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潮水般自练兵场退去。
风从旌旗间吹过,将方才的呐喊、掌声、愤怒与怜悯一并卷向高墙之外,留下一地脚印与尘埃。
碧华站在翻涌的人潮中间巍然不动,像狂风暴雨中的一角顽石,手还紧紧拽着莱恩的袖角。那孩子看不见她的神情,他只是低着头,眼圈红得像刚从水里捞出。
她没走。她站了许久,直到人流几近散尽,才摇晃着身体准备离去。
这时,一名着墨蓝短袍的少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少年十五六岁模样,面容清秀又隐隐有老成之意,鬓发束起,眼神清净冷冽。他行了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道:
“城主有请。”
碧华心头一紧站直了身体:“我们?”
少年点头:“是。请二位随我来,玄虎大人已经前往等待。”
“玄虎?”
少年不再言语,只回身领路。碧华略一思量,终究还是牵着莱恩的手,缓缓跟了上去。
那少年带着他们走出练兵场后一路向西,出了县司所在的主街,踏入青州城西区域。此处街道比其他地方更宽,屋宇整齐,行人却渐稀。再往前,一座肃穆庄严的府邸映入眼帘,府邸不远便能看见青州西门尚武门所在的高耸城墙。
门前悬着一块匾,墨字篆书三个大字:“青州府”。
那便是青州城主的宅邸——官员口中的“玄虎府”。对普通百姓而言,这里并不神秘,也非禁地,只是门前守军森严,寻常人轻易不得入。
少年一语不发,只抬手一引,府门吱呀开启。
门后一片竹林低垂,林叶青翠欲滴,风声如丝。再往里,是一条青石铺就的浮桥,架于静水之上,水面似镜,映着晴空和飞鸟。
这不是县司那样的司法和权力中枢。
这是王国真正的权柄所在。
碧华微微皱眉,不知怎的,只觉得空气中有种古怪的压迫感。她回头看了看莱恩,那孩子却反倒平静了许多,只是紧紧跟着她,不发一语。
穿过浮桥,一栋建筑仿佛突然拔地而起,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不是寻常人家的宅院,而像是一座介于庙宇与宫殿之间的建筑。屋脊苍黑如墨,飞檐直指天穹。巨大的兽纹石柱立于门前,每根皆刻着不同的玄兽图腾,眼珠嵌金,隐隐似有雾气游动。门扉紧闭时如一堵山壁,此刻却悄然开着,露出一线光。
莱恩好像突然听到什么声音,抬头寻去却不得而知。
两侧侍者皆身着藏青玄袍,未言一字,只以目光注视来人。那少年不曾回头,只一手抬起:“大人已在厅中。”
碧华顿了顿,低声道:“莱恩,不要怕。”
男孩小小地应了一声:“娘,我不怕。”
母子二人踏入府中,门扉在身后缓缓闭合。像是尘世的一页被翻过去,下一页不知光明,亦或风暴。
厅内光线略显昏沉,天顶下垂挂着墨绿纱帘,透过窗口有一道阳光斜斜打进来,恰好照在中央那块嵌玉环纹石板,像一眼幽泉。
碧华牵着莱恩,步子缓慢,眼角余光扫过两侧,心中不由越来越觉惊叹。
与其说这是厅堂,不如说是一处兵械陈设所——四壁皆挂有奇形兵器,有些锈迹斑斑,有些却寒光未散;两侧靠墙摆着几尊石像,好像兽首人身,背生双翼,也有状若挣扎不甘,背叉长矛举臂向天的人型石像。
再往内,竟还有一副完整铠甲悬于壁龛之上,银白色甲胄上雕着繁复的符文,胸甲正中嵌一颗暗红色的宝石,隐隐有红光流转,仿佛能透出一丝炽热。
这不是青州百姓所能想象的地方。
这不是普通人能看得到的东西。
碧华越看越心惊,反倒莱恩被吸引到,眼神不住的四处打量。
但在这四处充满着令人不安的气氛和压迫感的地方中,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
他看上去年逾四旬,身形魁梧高大,肩背宽厚如山峦。上身披着一件墨黑宽袖战袍,内衬金线软甲,腰间悬有一柄长刀,刀鞘形制古怪,却难掩其内锋芒。
他的眉极浓,眼深而稳,鼻梁高挺,面颊削瘦,既有武将的沉静,又带骑士般的锋锐。仅仅一个站姿,就有种山岳般的压迫。
他眼中没有情绪,却令人不敢大声喘气。
碧华下意识要拉着莱恩行礼,却听他开口,声音低沉厚重,带着沙哑:
“无需多礼。我请你来,只为说几句话。”
碧华闻言顿住身形,点了点头,抬眼向玄虎望去。
玄虎缓步向前,衣袍在摩擦中沙沙作响。“莱素一案,上面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包括他用五百合银为你赎身,辞官从商,事发后找些同僚,暗香楼的姑娘老鸨一问便知”
他顿了顿,看了莱恩一眼,又道:“只因你二人并未成婚,官府户籍还未造册,这是你母子二人没被牵连的唯一理由,不然,你以为你们能脱身事外?”
碧华默不作声,咬紧了嘴唇,可笑她还天真的以为自己躲藏的够好,够不引人注意,万万没想到其实只是于己无关,才没有人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真是可笑。
“如今他已定罪,三日后,正阳门处问斩。米铺、屋产、库藏,皆被抄收。喊你母子二人来,只是告诉你们,不要以为是你们藏得好,其实是他料到今日,为你们留了后路。”
玄虎言毕,看了面前低着头的女人和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男孩,转过身去“请回—”
话还没说完,感觉腿被什么东西猛然撞了一下,接着听到一声惊呼:“莱恩!”
玄虎低头一看,那个男孩像一条小狗一样扑来撞在他的腿上,张口便咬。
“混蛋!你还我爹!”莱恩一口咬在玄虎腿上,那个韧劲好像是一大块还未煮熟的牛皮,莱恩觉得自己的牙正在哀鸣。
碧华抢步冲来,一把抱住莱恩,可一拉之下居然还没扯开:“莱恩,别这样,快松开城主!”
骚乱引得门外甲士推门而入,玄虎回过头,摆了摆手,甲士垂首退回,重新关闭了门扉。
玄虎低头看去,嘴角轻轻一挑,接着大手一捞,捏着莱恩脖子后轻轻一用力,莱恩顿感下巴发麻,再也咬不住,被拎了起来。玄虎看着莱恩张着嘴巴流着口水,眼睛瞪着自己,四肢还犹在胡乱挥舞,不由得哑然,将莱恩递到站起身来的碧华怀里。
“回去吧,明日午后去县司,把这个令牌递给守卫,再去看看莱素吧。你儿子无须担心,盏茶时分便可正常了。”
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一块青色小令,与莱恩一并交给碧华。那令牌沉甸甸的,不知何物打造,居中一个虎字,周围似有白光流转。
碧华一边抱着莱恩,一边接过令牌,看了看令牌,又看了看犹在流着口水呜呜叫的莱恩,最后看向了玄虎,咬了咬牙。
“碧华谢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