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隆科多结束了外省的差事,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京城府邸。
他的归来,并未给这个早已分裂的家带来多少团圆气息,反而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层层浊浪。
李四儿自然是欢天喜地,使尽了浑身解数迎接,描眉画眼,衣衫艳丽,将隆科多缠得密不透风。
她娇声软语,哭诉着主母不在、自己代为管家是如何辛苦,如何被底下人刁难,如何“名不正言不顺”地受了委屈,字字句句都在暗示着该把管家的大权正式交到她手中。
隆科多被她的温香软玉和哭诉搅得晕头转向,加之本就偏心,心中天平早已倾斜,只觉得四儿受了天大委屈,那病怏怏的正妻和清冷的庵堂早被他抛诸脑后。
恰逢宫中休假,岳兴阿得了恩准,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期盼和对母亲的思念,回到了隆府。
然而,从他踏进府门的那一刻起,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门房的小厮见他回来,虽行了礼,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如在宫门前迎接时那般恭敬。
府里的下人见了他,也多是匆匆行礼便避开,氛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陌生。
他先去给父亲请安。
正院里,隆科多正搂着李四儿听小曲,手边放着暖酒和果碟。见到儿子进来,隆科多只是随意抬了抬眼,“嗯”了一声,算是见过了。
“儿子给阿玛请安。”岳兴阿规规矩矩地行礼,小身板挺得笔直,带着在宫里养成的仪态。
“起来吧。”隆科多语气敷衍,注意力显然还在怀里的李四儿身上,“在宫里跟着四阿哥,没惹祸吧?”
“回阿玛,没有。四阿哥待儿子很好,师傅们也常夸奖。”岳兴阿小心翼翼地回答,试图多说些宫里的事引起父亲的兴趣。
可隆科多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嗯”两声,目光时不时瞥向李四儿递到嘴边的蜜饯。
李四儿倚在隆科多怀里,斜眼看着岳兴阿,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插话道:“爷,兴哥儿如今可是宫里的人了,见识大了,怕是瞧不上咱们这小小的隆府了呢。瞧这通身的气派,比我们这些窝在家里的可强多了。”
这话听着像是夸奖,实则尖酸刻薄,暗指他忘了本。
隆科多皱了皱眉,看向岳兴阿的眼神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不快。
岳兴阿心中一紧,连忙低头:“儿子不敢。”
“行了,一路回来也累了,回去歇着吧。”隆科多挥挥手,显然没了耐心,转头又去哄李四儿,“心肝儿,刚才那曲儿再唱一段…”
岳兴阿看着父亲几乎完全无视自己的模样,听着他和李四儿的调笑,心中那点对父爱的期盼和回家的温暖,瞬间冷了下去。
他默默地行了礼,退了出来。
走在熟悉的回廊下,他却觉得每一步都格外冰冷。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竟没有一丝欢迎他的气息。
父亲的敷衍和冷漠,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心口细细密密地疼。
他原本还想着,或许可以和阿玛说说额娘在庵里过得清苦,或许…阿玛会心软,会让额娘回来过年?
此刻,这个念头显得那么可笑。
他独自回到自己从前住的小院,院子里冷冷清清,显然久未有人细心打理。
炭盆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着,远不如宫里温暖。
他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失落感包裹了他。
他想念额娘。想念额娘温柔的怀抱,想念她即使在自己最艰难时也会尽力为他营造的温暖。
可是额娘不在。
然后,他不自觉地,想起了宫里。
想起了严肃却会耐心考校他功课的四阿哥;想起了总是笑眯眯、会偷偷给他塞好吃点心的梁公公;
更想起了…那位至高无上、却会蹲下身与他平视、用明黄帕子给他擦眼泪、郑重向他保证“会有人照顾你额娘”的皇帝陛下。
皇帝伯伯…
岳兴阿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称呼。
在那位帝王面前,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沉稳如山、令人安心的关注和爱护。那是他从未在亲生父亲隆科多身上得到过的。
隆科多的爱,如同这隆府的炭火,吝啬、敷衍,随时会因李四儿的一阵风而熄灭。
而皇帝给予的,却是无声却坚实的屏障,是即使他不在眼前也能感受到的、遍布四周的温暖守护。
这个家,早已不是他的家了。
父爱,终究是求而不得的虚妄。
岳兴阿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温润的白玉玉佩,是前几日他陪四阿哥练字时,皇上来看望,见他手冷,随口赏给他的小玩意儿,说戴着暖手。
玉佩触手生温,仿佛还带着养心殿里地龙的暖意,也带着那位帝王不经意间流露的、与他身份不符的温情。
他紧紧攥着玉佩,仿佛从中汲取着一点力量和温暖。
他知道,明天他就该回宫了。回到那个虽然规矩森严,却有关怀、有期待、有真正“长辈”关爱的地方。
至于这个冰冷的隆府…或许,他下次不会再如此期盼着回来了。
孩子的心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界限。关于家,关于爱,关于哪里才是真正能让他安心栖息的地方。
而这一切,沉溺在温柔乡里的隆科多,一无所知。他正被李四儿哄得高兴,终于松口,答应年节一过,就将府中的对牌钥匙正式交给李四儿掌管。
隆府的天,在岳兴阿离开后,似乎彻底黑透了。而遥远的紫禁城内,那份无声的关注,却从未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