;有说属温病初起,当辛凉解表;有说需用抗鼠疫专用方。
陆老却道:“诸君皆执于方药,忽忘了仲景最重的二字——辨证!”他在黑板上挥毫写下四个大字:“观其脉证”。
“中医之精髓,不在记住多少方剂,而在懂得如何辨证。”陆老目光扫过全场,“譬如发热恶寒,有汗为中风,无汗为伤寒;口渴与否,小便黄白,脉象浮沉迟数,皆需详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忽然点名:“林闻溪,你来说说,若一人发热微恶风寒,头痛,汗出,脉浮缓,当如何?”
林闻溪起身答:“此为太阳中风证,宜桂枝汤。”
“若发热重,恶寒轻,口渴,咽痛,脉浮数呢?” “此为温病初起,卫分证,宜银翘散加减。”
“若发热不恶寒反恶热,大汗,大渴,脉洪大呢?” “阳明经证,宜白虎汤。”
陆老满意地点头:“不错。医学之道,贵在变通。如今疫病流行,虽古书未载此病,然辨证论治之法不变。诸位既学中西医,当各取其长,互补其短。”
课后,学生们心情沉重地离开讲堂。疫情逼近的阴影让每个人都感到不安。
林闻溪与周振邦同行回宿舍,路上遇到陈景尧监事正指挥人员消毒。陈监事叫住他们:“闻溪,振邦,疫情紧急,学堂决定组织学生防疫队,你们可愿意参加?”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应道:“愿意!”
陈监事神色凝重:“此次疫情不同往常。据报患者中有出现特殊症状者,发热咳嗽却脉象沉细,用常规中西医方法效果不佳。明日我们将组织会诊,你们可来观摩。”
当晚,宿舍中无人安眠。赵大勇收拾行李想回家,被周振邦劝住:“大勇,此时离校反而可能传播疫情,不如留下帮忙。”
孙明远低声说:“我听说那个厨工病情危重,已经咯血不止了...”
李文瀚翻阅着医书:“《瘟疫论》载:‘疫邪传里,胃热如沸,蛔动不安,徒攻其热,鲜不毙者’。是否提示我们治疗需有不同思路?”
林闻溪则回想着陆老的话——“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他忽然萌生一个想法:能否将西医的病原诊断与中医的辨证论治结合起来?
他点亮油灯,展开纸张,开始绘制一个融合了中西医要素的诊疗方案图:左侧列西医诊断指标,右侧对应中医辨证分型,下方则标注相应治法方药。
周振邦凑过来看,惊讶道:“闻溪,你这是要创建新的诊疗体系啊?”
林闻溪抬头,眼中闪着光:“陆老今日说,医学贵在变通。既然单纯中医或西医都有局限,何不尝试结合?比如确诊鼠疫的患者,可根据其不同临床表现辨证施治:卫分证用银翘散加减,气分证用白虎汤加减,营血分证用清营汤或犀角地黄汤加减...同时配合西医的隔离消毒和支持疗法。”
这个想法让室友们大为震撼。梁启远不知何时也来到他们宿舍门口,听到这番话后沉默片刻,忽然道:“我父亲从广州寄来一些新型鼠疫血清,明日我可申请取来,供重症患者使用。”
顾静昭也闻声而来:“我祖父曾传下一张治疫验方,我可献出供参考。”
沈惟敬推推眼镜:“我可负责查阅古今疫病文献,寻找更多思路。”
就连一向独来独往的秦若虚也出现在门口,默默递上一张纸——上面是他设想的“中西医结合防疫流程”。
深夜里,这群原本观点各异的年轻人,因着迫在眉睫的疫情,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合作。桂枝汤的辛甘之味仿佛还在口中,而仲景“观其脉证”的教诲则在心中回响。
窗外月光如水,医学堂的灯火通明。这个夜晚,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尝试能否成功,但一种新的医学思想,已经在这群年轻人中间悄然萌芽。
林闻溪望着同伴们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祖父的话:“医之道,非独善其身之道,乃兼济天下之道。”
桂枝汤畔论伤寒,论的不只是古方古法,更是医者在新时代的责任与担当。疫病当前,他们这些学医之人,终于要走上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