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巨轮碾过战争的废墟,轰然前行。北平和平解放的喜悦还萦绕心间,林瀚章便随着百万雄师南下的洪流,跨黄河,越长江,投身到解放全中国、接收管理新解放城市的崭新任务中。时间已悄然滑至1949年秋,他所在的部队一路南下,参与了解放华中重镇——武汉的战斗(武汉于同年五月解放)。
此时的武汉三镇,刚刚经历战火的洗礼,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国民党政权溃退时留下的烂摊子,凋敝的工商业,混乱的金融秩序,以及潜伏特务的破坏活动,都使得这座昔日号称“九省通衢”的繁华都市,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组织上考虑到林瀚章的大学生出身和之前在工业建设方面表现出的兴趣与潜力(尽管最初是在部队),没有将他继续留在作战部队,而是将他分配到了新成立的武汉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军管会)下属的工业处,参与对原国民党官僚资本企业的接收、清点、整顿和初步管理工作。这是一项极其繁重又至关重要的任务,关系到新政权能否迅速稳定城市经济,恢复生产,保障民生。
林瀚章脱下穿了多年的军装,换上了一套组织上新发的、略显宽大的灰色干部服,胸前别着一枚“武汉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证章。他从一名革命战士,转变为一名城市管理和经济建设的“新兵”。工作地点在一座旧政府的办公楼里,办公室里堆满了卷宗、报表、清单,电话铃声不断,各方人员进进出出,气氛忙碌而紧张。他每天面对的是复杂的资产账目、等待安置的旧人员、需要修复的机器设备、以及如何尽快让工厂冒烟生产的巨大压力。这一切与他熟悉的军营生活截然不同,但他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一切新东西,因为他知道,这就是郑怀远教导员所说的“更伟大的战斗”——建设的战斗。
忙碌之余,他总会想起北平入城前夜写的那封信。信,最终通过军邮系统辗转寄了出去,但如同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回音。烽火连年,人事变迁,他并不知道那封信是否顺利送到了周文瑾手中,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这份牵挂,被他深深埋在心底,转化为更加努力工作的动力。他只希望,如果她还平安,或许也在某个新解放的城市,为着同样的理想而忙碌着。
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略显破败但仍能看出往日繁华的中山大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瀚章接到一项任务,需要前往位于硚口区的市立第一医院,与军管会派驻医院的代表对接一份关于接收某家药厂设备移交的清册文件。这家医院前身是国民政府的公立医院,如今也被军管会接管,正在整顿恢复中。
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这是分配给他的交通工具),穿行在熙攘又略显混乱的街道上。路两旁店铺大多开了门,但货品不多;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恢复运行,载满了乘客;报童高声叫卖着刊登最新战讯(此时衡宝战役正在进行)和新中国政治协商会议筹备消息的报纸;随处可见庆祝解放的标语,但也掩不住战争留下的创伤和物资匮乏的窘迫。
市立第一医院是一栋中西合璧的灰色建筑,门口挂着崭新的“武汉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卫生处接管工作组”的木牌。院子里人来人往,有穿着旧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有穿着军装的军管干部,也有前来求诊的市民,气氛忙碌而有序,却又透着一股新旧交替特有的混乱感。
林瀚章在门口登了记,说明来意,被指引着走向位于一楼的临时行政办公室。走廊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但混合着灰尘和油漆(部分病房在修缮)的气息。他快步走着,心里想着尽快对接完文件,还要赶回工业处开会。
就在经过一个拐角,靠近门诊处置室的时候,他无意中向敞开的门里瞥了一眼。
处置室里光线明亮,几张病床排列着,几个护士正在忙碌。其中一个护士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一个小男孩的手臂上做着什么。她穿着洗得极其干净、甚至有些发白的旧护士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护士帽下,身姿挺拔而专注。
只是一个背影。
但林瀚章的脚步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猛地顿住了。
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电流般的熟悉感瞬间窜过他的脊背。
那背影……那专注的姿态……
就在这时,那名护士似乎完成了操作,直起身,一边对旁边的孩子温和地嘱咐着什么,一边熟练地将用过的器械放入旁边的搪瓷盘里。她侧过脸,对旁边另一位护士说着话。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她的侧脸。
清瘦了些,眉宇间褪去了战地救护时的风尘仆仆,却增添了沉静与干练。眼神依旧清澈明亮,却更加沉稳,透着一种专业的冷静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她!
周文瑾!
林瀚章只觉得呼吸一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了!距离那个黎明前破庙的分别,已经过去了近两年!烽火连天,音讯全无,他甚至做过最坏的设想……此刻,她竟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真切地出现在眼前,在这座刚刚解放的江城医院里!
周文瑾似乎也感觉到了门口灼热的视线,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文瑾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度的惊讶和茫然,她看着门口那个穿着灰色干部服、身形挺拔、面容熟悉却又带着明显变化(更坚毅,更成熟)的年轻男子,瞳孔微微放大。
几乎是下一秒,那惊讶就化为了难以置信的确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骤然亮起的光彩。
“林……林瀚章同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波澜涌动。
“周文瑾同志!”林瀚章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他快步走进处置室,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毫无保留的惊喜笑容,“真的是你!太好了!你还……你还……”他想问“你还好吗”,但觉得这问题多余,她显然很好,正站在这里忙碌着。
周文瑾看着他,脸上也缓缓绽开一个清晰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的疲惫,显得格外真切动人。“是啊,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她的话语依旧简洁,但语气里的暖意是显而易见的。
处置室里的其他护士和病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性格活泼的女护士(正是沈怡如)凑过来,打量着林瀚章,又看看周文瑾,脸上露出狡黠而会心的微笑:“哟,文瑾,这位同志是?不介绍一下?”
周文瑾脸上微微一热,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林瀚章同志,我们以前……在华北战场上认识的。”她又对林瀚章说,“这位是沈怡如同志,我的同事和好友。”
“沈同志你好。”林瀚章连忙打招呼。
沈怡如笑着点头:“林同志你好。看来是老战友重逢啊,真是太好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文瑾一眼,后者略带嗔怪地瞪了她一下。
“你怎么会在武汉?”周文瑾转向林瀚章,问道。
“组织分配,在工业处工作,参与接收管理。今天来医院对接文件。”林瀚章简要地回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你呢?你们医疗队也南下了?”
“嗯,”周文瑾点点头,“武汉解放后,医疗系统急需人手整顿恢复,我们支队就被整体分配到这里了。现在主要在参与这家医院的接管和重建工作。”
简单的几句交谈,却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他们都安然度过了最残酷的战争岁月,如今又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来到了同一座城市,投身于同样伟大而艰巨的“建设”事业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欣慰感和他乡遇故知的暖流,在两人心中同时涌起。虽然分别近两年,但那份在战火中建立的、基于共同理想的特殊情谊,并未因时间和距离而褪色,反而在此刻重逢的惊喜中,变得更加清晰和珍贵。
“那封信……”林瀚章几乎要脱口而出,想问那封夹着迎春花的信她是否收到,但看到周围的环境和忙碌的同事,又把话咽了回去。现在不是详谈的时候。
周文瑾似乎也明白他的欲言又止,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包含着理解,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她轻声说:“看到你一切都好,真好。工作……还顺利吗?”
“顺利,就是千头万绪,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林瀚章感慨道,“你们这里也一样吧?”
“是啊,百废待兴。”周文瑾看着忙碌的处置室,语气坚定,“但总会好起来的。”
沈怡如在一旁看着他们克制又难掩欣喜的交流,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她很识趣地接过周文瑾手里的托盘:“文瑾,这边我来收拾,你和林同志难得见面,多说几句。不过别太久啊,一会儿还有一批伤员要换药。”
周文瑾感激地看了沈怡如一眼。
林瀚章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扰了她们工作,连忙说:“不了不了,你们忙。我就是来对接文件的,还得去行政办公室。知道你也在这里,太好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文件,“以后……以后工作上的联系可能还会不少。”
“嗯。”周文瑾点点头,眼神明亮,“都是为了新武汉的建设。”
简单的道别,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彼此的眼神已经交流了太多。林瀚章怀着巨大的喜悦和一丝恍惚,走向行政办公室。周文瑾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才轻轻吁了口气,转过身,发现沈怡如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笑什么?”周文瑾脸上有些发烫。
“没什么,”沈怡如眨眨眼,“就是觉得,这武汉的秋天,天气真不错。”
周文瑾嗔怪地拍了她一下,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低头继续忙碌起来,只是动作似乎更轻快了些。
窗外的阳光,正好。重逢的喜悦,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这忙碌的医院里,漾开了一圈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