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休沐转瞬即逝。岳兴阿再次离开隆府,乘坐马车返回紫禁城。
与上次离家的兴奋与期待不同,这次他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沉默,趴在车窗边,看着熟悉的街景向后流逝,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愁和茫然。
额娘要去庵堂住了…为什么?是因为李姨娘摔倒的事吗?阿玛好像很生气,祖母也只是叹气。
他隐约觉得事情和自己有关,却又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
那个家,没有了额娘的身影,仿佛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冷冰冰的,让他只想快点逃离。
回到承乾宫安排的住处,他强打精神,努力维持着表面的规矩,但那份低落却如何也掩饰不住。
伺候的小太监瞧出他情绪不佳,只当他是舍不得离家,并未多想。
翌日上课,连最严厉的张英都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讲解经义时,他会望着窗外出神;习字时,笔下的字也失了往日的端正,显得有些软塌无力。
四阿哥胤禛瞥了他一眼,淡淡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岳兴阿忙摇头:“回四阿哥,没有…就是…就是有点想家。”他不敢说出实情,只能含糊其辞。
胤禛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下午练习布库(摔跤)时,明显手下留情了些。
这一切,自然都落在了无处不在的“眼睛”里。
午后,梁九功趁着四阿哥去给贵妃请安的间隙,“偶遇”了正独自在廊下发呆的岳兴阿。
“岳公子,这是怎么了?瞧着无精打采的,可是宫里住不惯了?”梁九功笑着上前,语气慈和得像邻家老翁。
岳兴阿见是皇上身边那位和气的大总管,连忙起身行礼,小脑袋却耷拉着:“没有…梁公公,宫里很好。”
梁九功何等眼力,看他这副模样,心中已猜到七八分,怕是隆府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让这孩子受了委屈。他蹲下身,声音放得更柔:“跟公公说说,是不是回家受委屈了?可是…府上那位姨娘又生事了?”
岳兴阿到底是个孩子,心里憋着事,又被这般温和地问起,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用力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哽咽道:“没有…姨娘她…她摔倒了…额娘说…说是她没管好家…要去庵里住一段时间,祈福…”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
赫舍里夫人自请去庵堂小住?!这还了得!
他立刻稳住心神,面上依旧带着笑,轻轻拍了拍岳兴阿的肩:“好孩子,别难过。夫人去祈福是好事,是为府里积福呢。很快就会回来的。在宫里要好好当差,不要让夫人担心,知道吗?”
安抚了岳兴阿几句,梁九功立刻转身,脚步匆匆却丝毫不乱地往乾清宫赶去。
这事太大了,必须立刻禀报皇上!
乾清宫内,玄烨刚批完一批奏折,正捏着眉心稍事休息。见梁九功神色凝重地进来,便淡淡问道:“何事?”
梁九功上前几步,躬身低语,将方才从岳兴阿那里听来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包括孩子的低落情绪和那句“额娘说没管好家,要去庵里住”。
玄烨听着,捏着眉心的手指骤然顿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眼底瞬间凝起风暴!
自请出府?去庵堂小住?
好一个“没管好家”!好一个“祈福”!
他几乎瞬间就勾勒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定是那李氏借“孕”生事,构陷不成,反逼得那女子不得不以退为进,自请离府!
隆科多那个蠢货!竟就这般应了?!将他堂堂皇帝亲自表示过“关切”的正室嫡妻,逼得去了庵堂?!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猛地窜上玄烨心头!这怒火,既是对隆科多昏聩偏信的震怒也是对那毒妾兴风作浪的厌恶,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细究的、因那女子受辱被迫离府而生的强烈心疼与不平!
她那样一个清傲坚韧的人,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和逼迫,才会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
她那时该是何等的心灰意冷?
而这一切,竟然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在他接连赏赐表示“恩宠”之后!这简直是在公然打他的脸!
“砰!”一声闷响,玄烨的手重重拍在紫檀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朱笔都跳了一下。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吓得浑身一颤,齐刷刷跪倒在地,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梁九功也跪在地上,头垂得更低。
玄烨胸膛起伏,眼中寒光凛冽。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冷得如同冰碴:“去查!给朕仔仔细细地查清楚!隆科多府上,前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字不漏,报与朕知!”
“嗻!”梁九功心头一凛,知道皇上这是动了真怒,连忙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乾清宫内,只剩下玄烨一人。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巍峨的宫墙,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想起那女子清冷的侧影,想起她教导孩子时的温柔与坚韧,想起她一次次在逆境中保持的沉默与尊严。
那样一个人,竟被逼至如此境地!
而那个他偶尔会想起的孩子,此刻正躲在宫中某个角落,为母亲的离开而伤心低落。
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和一种被冒犯的帝王威严交织在一起,在他心中汹涌澎湃。
他原本只是对那对母子存着一份淡淡的、源于新奇和欣赏的关注,如今,这份关注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骤然变得强烈而具体起来。
他倒要看看,这隆科多的后宅,究竟腌臜到了何等地步!
他又要看看,那个选择抽身离去的女人,在庵堂清寂之地,又会如何自处。
梁九功的办事效率极高,不过半日功夫,一份关于隆府前几日事件的详细密报,便悄然呈送到了玄烨的御案上。
包括李四儿如何“滑倒”,如何指控岳兴阿“冲撞”,舒云如何冷静应对、请太医,以及最后如何自请离府,每一处细节,甚至关键人物的对话,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玄烨看着那份密报,脸上的怒意渐渐沉淀下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锐利,这李四儿好的很!
只是那个她,一个以退为进,金蝉脱壳。
她竟是用这种方式,狠狠反击了那个毒妾,也将了隆科多一军。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