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我没有睡,也无法入睡。身体的疲惫早已被一种亢奋与焦虑交织的奇异状态所取代。在这片饱受战火蹂躏的非洲红色土地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发生变故,而我所策划的一切,精密得容不下一粒沙尘的误差。
指挥帐篷里的灯,彻夜通明。那盏老旧的煤油灯悬挂在中央,散发着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帆布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而焦躁的幽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浓烈的尼古丁、燃尽的煤油,以及这片土地独有的、带着铁锈味的尘土气息。烟灰缸早已不堪重负,里面堆满了小山般的烟头,每一个都记录着我过去几个小时里的心绪起伏。
桌上的那部黑色卫星电话,像一头进入了深度蛰伏的史前猛兽,安静地趴伏在摊开的军事地图上。它的外壳冰冷而坚硬,天线收敛,看似毫无威胁。然而,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令人心悸的、脉搏般的微弱跳动从它体内传来。我知道,那不是电流的嗡鸣,而是风暴降临前,整个世界在我的计划下开始颤动的回响。电话线的另一端,连接着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战争与金融机器。无数看不见的齿轮,已经开始按照我亲手绘制的图纸,缓缓地、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开始了致命的转动。
思维的触角顺着地图上的等高线延伸出去,穿过黑暗笼罩的山峦与河谷。
在我的脑海里,奥马尔上校那张被雪茄熏得发黄的脸庞清晰浮现。他的炮兵营,一支由两百名亡命之徒组成的钢铁队伍,此刻在深沉夜色的掩护下,已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运动到了羚羊公路K17区域附近的山脊之上。那是一片地势绝佳的天然炮位,足以俯瞰整段S形弯道。两门经过瑞士技师精心调试的122毫米榴弹炮,被巨大的、与山体颜色融为一体的伪装网覆盖着,仿佛两头择人而噬的钢铁巨兽。它们黑洞洞的炮口,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如同死神睁开的双眼,冷酷地、贪婪地,俯瞰着下方那条蜿蜒曲折、在夜色中沉睡的柏油公路。我甚至能想象到那些士兵们屏住呼吸,用浸了油的软布一遍遍擦拭炮弹的场景,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另一边,优素福和他那支被誉为“沙漠毒蝎”的特战队,也早已化整为零。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优秀的猎手,每一个成员都像真正的蝎子一样,懂得如何利用阴影和寂静作为自己最致命的武器。他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戴维将军控制区的广袤腹地。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桥梁、涵洞,甚至是一些车队必经的山体窄道两侧,都被他们巧妙地埋下了足以将一辆满载的重型卡车掀上天空的“惊喜”。优素福在出发前曾向我保证,当太阳升起时,戴维将军引以为傲的运输线,将会变成一条被彻底打断了脊椎的死蛇。
而我,这场即将席卷而来的金融与军事双重风暴的唯一策划者与总导演,却只能像一个被囚禁的赌徒,坐在这间小小的帐篷里,无助地等待。
等待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等待万里之外,纽约纳斯达克的开盘钟声。
等待一场由我亲手编排的、发生在异国他乡的……金属与血肉的交响乐。
这种感觉,极其诡异,甚至带着一丝精神分裂般的荒诞。我仿佛被活生生撕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冷酷到毫无人性的、精于计算的金融操盘手。我的大脑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不断在虚拟的沙盘上复盘着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评估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量,疯狂计算着潜在的利润与风险。蓝洞矿业(bLhm)的实时股价、我手中那些价外期权的杠杆倍数、市场在恐慌情绪发酵下的连锁反应模型……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小数点,都无比清晰地,被烙印在我的脑海深处,形成了一张复杂而缜密的逻辑之网。
而另一个我,却只是一个会恐惧、会紧张、会手心冒汗的普通人。我的心脏在肋骨后方不受控制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擂响战鼓,沉重而压抑。我的指尖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浓郁。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是炼狱之门开启前的序曲。
我强迫自己从这种分裂感中挣脱出来,将涣散的注意力,重新聚焦到帐篷角落里那块白板上。
白板的正中央,用红色的马克笔,潦草地写着四个字母——“bLhm”。
这个曾经在我眼中只是由四个冰冷字母组成的代码,此刻,却仿佛拥有了生命。它在我的瞳孔中不断放大,幻化成了一幅生动的、光怪陆离的立体画卷。
我能看到,在世界的另一端,无数贪婪、狂热的投资者,正围绕着这只股票,举行着一场盛大的、通宵达旦的狂欢。他们在各大股票论坛上高喊着“to the moon”的口号,在社交媒体上炫耀着自己加了杠杆的仓位截图,畅想着一夜暴富、财富自由的美梦。他们将自己毕生的积蓄,甚至是通过抵押房产、借用高利贷换来的钱,都毫不犹豫地押注在了这辆看似即将一飞冲天、驶向财富圣殿的“黄金列车”上。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对金钱最原始的欲望之火,他们的耳边回响着“世纪合同”带来的虚假繁荣。他们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辆列车的轨道前方,根本没有什么光辉灿烂的“月亮”,而是由我,亲手为他们一铲一铲挖好的……万丈深渊。
而我,就是那个站在深渊旁边,准备在最恰当的时机,冷笑着拉下“脱轨”拉杆的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以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缓慢流逝。
帐篷外的世界,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风声渐起,吹动着帐篷的帆布,发出“噗噗”的轻响。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给这死寂的黎明前奏,增添了几分诡异的生机。
终于,当天边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被一缕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晨光刺破。当那第一缕光线,挣扎着,将这片饱经战火的红色土地,从睡梦中唤醒时。
桌上的卫星电话,仿佛掐准了秒表一般,准时地,尖锐地,响了起来。
“滴铃铃——!”
刺耳的铃声瞬间划破了帐篷内的死寂,也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了我紧绷的神经上。
是奥马尔。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冰冷的、带着尘土味的空气,灌满我的肺部,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然后,我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仪式感的缓慢动作,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