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嘱托,像一场庄严的精神洗礼,将某种沉重而光荣的使命正式交付。回家的路虽然沉默,但林家三口人的心却前所未有地紧密相连,一种平静而坚定的力量在小小的家中弥漫开来。剩下的,便是等待,以及为那个注定的离别做准备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末的蝉鸣声愈发聒噪,仿佛也在催促着什么。周文瑾的忙碌有了更明确的目标。那厚实的新棉絮和被里被面被裁剪、缝合,一针一线都纳入了母亲最深沉的牵挂。林瀚章下班后,也常常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翻阅一些旧的俄文技术资料,时不时用那支准备送给儿子的新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些心得体会和公式图表,他想把自己多年实践积累的一些东西,尽可能多地留给儿子。
林卫东则尽量多地待在家里,陪着母亲聊天,帮父亲整理资料,或者只是静静地看书。他珍惜着这在家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
这天下午,邮递员清脆的车铃声在家属区响起,最终停在了林家门前。
“林卫东!挂号信!印章!”邮递员嘹亮的喊声瞬间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周文瑾正在缝被子,针一下子扎到了手指,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她却浑然不觉,猛地站起身,心脏砰砰直跳。林瀚章也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神色紧张而期待。
林卫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印章,走了出去。
邻居们也有被惊动的,纷纷探头张望。谁家这个时候来挂号信,多半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
林卫东签了字,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印着庄严单位名称的信封。他的手心有些出汗。
回到屋里,一家三口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信上。周文瑾甚至忘了擦掉手指上的血渍。
林卫东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了里面那份制作精良、盖着鲜红大印的录取通知书。展开,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那几个遒劲有力、分量千钧的大字——“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紧接着是他的名字和专业——一个与航空航天事业紧密相关的、代号般的专业名称。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
“好!好啊!”林瀚章第一个反应过来,重重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声音洪亮,脸上绽放出无比自豪和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我就知道!是哈军工!好儿子!给咱们家争光了!也给咱们厂争光了!”
周文瑾也凑上前,颤抖着手抚摸着通知书上儿子的名字和那个光荣的校名,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是喜悦和激动的泪水。她反复摩挲着,喃喃道:“好……好……录取了就好……录取了就好……”仿佛只要被录取,就是一种莫大的肯定和安慰。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传开。不一会儿,厂里的领导、工会的代表、邻居们,甚至秦老师都闻讯赶来了。小小的林家顿时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人。
“林工!文瑾!恭喜啊!卫东这可是鲤鱼跳龙门,跳进了最高等的学府啊!”
“哈军工!了不得!那可是将军的摇篮!未来的科学家!”
“卫东,好样的!以后就是共和国最需要的国防科技人才了!”
“咱们厂这几年,就数卫东这孩子最有出息!”
赞扬声、祝贺声、羡慕声不绝于耳。王厂长亲自握着林瀚章的手,表示这是全厂职工的骄傲。工会送来了表示祝贺的脸盆、毛巾等生活用品。秦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脸上笑开了花,与有荣焉。
林家小小地庆祝了一下。周文瑾拿出了平时舍不得吃的肉票买的肉,炒了几个好菜,林瀚章也难得地倒上了酒,和前来道贺的几位老战友、老同事喝了几杯。屋子里洋溢着喜庆和光荣的气氛。
然而,热闹过后,当贺喜的人群散去,屋子里重归平静,那份离别的实感便更加真切地逼近了。
周文瑾开始了最后的冲刺。那套厚实的新棉衣棉裤已经做好,她又在灯下反复检查,生怕有一丝棉花铺得不匀,有一处针脚不够密实。西北的严寒,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让她这个母亲心生恐惧,只想用这厚厚的棉絮,为儿子尽可能多地抵挡一些风霜。她还赶着缝制了新的被褥、床单、枕套,每一件都浆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清香。
林瀚章则在一个安静的晚上,将儿子叫到了身边。他拿出一个崭新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取出一支崭新的、闪着暗金色光泽的钢笔,和一个印着红色天安门图案的硬壳笔记本。
“卫东,过来。”林瀚章的神色庄重。
林卫东恭敬地走到父亲面前。
林瀚章将钢笔和笔记本递给他:“拿着。这支笔,希望你用它写下真知,绘出蓝图。这个本子,希望你记下思考,记录成长。”
林卫东双手接过,感觉分量很重。他翻开笔记本的扉页,只见上面是父亲那熟悉而刚劲的字迹,写着一行遒劲有力的字:
**脚踏实地,仰望星空。**
短短的八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和深意。它既是父亲对他未来求学做事的要求——要扎实严谨,也要心怀远大;也是对他所选道路的精准概括——扎根于艰苦平凡的实际工作,致力于崇高远大的国防事业。
“爸,我记住了。”林卫东紧紧握着钢笔和笔记本,声音有些哽咽。这份礼物,比任何东西都珍贵。
离家的日子,终于在日历上被红圈重重标记了出来。
火车站,这个承载了无数悲欢离合的地方,再次迎来了一个光荣而又充满离愁别绪的时刻。
月台上,人声鼎沸。和林卫东一样,即将奔赴哈军工以及其他远方院校的新生们,个个精神抖擞,不少人已经换上了发放的崭新军装(或根据要求准备的服装),胸前戴着硕大的、光荣的大红花,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和对未来的憧憬。送行的亲友们围在一旁,叮嘱声、祝福声、不舍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独特的人生交响。
林卫东也穿上了那身引以为傲的、略显宽大的新军装,胸前的大红花映衬着他年轻而激动的脸庞,显得格外英气勃勃。周文瑾最后一次帮他整理着衣领,掸着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神贪婪地看着儿子,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反复的叮嘱:“到了那边,立刻给家里写信……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妈给你带的棉裤最厚实,别嫌丑……吃饭要按时,别饿着……和同学老师处好关系……”
“妈,我知道,您都说了好多遍了。”林卫东笑着,耐心地应着,心里却酸酸的。
林瀚章站在一旁,看着一身戎装、即将远行的儿子,目光深沉而复杂。有骄傲,有不舍,更有无尽的期望。他伸出手,再次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胳膊:“什么都别想,到了学校,就安心学习,刻苦钻研。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
“嗯!爸,妈,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学!”林卫东挺直了胸膛。
汽笛长鸣!尖锐的声音划破站台上空,预示着列车即将启动。
“旅客们请注意,由本站开往……的列车即将发车,请送亲友的同志尽快下车……”
广播声响起,如同最后的催场铃。
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和不舍。周文瑾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赶紧别过脸去,用手捂住嘴。林瀚章的眼圈也红了,但他强忍着,用力握了握儿子的手:“去吧!”
林卫东深吸一口气,朝着父母,朝着所有来送行的厂领导、老师、邻居们,庄重地、标准地敬了一个还不算十分熟练的军礼!
然后,他毅然转身,提着母亲准备的、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大步踏上了列车的车门。
他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行李,急忙挤到车窗边,用力打开车窗,探出身去。
站台上,父母正挤在人群中,努力地朝他这边张望。母亲还在擦着眼泪,父亲则紧紧搂着母亲的肩膀,仰头望着他。
“爸!妈!你们回去吧!我会写信的!”林卫东大声喊着。
列车猛地一震,伴随着又一声更加悠长汽笛声,车轮缓缓转动了。
“卫东——照顾好自己——”周文瑾再也忍不住,哭着喊了出来。
林瀚章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目光始终追随着儿子,追随着那缓缓移动的车窗,重重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列车开始加速,站台上父母的身影,送行的人群,熟悉的站台,渐渐向后移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林卫东一直用力探出身,用力地挥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父母的身影,直到那座熟悉的、养育了他的工业城市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
他缓缓坐回座位,胸口被汹涌的情感填满,离别的酸楚与奔向新生活的激动交织在一起。他低下头,看着胸前鲜艳的大红花,看着身上崭新的军装,又摸了摸口袋里父亲送的钢笔和笔记本。
他知道,他踏上的,是一条和父辈当年同样光荣、却可能更加艰难、也更加神秘的道路。这条路的尽头,是祖国的需要,是时代的召唤。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田野、村庄、河流……陌生的景象预示着一段全新的人生旅程已经开始。
林瀚章和周文瑾依然站在原地,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离去。周文瑾靠在丈夫肩上,无声地流泪。林瀚章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目光悠远而坚定。
他们知道,儿子走了,走向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林家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页。而国家的故事,也正因为无数个像林卫东这样的年轻生命的加入和奔赴,而在广袤的土地上,书写着新的、充满希望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