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隋安儿耳朵里时,她正在厨房里揉着一团面。
传话的是徐嬷嬷,一进门她满脸笑意却压低声音告诉隋安儿:。
“安儿,大喜事。夫人那边发话了,你不用跟着三小姐去江南了!”
隋安儿揉面的手猛地顿住,僵在半空,面粉簌簌落下。
徐嬷嬷凑的越发近,语气笃定:
夫人亲口吩咐管家,把你从陪嫁名单里划掉了。说是三小姐夫家那边有忌讳,新娘子身边不能有孕妇,怕冲撞了胎神,对三小姐将来不好。”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筑起的绝望堤坝。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颤抖着地,将沾满面粉的手轻轻覆在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隔着粗布衣衫,那微弱的搏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可闻。
阿土娘的话,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
“说不定这个孩子,还是个福星呢!”
这个在绝望中意外降临,曾让她痛苦挣扎的小生命,竟真的成了拯救他们一家人免于分离的“福星”。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折,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戏剧感,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着灶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和汹涌而出的泪水。
“谢…谢谢嬷嬷…”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但微微发颤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激荡。
徐嬷嬷看着隋安儿强自镇定的样子,尤其是她下意识护着小腹的动作,心中了然,拍了拍她的手背:
“好了,总算雨过天晴了,你且安心养着吧。”
隔日,隋安儿便被叫到了夫人上房。
知府夫人坐在主位,三小姐坐在一旁,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香囊,脸上没什么表情张嬷嬷侍立一旁,眼神锐利地审视着走进来的隋安儿。
隋安儿依礼跪下,垂首敛目,姿态恭顺。她知道此刻这三人眼睛都在盯着她,想看她是如何“欣喜若狂”,如何“感恩戴德”。
她必须表现得足够平静,还要带着一丝被“恩准”留下的谦卑,但又不能太过,否则会显得虚假。
“隋安儿,”知府夫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身子不便,陪嫁江南之事,便作罢了。”
“是,奴婢谢夫人体恤。”隋安儿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波澜,磕了个头。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夫人和三小姐的脸色,只是维持着跪姿。
她这份出乎意料的沉着冷静,倒让原本心里还憋着点火的知府夫人有些意外。
若是隋安儿此刻表现得欣喜若狂,那无疑是在打她和三小姐的脸,显得让她们母女去江南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若她哭哭啼啼,更是晦气扫兴。
偏偏是这般波澜不惊、恭顺认命的态度,让夫人那点残留的不满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消减了不少。
至少,这奴才还算识相,知道自己的身份。
夫人脸色稍霁,指了指旁边一个垂手侍立、约莫十三四岁、长相清秀却有些怯生生的小丫头:
“这是春芽,三小姐的婚期定在明年八月初八。江南路远,送嫁队伍五月初六就要启程。这几个月里,你务必把手艺都教给她。三小姐的饮食喜好,你最清楚,半点都马虎不得。”
“是,奴婢遵命。”隋安儿恭敬应下,这才抬眼看了看那个叫春芽的小丫头。
小丫头也飞快地抬眼偷瞄了她一下,随即又赶紧低下头去。
“用心教。”三小姐终于开口。
“春芽伶俐,若学得好,自有她的前程。若学得不好,你这当师傅的也难逃罪责。”
“奴婢定当倾囊相授,不负夫人、小姐所托。”隋安儿再次磕头。
离开上房时,隋安儿的心才真正落回实处。
教导春芽,成了隋安儿接下来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这个小丫头,和秦玥是完全不同的性子。
秦玥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雀儿,活泼跳脱,充满好奇;春芽则像一株安静的含羞草,沉默寡言,但做事极其认真仔细,有着远超年龄的眼力见。
隋安儿在灶台前忙碌,春芽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手里永远捧着干净的布巾、备好的调料,或是空盘子。
隋安儿刚抬手想拿盐罐,春芽已经将装了盐的小碟子递到了她手边;隋安儿额角渗出细汗,一方干净的、带着皂角清香的帕子就无声地递了过来。
更让隋安儿惊喜的是春芽在厨艺上的天赋。她似乎天生就懂得食材与火候之间的微妙联系。
隋安儿只需稍加点拨,她便能心领神会。
第一次切土豆丝,虽有些粗细不均,但下刀稳健,毫不拖泥带水。
第一次掌勺炒个简单的青菜,火候竟也拿捏得七八分准,没有炒老。
那份专注和灵性,让隋安儿这个师傅教得既省心又欣喜。
不止是厨艺,隋安儿看着春芽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开始利用闲暇时间教春芽识字。
厨房里,灶火旁,她用烧焦的木棍在废弃的菜叶上写下“米”、“面”、“油”、“盐”。
夜晚,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她握着春芽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粗糙的草纸上临摹简单的字。
“师傅,为什么要教我认字?”
春芽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
她只是个陪嫁丫头,学做饭是差事,认字似乎没什么用。
隋安儿放下笔,看着跳跃的灯花,目光悠远:
“春芽,手艺是活的,在心里,在手上。但有些东西,记下来,传下去,总归是好的。”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
“师傅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去了江南,万一遇到师傅没教过的菜式,或者忘记了什么,看看师傅写的东西,或许能帮上你。”
她心中那股冲动越来越强烈,她想把自己的做菜心得,那些关于火候的微妙掌控、调味的黄金比例、食材搭配的巧妙心思都写下来。
写成一本只属于她们师徒的、带着烟火气和人情味的“菜谱”。
她希望这本凝结了她心血和牵挂的书,能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陪伴着这个沉默却坚韧的小徒弟,让她在陌生的江南,在可能的困境中,能有一技傍身,能靠着这份手艺,好好地活下去。
秦玥得知母亲差点被送去江南做陪嫁的消息,是在一个傍晚。
她刚从药房回来,正兴高采烈地准备母亲说着今天林郎中让她独立给一个风寒病人开了方子,却无意中听到墙角两个婆子在低声议论。
“可不是嘛,要不是肚子里揣上了,三小姐的陪嫁能少得了她?”
“啧啧,真是命大,冲撞胎神啊,多险,夫人能饶了她?”
“饶了呗,这不留下了?还收了个小徒弟呢…”
“那秦掌柜也真是运气好,老婆孩子都留下了…”
秦玥的脑袋“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了。
“娘——!”秦玥猛地冲进屋里。
她脸色惨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看到隋安儿好端端地坐在灯下做针线,才像是确认了什么,扑过去死死抱住隋安儿的腰,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玥儿?怎么了这是?”
隋安儿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坏了,针线筐都打翻在地。
“娘!你是不是差点就要陪三小姐嫁去江南了?”
秦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将听到的只言片语说了出来。
隋安儿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又酸又疼。
她紧紧抱住女儿,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隋安儿哽咽着,抚摸着女儿颤抖的背脊:
“没事了,都没事了。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的,不会分开。”
秦玥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母亲同样通红的眼眶。
母女二人对视着,看着对方狼狈又可怜的样子,不知怎的,那巨大的悲伤和恐惧仿佛被戳破了一个口子,竟同时破涕为笑。
那笑容带着泪,却无比真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相依为命的温暖。
秦玥把头埋在母亲怀里,闷闷地问:“娘,夫人怎么会知道你有小宝宝了?”
隋安儿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摇了摇头:
“娘也不知道。”
她再次将手轻轻覆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承载着无比沉重的希望和感激。
“玥儿,记住,”隋安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
“这个还没出世的小家伙,是我们家的福星。是她(他),让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