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奥马尔缓缓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刚才擦拭枪械的从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审视。他将组装好的手枪“咔哒”一声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用一种猛兽盯住猎物的姿势看着我，“巴克的‘血狼’，一百二十四人，全歼。我方，只有五个士兵被流弹擦伤。你告诉我，这叫亏损？”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铅球，砸在办公室的地板上，也砸在我的心上。旁边的卫兵，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眼神中充满了杀意。
但我知道，我没有退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抛出了这个颠覆性的论点，我就必须用无懈可击的逻辑将它证明到底。这是我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
“是的，将军。一场彻头彻尾的亏损。”我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如果您允许，我想为您‘复盘’一下，这笔‘交易’的实际成本与收益。”
“复盘”这个词，是点睛之笔。它既是棋手和交易员的专业术语，也是现代军队战后总结的常用词。这个词，能瞬间将我从一个不知所谓的门外汉，拉到与他同一个话语体系的水平线上，让他意识到，我并非在胡言乱语。
果然，奥马尔的眼神中，第一次真正地，带上了一丝审视的兴趣，而不再是单纯的蔑视。
“给你五分钟。”他说道，身体微微前倾。
“我需要几个关键数据。”我立刻接口，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要求，“您为了这次伏击，发射了几枚火箭弹？动用了多少士兵？车辆耗费了多少燃油？以及，弹药的大概消耗量是多少？”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过头，对站在门边全神戒备的卫兵用当地语言说了几句。很快，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参谋的军官走了进来，将一张写着几行数字的便签，恭敬地放在了桌上。
奥马尔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将那张便签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拿起便签，上面的数字很简单，显然是刚刚根据行动报告快速统计出来的：火箭弹2枚，步兵60人，装甲车2辆，油料消耗约120升，步枪弹药消耗约1800发。
我的大脑，像一台沉寂已久的超级计算机，在看到这些数据的瞬间，开始以恐怖的速度飞速运转。无数的数字、模型、成本曲线在我的脑海中闪现、碰撞、重组。
“将军，我不懂现代武器的具体价格，但我懂生意。”我将便签纸翻过来，拿起他桌上的钢笔，飞快地在白色的背面写画着，构建出一个简单的成本模型，“我们就用最简单、最保守的算法。巴克从您的运输队手里抢走的那车物资，主要是柴油和一些工程炸药，按照这片地区的黑市价，最多值一万五千美金。这是您这笔‘交易’的‘标的物’，也就是您最初试图夺回的东西。”
“为了夺回它，并且消灭巴克这股势力。您的‘交易成本’是多少？”我的笔尖在纸上移动，“两枚火箭弹，即便不是什么先进型号，我们就算它两万美金一枚，这绝对是友情价了。油料、弹药、车辆的磨损、六十名士兵的薪水、伙食、以及潜在的伤亡抚恤金风险……这些所有加起来，我们再算它一万美金。也就是说，您为了这次行动，付出的直接军事成本，至少是五万美金。”
我抬起头，清晰地看到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已经微微皱起。
“用五万美金的成本，去夺回价值一万五千美金的东西，顺便消灭了一百多个无关痛痒、随时可以被替代的杂兵。这在生意场上，叫‘高溢价并购不良资产’，是典型的败家行为。”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那个站在一旁的参谋军官，已经惊得张大了嘴巴。他绝对从未想过，一场酣畅淋漓、堪称教科书级别的伏击大胜，还能被人用这种冰冷的、充满了铜臭味的方式来解读。
奥马尔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但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这只是术的层面，只是简单的算术题，还不足以让我保住性命。我必须，触及到他内心深处真正的痛点，那个被这场大胜所掩盖的、真正的失败。
“当然，”我话锋一转，笔尖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军火”两个字，“我知道，您真正的目标，不是那车不值钱的柴油。而是巴克这个人，以及他从优素福那里截获的那批货。”
我伸出手指，指向窗外，指向那个从峡谷里被拖回来的、已经被炸成一堆废铁的卡车残骸。
“那批崭新的、不属于这片土地任何一方势力的制式军火，才是您这次行动的真正‘利润’所在。我不知道它具体值多少钱，五十万美金？一百万美金？但它一定远超我刚才计算的所有成本。如果能顺利拿到手，那么您这次行动，就是大获全胜，是一笔利润丰厚的完美交易。”
我停顿了一下，收回了所有的算计和分析，只是用最平静的目光，看着奥马尔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但，它被您自己的火箭弹，连同巴克的蠢货们一起，炸毁了。您不仅没有拿到期望中的高额利润，反而把您用来布局的‘本金’，也一起亏了进去。”
“所以，将军，结论很简单。您赢了战斗，却输掉了整盘生意。您用一场战术上的巨大胜利，完美地掩盖了战略上的重大失败。您觉得，我说得对吗？”
“砰！”
奥马尔一拳，狠狠地砸在了那张厚重的行军桌上。桌上的笔筒跳了起来，里面的几支笔散落一地。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迸发出的，是被人当众戳穿核心心思后的暴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骇。
他完全没想到，我这个局外人，这个差点死在峡谷里的阶下囚，竟然能隔着层层迷雾，将整件事的利害关系、成本收益，看得如此透彻，甚至比他身边的参谋还要清晰。
“你很有胆量。”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杀意，“但你只是一个会‘马后炮’的聪明人。这，并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
“不，将军。”我摇了摇头，终于抛出了我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筹码，“我的价值，不是在事后告诉您亏了多少。而是在事前，帮您设计一个‘交易模型’，让您用最小的‘风险’，去博取最大的‘收益’。”
我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今天这件事，如果您让我来策划。我绝不会让您用两枚金贵的火箭弹，去炸您自己的货。我会有一百种方法，让巴克那群蠢货，高高兴兴地把那车军火，亲自给您送到军营门口，甚至，还会附赠上他们自己的武器和人头，而您需要付出的成本，可能只是一场宴会和几句虚假的承诺。”
“我的价值，是风险控制！”
最后四个字，我说的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奥马尔将军，这位从石门陆军指挥学院毕业的非洲雄狮，彻底沉默了。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我，这个手无寸铁、衣衫褴褛的华夏人。眼神中，那种看待蝼蚁的蔑视，终于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待一件新式武器时，那种混杂着好奇、审慎、贪婪和一丝警惕的复杂光芒。
良久，他拿起了桌上的一个内部电话。
“让后勤处的卡桑主任过来见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补充道，“另外，给他清理一个单独的房间，从今天起，让他负责审计我们所有的物资账目。每一颗子弹，每一袋面粉，我都要看到精确到美分的成本报告。”
他挂掉电话，重新将目光投向我，那是一种老板看待一个棘手但或许能创造巨大利润的新员工的眼神。
“林浩然，”他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是真是假。但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去证明它。”
“你不是我的顾问，你现在，是我的账房。证明你的价值，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