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郎中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卧房里回荡。
“我到了这石城,万念俱灰,只当是苟延残喘。”
“后来,遇见了你,也知道了你家的事。”
“你娘隋安儿,”林郎中的语气里充满了切实的敬佩。
“她凭借着一手过人的厨艺,哪怕你爹去京城不在你们身边,她也能带着你活下去。”
“她没靠谁施舍,靠的就是她自己那双手,那份本事。”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郎中心中积压多年的迷雾和悔恨。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祖训,那所谓的祖训,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的离谱。”
他激动地向前一步,看着秦玥的眼睛,仿佛要将这用血泪换来的教训刻进她的灵魂深处。
“因为害怕女子将来要嫁人、要生育,可能会因此分心,可能遭遇不幸,可能荒废所学……就干脆在一开始,就直接剥夺她们学习一门安身立命本事的机会。”
林郎中摇着头,“这是因噎废食,这是最大的愚蠢和不公,是迂腐者的借口。”
他指着秦玥,又仿佛透过她,指向所有被那无形枷锁束缚的女子。
“看看你家,再看看你娘。”
林郎中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
“你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分担,知道学本事。你爹,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懂得体贴你娘,懂得夫妻同心,互相扶持。”
“家里的事,没有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大家彼此体谅,互相分担,自然就有时间和心力,去钻研自己喜欢的事,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作为女子,最要紧的,不是什么生儿育女。而是有一门真正的手艺,一门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的本事握在手里。”
“才能让你在人生陷入困境的时候,在旁人可能都依赖不上,指望不上的时候,自己也能挺直腰杆,活下去。”
林郎中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积郁多年的浊气彻底吐出。
他看着秦玥,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期望。
“玥儿,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看不见的枷锁,用‘规矩’、‘本分’、‘妇德’这些好听的名头,把女子一点一点地捆绑、驯化。”
“最终把她们变成了只能依附男人、依附家族而活的菟丝花。看着娇弱美丽,实则离了攀附的大树,就活不下去。”
“但是,我不要你变成那样的菟丝花,我要你成为一棵树。”
“一棵自己就能扎根在土里的树。”他用力地强调着。
“哪怕这棵树要独自经历风雨,要承受烈日,要面对寒冬,哪怕它可能长得没有别的树那么高大,那么快,你也要坚持。”
“要努力地向上生长,要让自己枝繁叶茂,要让自己顶天立地。”
“你的根要扎得深,你的干要长得壮,你的枝叶要伸得远,不为攀附谁,只为成就你自己。”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秦玥心中激荡起巨大的回响。
她看着先生那张布满沧桑却在此刻焕发出奇异光彩的脸,看着他那双饱含痛苦、悔恨最终化为坚定期望的眼睛。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她心中所有的困惑和枷锁,也点燃了她心中那簇名为“自立”的火焰。
秦玥后退一步,在冰冷的泥地上,对着林郎中,规规矩矩地、极其郑重地跪了下去。
她挺直腰背,双手交叠置于额前,然后深深拜下。
“先生!”秦玥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她抬起头,目光澄澈而明亮,像两泓映着星光的清泉,直直地望向林郎中盈满泪水的双眼。
“您放心,”秦玥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我一定好好跟您学,把您的医术传承下去。学精,学透,绝不懈怠,绝不让您的心血白费。”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两个冰冷的牌位: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以后有我,您就不是孤家寡人一个。我会给您养老,给您送终,我会像女儿一样孝敬您。”
林郎中浑身剧震,再也控制不住。
老泪汹涌而出,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滚滚而下。
他嘴唇哆嗦着,看着地上这个小小的,却仿佛蕴含着巨大力量的身影,巨大的悲痛与慰藉交织在一起。
他踉跄着上前两步,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秦玥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好!好!好!”
林郎中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只会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最简单的字眼。
窗外,阳光正好,将窗棂影子拉得长长的。
秦玥拜别了林郎中,脚步有些沉重,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推开自家院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隋安儿正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把嫩绿的青菜在择,脚边放着一个盛满清水的木盆。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构成一幅平凡却无比温暖的画面。
秦玥看着这一幕,鼻子突然一酸。
与师父卧房里那冰冷的牌位,那沉重的往事相比,眼前这充满烟火气的安宁,显得如此珍贵。
她几乎是跑着扑了过去,一头扎进隋安儿的怀里,把正在专心择菜的隋安儿吓了一跳。
“哎哟!怎么了这是?”
隋安儿连忙放下手里的菜,腾出手搂住突然扑过来的大女儿。
秦玥把脸深深埋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里,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说道:“娘……谢谢你。”
“嗯?”隋安儿更糊涂了,她轻轻拍着秦玥的背,柔声问。
“傻孩子,无缘无故的,谢娘什么呀?”
秦玥在母亲怀里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肯抬头,声音却依恋和感激:
“没什么。就是很想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