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比冰雪更冷的刀子,无声地凌迟着所剩无几的希望。
明玉蜷缩在简陋的屏障后,小小的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警惕而僵硬麻木。耳朵早已习惯了寒风穿过破殿的呜咽,以及屏障另一侧,春杏那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的痛苦呻吟和腐烂带来的、令人作呕的窸窣声。
她的全部感官,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弦,只聚焦于身边咫尺之地的细微变化。
苏禾依旧维持着那个半倚冰封洞口的姿势,如同被时光凝固的琥珀。呼吸微弱却平稳,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冬眠。眉心的那点银芒稳定得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
那只被深蓝色坚冰封印的左臂,散发着永恒不变的致命寒气,周围的空气都似乎被冻结得微微扭曲。而身体的其他部分,那种缓慢回升的、从绝对零度向冰点靠近的“温度”,似乎也停滞了。维持在一种恒定的、沁入骨髓的冰凉状态。
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明玉跪坐在她身边,早已停止了徒劳的擦拭和整理。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苏禾平静空茫的侧脸,看着那点微弱的银芒,看着那只冰封的手臂。
一天?两天?她不知道。殿顶破洞外的天空明暗了几次?她记不清。饥饿和寒冷如同背景噪音,早已被更深的焦虑和茫然覆盖。
那个“等”字,还清晰地烙印在冰冷的地面上,此刻却像是最残酷的嘲讽。
等什么?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屏障那边彻底安静,腐烂完成?
等到自己最后一点力气耗尽,也冻僵在这里?
还是等到这冰自己融化?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一种无声的、却足以啃噬灵魂的绝望,如同冰面下滋生的苔藓,悄然蔓延开来。她感觉自己正在和苏禾一起,被这种永恒的、毫无希望的静止慢慢同化,变成这冷宫废墟里两座新的冰雕。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这片死寂的虚无彻底吞噬时——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搭在苏禾那只没有冰封的右手手腕上。
一股极其微弱、却截然不同的触感,如同最纤细的电流,猛地刺入她早已麻木的感知!
不是温度的变化!不是!
而是……脉搏!
一股极其极其微弱的、缓慢到近乎停滞的、却带着一种奇异韧劲的搏动,正从苏禾那冰凉的手腕皮肤下,一下,又一下,极其艰难地传来!
如同冰封的河面最深处,被压在最底下的水流,尚未放弃挣扎!
明玉猛地一个激灵,几乎从地上跳起来!她难以置信地屏住呼吸,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点点指尖的触感上!
没错!不是错觉!虽然微弱得如同蜻蜓点水,虽然缓慢得仿佛一息之间只有一两次,但那确确实实是脉搏!是生命最基础的律动!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是太微弱了?还是被极致的寒冷和绝望掩盖了?
这股微弱搏动的出现,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了凝固的绝望冰层!
她还没死!她的身体内部,还在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休眠的方式,艰难地运行着!
这个发现让明玉几乎冻结的血液瞬间重新沸腾起来!希望如同鬼火,再次在眼底点燃!
她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感受着那微弱的搏动,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的信息。
搏动很慢,很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粘滞感,仿佛每跳动一下,都需要克服巨大的阻力。这阻力……来自哪里?是那依旧盘踞在她体内的深沉寒意?还是……
忽然!
在那缓慢粘滞的搏动间隙,明玉的指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截然不同的跳动!
更快!更轻!像是一颗被冻僵的种子,在冰核深处极其勉强地、发芽了一瞬间!
但这颗“种子”发出的搏动,却带着一种……尖锐的、不稳定的、甚至隐隐透着某种焦灼意味的频率!与主体脉搏的沉滞缓慢格格不入!
仿佛在她的身体内部,在那片被冰封的寂静之下,正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拉锯!一种沉凝如冰,试图维持这低耗的休眠;另一种却躁动不安,试图破冰而出,却因为太过微弱而处处受制!
是……那月光引入的能量?还是她本身残存的生命力在反抗?
明玉的小脑袋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内蕴,但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这种内在的冲突和挣扎!
希望的光芒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好转的迹象背后,竟然隐藏着新的危机?这种内在的拉锯如果失控……
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苏禾眉心的那点银芒。
是因为它吗?是它在维持着那种沉滞的休眠?还是它在压制着那躁动的萌芽?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这内在的微妙搏动时,一阵更加清晰、更加令人不安的窸窣声,猛地从屏障另一侧传来!
不同于春杏痛苦的呻吟,那是一种……密集的、细碎的、仿佛无数小爪子刮擦冰面的声音!还夹杂着一种诡异的、湿漉漉的舔舐声!
明玉的寒毛瞬间倒竖!她猛地扭过头,透过木板的缝隙向那边窥视!
只见春杏那只溃烂流脓、肿胀发黑的手腕伤口处,此刻竟然聚集了十几只灰黑色的、指甲盖大小的甲虫!它们正疯狂地啃噬着那些腐烂发臭的血肉,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细碎咀嚼声!更多的同类正从黑暗的角落和积雪下源源不断地爬出来,被这腐肉的气息吸引!
而春杏本人,似乎已经失去了痛觉,或者说剧痛已经麻木。她浑浊的眼睛半睁着,对爬满手臂的虫豸毫无反应,只有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仿佛生命已经提前离开了这具正在被分食的躯壳。
蛆虫!不,是嗜腐的甲虫!它们被吸引来了!
明玉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强烈的恶心和恐惧让她差点吐出来!这些肮脏的东西!它们会不会吃完那边,就爬过屏障,来啃噬苏禾?!啃噬她额角的伤口?!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必须阻止它们!必须清理掉这些肮脏的东西!
保护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她像一头被侵犯了巢穴的母兽,猛地跳起来,目光疯狂地搜寻着可以使用的武器!
她看到地上那些散落的、边缘锋利的碎瓦片和碎骨片!
她冲过去,抓起几块最尖锐的,不顾一切地从屏障的缝隙中,朝着那些聚集啃噬的甲虫狠狠砸去!用力刺去!
“噗嗤!咔嚓!”
脆弱的甲虫外壳被轻易碾碎,发出令人不适的轻微爆裂声!粘稠的、黄绿色的汁液溅射开来,混合着腐肉的气息,散发出更加浓烈恶臭!
明玉几乎要窒息,但她咬着牙,眼睛赤红,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刺砸的动作!将一只只甲虫碾成污秽的肉泥!试图驱赶这波肮脏的入侵!
她的动作惊动了更多的甲虫,它们四散奔逃,有的钻回积雪下,有的则朝着屏障这边爬来!
“滚开!不许过来!” 明玉发出嘶哑的尖叫,用碎瓦片拼命拍打着地面和屏障底部,阻止任何试图越界的虫子!
一场无声而肮脏的保卫战,在这冰冷的废墟里惨烈地进行着。一方是疯狂守护巢穴的幼兽,一方是无穷无尽、被腐败吸引的虫豸。
就在明玉忙于应付这些看得见的、肮脏的威胁时,她没有注意到——
苏禾那微弱搏动的腕间,那丝代表“萌芽”的、尖锐躁动的跳动,似乎因为外界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和混乱气息的刺激,猛地活跃了一瞬!
仿佛被血腥味惊动的困兽,在囚笼里猛地撞击了一下栅栏!
紧接着,她眉心的那点银芒,似乎也随之波动了一下!光芒稍稍明亮了那么一丝丝,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内部躁动和外部污秽所触怒,散发出一种极其隐晦的、冰冷的净化意味。
仿佛这具沉寂的身体,本能地在排斥着这种肮脏和混乱。
苏禾那只一直无力垂落的右手,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在冰冷的地面上,沾染了明玉拍虫子时溅射过来的、那一点黄绿色的污秽汁液,极其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清晰的厌恶感,划出了一个全新的、笔画复杂的符号。
那是一个——“净”字。
笔画间带着一种强烈的、想要拭去、驱散周围污秽的执念。
然而,这个字只写了一半,她的手指便无力地垂落下去。仿佛仅仅是表达出这个意念,就已经耗尽了这具身体最后一点无意识的力气。
只剩下半个未完成的“净”字,和几滴肮脏的虫豸汁液,并排烙印在冰冷的地面上。
如同一个无声的叹息,一个未尽的指令。
明玉刚好拍死了最后一只试图越过屏障的甲虫,喘着粗气回过头,恰好看到了地上那半个崭新的、沾染污秽的字迹,和苏禾再次彻底沉寂下去的手指。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字,又看看屏障那边暂时退去的虫豸和依旧在缓慢腐烂的春杏,再看看自己手上、瓦片上沾染的虫豸污血和脓液……
一种明悟,如同冰冷的雪水,缓缓浇遍全身。
内在的拉锯。
外部的污秽。
以及……这具身体本能发出的、最后的诉求。
净。
不仅仅是环境的洁净,似乎更指向……她身体内部那场无声战争中所需要的某种……纯粹的、稳定的能量?来平息躁动,巩固沉滞,或者……催化萌芽?
可是……净……去哪里找?
这冰天雪地,这腐烂废墟,哪里还有“净”?
明玉的目光,茫然地扫过被冰封的水洞(那里的水已被污染冻结),扫过冰冷的积雪(下面可能埋着更多虫豸),扫过破碎的瓦罐……
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了苏禾眉心的那点银芒上。
是了……月光。
那冰冷的、纯净的月光。
之前它引动了狂暴,但经过水洞的疏导宣泄后,似乎变得……温和了一些?稳定了一些?
难道……现在需要它再次降临,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来完成这“净”的过程?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
她抬起头,望向殿顶的破洞。明月不知何时已被流云遮蔽,只透下朦胧的清辉。
等。
还是等。
等待月光再次变得清晰明亮。
等待它洒落,完成那未尽的“净”字。
只是这一次,等待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也更沉重的风险。
她默默地跪坐下来,捡起一块相对干净的碎布,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擦拭掉地上那半个“净”字周围的虫豸污血。
然后,她抬起头,望着那片朦胧的夜空。
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等待着一场不知是救赎还是毁灭的——
神迹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