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惊梦识命簿
当夜,贾琏设小宴于其院中,作陪的除却法正,仅有寥寥几位清客。席间虽无昨日大宴之奢华,却也精致异常。贾琏兴致颇高,不住劝酒,法正推辞不过,兼之心中积郁,不免多饮了几杯。他本就病体未愈,加之穿越时空的冲击尚未平复,几巡酒后,便觉头重脚轻,眼前景物渐渐模糊。贾琏见他醉倒,忙命小厮好生搀扶回客房安歇。
法正昏沉间,只觉身子轻飘飘如坠云雾,四周不再是荣国府的雕梁画栋,而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远处似有仙乐缥缈,香气馥郁,非世间所有。
正彷徨间,忽见一位仙子袅袅而来,其素衣胜雪,风姿绝伦,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幽怨之气。仙子见到法正,似不惊讶,只轻叹一声:“痴儿,竟有域外之魂误入此劫数之地。”
法正虽醉意朦胧,神智尚存几分清明,闻此言心头大震,强自镇定揖礼道:“在下法正,字孝直,不知仙子如何称呼?此地又是何处?‘劫数’二字,又从何说起?”
那仙子还礼道:“吾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是也。此处乃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汝本蜀汉之臣,阳寿早尽,然时空错乱,一缕幽魂不归地府,反堕入我这‘金陵十二钗’之命册所系之界,实乃异数。”
“金陵十二钗?”法正蹙眉,他只觉这名字隐隐透着不祥。
警幻仙子颔首,袖袍一挥,眼前云雾散开,现出一座巍峨牌楼,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步入其中,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仙子引法正至一配殿,殿门匾额上书“薄命司”三字。两侧对联写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法正心中一动,这联语凄恻,似有所指。入得殿中,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警幻仙子径取一册,递与法正,道:“此乃汝所入之界中,一众女子之命数判词,汝可观之,或可解汝心中之惑。然天机不可尽泄,汝需谨记,观之即可,万不可强行干预,否则因果缠身,恐汝这异数之魂亦将灰飞烟灭。”
法正双手微颤,接过那册,只见封面上书“金陵十二钗正册”。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
首页便是一幅画,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判词云: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法正虽不明画意,但“玉带林中挂”一句,令他猛然想起日间所见那弱柳扶风、眉目似烟的林黛玉,其名中正有“林”字。而那“金簪雪里埋”,寒意刺骨,绝非吉兆。他心头一沉,继续翻看。
后面几页,画意判词愈发奇诡:有美人悬梁自缢(“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判云:“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有女子遭虎狼追逐(“后面又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判云:“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更有弓挂香橼、佛前海灯等意象,判词字字泣血,句句含悲,竟无一人得善终。
法正越看越是心惊,额角渗出冷汗。他一生历尽战乱,见过无数生死,却从未见过如此集中、如此凄艳的命途预告。这薄命司中所载,分明是一场早已注定的、盛大而惨烈的悲剧!
“这……这竟是何意?”法正抬头,声音微哑,“仙子,此册中所载之女子,莫非便是……”
“正是汝今日所见之荣宁二府中之金钗。”警幻仙子叹道,“贾府如今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盛极必衰,终有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一日。此乃天命注定之劫数,非人力可挽。”
法正脑中轰然,白日所见那些鲜活灵动的面容——宝玉的纯真、黛玉的灵秀、乃至王熙凤的泼辣精明——竟都要走向如此凄凉的结局?他虽为局外人,亦感怵目惊心。
“仙子既知天命,为何不示警于彼等?”法正忍不住问道,他骨子里那份谋士的机变与不甘又浮现出来。
警幻仙子摇头:“痴儿,命由天定,亦由己生。此等女子,皆因前世情债,今生来还。便是示警,心性已成,宿命难改。譬如林黛玉之还泪,薛宝钗之冷香,皆有其因果。强加干预,不过是徒增孽障罢了。”她凝视法正,目光深邃,“汝乃异数,本不应在此。然既来之,或亦是缘法。汝可旁观,可体悟,却切记,莫要妄动改变之念。否则,非但救不了她们,恐连汝自身这缕游魂,亦将卷入这万丈红尘之劫,永世不得超脱。”
言毕,警幻仙子袖袍再挥,法正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脚下云雾顿生,整个人向后跌去,耳畔犹听得仙子最后告诫:“切记,切记,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声音渐远,终不可闻。
“先生?先生?”
法正猛地惊醒,只觉头痛欲裂,窗外已是天光大量。一小厮正立于床前,轻声呼唤。
“何事?”法正抚额坐起,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尤其是那本“金陵十二钗”册子上的判词,字字句句清晰得可怕。
“回先生,琏二爷让小的来问,先生昨夜歇得可好?若身子爽利了,政老爷想请先生过去一叙,说是有些经义上的疑问想请教。”小厮恭敬回道。
法正定了定神,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政老爷?便是昨日席间那位气质端方的贾政。他深吸一口气,道:“有劳回禀,在下稍作梳洗便去。”
用罢早饭,法正随小厮往贾政书房而去。一路上,他刻意留心观察,只见园中丫鬟仆妇来往穿梭,或嬉笑,或低语,看似一片祥和。然而,在法正眼中,这繁华景象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薄纱。他看那池边垂柳,想到的是“玉带林中挂”的谶语;见那穿金戴银的妇人,想到的是“金簪雪里埋”的悲凉。就连昨日觉得活泼有趣的宝玉,此刻想来,其言谈行止,在那“白茫茫大地”的终局映照下,也透着一股不祥的顽劣与虚妄。
行至贾政书房外,忽听内有争执之声。一个年轻激动的声音道:“……父亲何必整日逼我读那些劳什子八股!不过是沽名钓誉之物!孩儿见了便头痛!”
另一沉稳声音斥道:“孽障!不读圣贤书,将来如何立身扬名?难道整日在内帏厮混,便有出息了不成!”
法正听出是宝玉与贾政父子争执。小厮面露尴尬,进退两难。法正示意他稍候,自己则立于廊下,心中复杂难言。这贾宝玉厌恶经济仕途,在法正这曾位居尚书台的谋臣看来,自是荒唐不经。但经历了昨夜梦境,再思及宝玉那些“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奇谈,法正忽然有了一丝了悟:或许这少年并非全然顽劣,而是天生与这浊世格格不入,其纯真本性,恰恰是这即将倾颓的富贵场中最脆弱、也最易碎的美玉。
片刻,书房门开,宝玉眼圈微红,低头快步冲出,几乎撞到法正,也只胡乱一揖,便跑开了。贾政随后走出,面有愠色,见到法正,勉强挤出笑容:“犬子无状,让先生见笑了。”
法正还礼:“政公言重了。少年心性,原是如此。”
二人入内坐定,贾政果然问起《春秋》微言大义。法正虽心中有事,但学识渊博,应对自如,令贾政频频点头,十分钦佩。言谈间,贾政不免又叹起宝玉不肯上进,家业后继无人之忧。
法正听着贾政对家族未来的隐忧,再结合梦中警幻仙子之言,心中雪亮:这贾府之败,已非一日之寒,乃是内外交困、气数将尽的必然。他这位精通权谋、曾助刘备在夹缝中开创基业的蜀汉尚书令,此刻面对这注定的衰亡,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献策?如何献?难道要他对贾政说“贵府小姐们皆薄命,公子乃情痴,家业将覆,早作打算”?且不说无人会信,即便信了,那梦中警幻的严厉警告犹在耳边——妄动改变之念,恐引火烧身。
正思绪纷乱间,忽有丫鬟来报:“老太太那边传饭了,请政老爷和法先生过去呢。”
法正随贾政往贾母上房去。途经一处院落,忽闻一阵悠扬的笛声,如泣如诉,正是昨夜所闻。法正不禁驻足,问道:“政公,此笛声是……”
贾政道:“哦,是颦儿那丫头。她身子弱,又好这些诗词音律,时常吹奏排遣。”
颦儿……林黛玉。法正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幅“两株枯木,玉带林中挂”的画页,以及“堪怜咏絮才”的判词。他望向那笛声传来的小院,竹影婆娑,幽静异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怜悯与叹息。这少女的才华与灵性,他昨日已窥见一斑,然而她的命运,却早已被标注在“薄命司”的册子上。
席间,法正愈发沉默。他冷眼旁观,见宝玉虽挨着贾母坐下,目光却不时瞟向黛玉;见黛玉神情淡淡,偶尔与宝玉目光相接,便迅速避开,嘴角却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甜意;见宝钗举止端庄,言谈得体,处处周全,却似总隔着一层什么;见王熙凤笑语喧哗,指挥若定,将一场家宴打理得热闹非凡……
这一切,在不知情者眼中是富贵闲愁,是家常琐事。但在法正眼中,却仿佛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台上人演得投入,唯他这偶然闯入的看客,知晓那悲剧的终局。欢笑愈炽,他心头的沉重便添一分。
是夜,法正独坐客房,久久无法入眠。窗外月华如水,与蜀中的月亮并无不同,但他却身处一个完全陌生、命定悲剧的时空。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他喃喃重复着警幻仙子最后的谒语。这似乎是对通灵宝玉的祝祷,又像是对他的警示。
他,法孝直,一生奇谋百出,从不信命,只信人谋。如今,却要他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袖手旁观吗?
还是说,他这“异数”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变数?警幻仙子只警告他莫要“强行干预”,但若他只是因势利导,略作点拨,是否也算违背天命?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法正的目光渐渐由迷茫转为一种深沉的锐利。他想起诸葛亮北伐前那句“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他虽不在蜀汉,面对这即将倾颓的贾府,面对这些注定薄命的女子,他是否真的能完全置身事外?
或许,他需要更仔细地观察,更深入地了解这府中的每一个人,每一股暗流。毕竟,知己知彼,方能……虽不一定能百战不殆,但至少,能让他这意外的穿越,多几分意义,少几分遗憾。
第一步,该从何处开始?法正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茶几上划过一个名字——宝玉。这个整个悲剧的中心,或许也是解开迷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