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的手还没松开那枚星核碎片,老姜头抛出的药囊已在半空炸裂。灰黄的粉末撞上血红丝线,像沙粒打在铁网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红丝一顿,血锥下落的速度慢了半息。
这半息,够了。
他闭上了眼。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逃避。而是他知道,再睁眼时,得看见不一样的东西。
明心眼悄然运转,视野里不再有石壁、火把、敌影,只有一片深沉的暗。而在那暗中,一点微光摇曳——那是他心里的“人间灯火”。从前只有几十盏,像是青崖镇夜里零星亮着的几户人家,风吹一下就晃。可现在,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不能输。
这一声喊出去,远方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落星镇码头边,那个咳了三个月终于能喘气的老船工,在灶前给孙子热粥,抬头望了望夜空;
北岭矿洞口,被他用温心藤吊回一口气的少年,正把最后一筐矿石推上坡,抹了把汗笑了;
边境雪村,那位抱着新生儿跪在他面前的妇人,正把一碗药渣倒进土里,轻声说“齐大夫救过我们一家”。
他们的念想,没有谁大声说过,也没人写下来。可就在这一刻,全顺着某种看不见的线,涌进了他的心口。
灯火从几十盏,翻到了上百,再到数百。
像春夜的萤火漫山遍野地爬上来,不喧哗,却压得整个地下空间都安静了。
齐昭睁眼。
双瞳不再是淡淡的金点,而是整片眼白都被熔金般的光填满。他站着没动,可周围空气微微震颤,仿佛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又停在了他身前。
那些灯火浮了出来。
一盏,两盏,百盏……数百盏虚影围着他缓缓旋转,每一盏灯下都映着一张脸——有老人、孩子、汉子、妇人,有的在笑,有的含泪,有的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全貌,但每一个,他都记得他们喝下药汤时的眼神。
黑袍首领的手抖了一下。
血锥悬在半空,离齐昭头顶只剩三寸。可他的手,再也压不下去。
他瞪着那些灯影,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这是什么邪术?一群凡夫俗子的念头,也敢挡我通神之路?”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手臂肌肉绷紧,额角竟渗出了汗。引星蛊在他掌心疯狂旋转,血光如蛇缠绕,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无形的阻隔。
楚绾站在侧后方,剑尖垂地,呼吸有些乱。她刚才那一击耗力太多,经脉还在隐隐作痛。可当她抬头看见那些灯影时,整个人僵住了。
其中一盏,照出的画面让她心头猛跳。
是三天前,她在药铺后屋昏睡,额头滚烫。齐昭坐在床边,一手搭着她的脉,另一只手轻轻拍着碗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她记得自己当时迷迷糊糊听见了,还嫌吵,翻了个身背对他。
可她从未睁开眼,更没告诉任何人那一刻的细节。
这灯影……怎么知道的?
她盯着那盏灯,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幻术,不是星力投影,也不是记忆剥离那样的强行提取。这是……被记住的真心。
她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靠运气治好那么多人。
他是真的在乎。
在乎每一味药有没有煎透,
在乎病人喝完药会不会打嗝,
在乎老姜头半夜咳嗽几声,
在乎阿蛮偷藏果子时嘴角翘起的样子。
这些琐碎的、凡俗的、不值一提的“小事”,才是点亮灯火的火种。
楚绾慢慢抬起剑。
这一次,她没有调动冷蓝星力,也没有凝神聚气。她只是把剑尖轻轻点在了一盏飘过的灯影上。
像是回应,那盏灯微微一亮,随即化作一道暖流,顺着手臂涌入心口。她胸口的闷痛,竟缓了一瞬。
她低声说:“原来你一直走的,是这条路。”
老姜头靠在高台边缘,拄着拐杖,喘得厉害。他看着下方那个被灯火环绕的年轻人,咧了咧嘴,又赶紧捂住嘴,生怕咳出声坏了气氛。
三年前齐昭发烧那晚,他拆了半副万应散给他灌下去。后来药渣倒进药桶,他顺手捞了些晾干收着,想着哪天还能派上用场。没想到,真等到这一天。
他喃喃道:“臭小子……还挺能耐。”
阿蛮半跪在地上,肩膀的布条已经湿透,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她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齐昭周围的灯火,嘴唇动了动:“原来……齐哥心里装了这么多人啊。”
她本来以为,齐昭就是个话多、爱笑、总给她留糖饼的哥哥。
可现在她才知道,他早就不是那个只会抓药切草的学徒了。
黑袍首领脸色阴沉,猛地一咬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炸开。他双手合十,引星蛊印记猛然膨胀,血锥重新开始下压。
“区区凡人执念,也配称力量?”他嘶吼,“我走的是星核之道,踏的是神途!你们不过是尘埃!”
可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发虚。
血锥每往下一分,那些灯影就亮一分。数百张面孔静静望着他,没有怒斥,没有诅咒,只是看着。可正是这种沉默,让他心底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寒意。
他杀人无数,踩过无数尸骨登顶。可从没人这样“看着”他。
不是仇视,也不是恐惧。
是一种悲悯。
就像大人看一个迷路的孩子。
齐昭依旧站着,没出手,也没说话。
但他身后的灯火,缓缓向前推移了一步。
楚绾握紧剑柄,脚尖往前踏了半步,与他并肩。
老姜头把拐杖在地上敲了敲,虽然站不稳,但也往前挪了寸许。
阿蛮撑着地面,硬是把自己往上抬了抬,龇了龇牙,冲黑袍首领哼了一声。
四个人,五个身影,在灯火映照下,站在废墟中央。
血锥停在齐昭眉心前一寸,再不动了。
黑袍首领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手掌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星力。他死死盯着齐昭,像是要把他烧穿:“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齐昭这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不是什么东西。”
他顿了顿,笑了笑:“我是齐昭,济世堂的学徒。”
黑袍首领瞳孔一缩。
就在这时,齐昭身后的一盏灯影突然晃了晃。
灯下是个年轻女子的脸,怀里抱着婴儿,正对着他笑。那是雪村那位产妇,曾拉着他的手说:“大夫,孩子能活下来,我这辈子都记得你。”
可此刻,那笑容突然凝固了。
灯影边缘,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紧接着,第二盏灯也闪了一下,第三盏、第四盏……像是风中的烛火,开始一根根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