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霞飞路的头班电车还没发车,弄堂里的煤炉先冒了烟。青灰色的烟丝裹着潮气往上飘,黏在斑驳的石库门门楣上,倒像是给那些雕花描了层淡墨。艾懿站在街角的梧桐树旁,指尖攥着围巾的一角——米白色的,边角绣着朵极小的海棠,是上个月她说要去苏州采景,褚砚秋连夜织的。
“小颐,别着急。”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许应麟穿着件深灰色西装马甲,袖口别着枚银质袖扣,“老枪已经带着外媒去虹口那边盯着了,松井要是敢耍花样,《字林西报》和《大美晚报》的记者,能把他那点走私军火的事捅到国际联盟去。”
“你说谁?松井?”艾颐回头时,正看见许应麟从公文包里抽出张照片,照片上是夜色里的吴淞口码头,几艘货轮正往军用卡车上卸木箱,木箱缝隙里露着点深褐色的木仓管。她的呼吸猛地顿了顿——这个……褚砚秋上个月还提过,说R军借着“侨民物资”的名义,往内陆运军火,她正盯着线索,让她别担心。这个松井之前找她拍过亲R宣传片,不过当时就被她果断拒绝了。现在褚砚秋的事还牵扯到了他,她怎么能不担心?从她被R军以“涉嫌通敌”的名义带走,她就没合过眼,夜里总梦见她被关在暗牢刑讯逼问的样子。
“应麟,他们会不会……”她的声音有点发颤,话没说完,就被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打断。许应麟抬头往静安寺方向望了望,眼底闪过丝锐光:“来了。”
两辆黑色的军用轿车正沿着静安路往这边开,车身上的太阳旗在晨雾里晃得人眼晕。车停在租界与华界交界的路口,副驾驶座下来个穿卡其色军装的军官,肩章上是三杠一星,正是R军驻沪特别部队的副队长佐藤。他扫了眼站在路边的许应麟和艾懿,又往斜后方瞥了眼——那里停着两辆黑色轿车,车窗半降,能看见里面举着相机的外媒记者,镜头正对着他这边。
佐藤的脸色沉了沉,走上前用生硬的中文说:“许先生,褚砚秋身体不适,怕是不能立刻跟你们走。”
“身体不适?”许应麟往前走了两步,公文包“啪”地拍在手里,“佐藤队长倒是说说,她好好的一个人,进了你们的驻地三天,怎么就‘身体不适’了?是缺了饭,还是少了药?要是记者朋友们把这话登出去,读者们会不会觉得,贵军对待‘嫌疑人’的方式,不太符合国际惯例?”
他说话时,故意提高了音量,身后的记者立刻往前凑了凑,相机快门“咔嚓”响个不停。佐藤的拳头攥了攥,指节泛白——长官千叮万嘱,不能让这事闹大,尤其是走私军火的证据还在许应麟手里,要是真被外媒曝光,他这个副队长也别想当了。
“哼,算你们厉害。”佐藤咬了咬牙,转身朝后面的轿车喊了声R国语。车门打开,两个士兵架着个人走了下来。
艾颐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褚砚秋。她的长衫上此刻沾了不少污渍,袖口破了个洞,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褐色的擦伤。她的头发乱得很,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可艾颐还是一眼就看出她瘦了——脸颊陷了下去,原本挺直的肩背也塌了些,被士兵架着的胳膊,像是没什么力气。
“砚秋!”艾颐再也忍不住,快步冲了过去。她伸手想扶她,指尖刚碰到她的胳膊,就被她轻轻挣开——不是抗拒,是怕自己站不稳压到她。褚砚秋缓缓抬起头,眼底带着明显的疲惫,眼窝下是青黑色的,可看见她时,还是扯出了个浅淡的笑:“我没事,别担心。”
“没事?”艾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抬手想擦,又怕碰到她的脸,只好攥着她的袖口,声音哽咽,“你看看你,衣服都破了,脸也这么白……他们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褚砚秋微微顿了下,又轻轻摇了摇头。艾颐仔细观察着她,虽然刚才她的动作很小,但艾颐还是发现了。褚砚秋嘴唇干裂着,说话时气息有些不稳,“不用担心,我……我就是没怎么睡好,不碍事。”
她嘴上说着“不碍事”,可身子却晃了晃。艾颐赶紧伸手揽住她的腰,指尖触到她腰间的布料,明显感觉到她腰上的肉少了不少。而这厢褚砚秋在艾颐手触碰到她腰侧的时候,不自觉的抖了抖。艾颐心疼的看着褚砚秋,抬头瞪了眼佐藤,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佐藤队长,我朋友要是有什么后遗症,我会让律师跟贵军好好谈谈,讨个说法。”
佐藤没接话,只是冷着脸朝士兵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许应麟走过来,看了眼褚砚秋的状态,对艾颐说:“先带她去车上休息,我跟佐藤把后续的事谈完。”
艾颐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扶着褚砚秋往旁边的车上走去。褚砚秋的脚步很轻,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攒力气,走到车旁时,她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许应麟:“许老板,证据……”
“放心,”许应麟朝她递了个安心的眼神,“我已经跟老枪说好,副本留了三份,一份给了外媒,一份存在租界银行的保险柜里,还有一份……”“还有一份在我这儿。”艾颐低声道。
褚砚秋松了口气,靠在艾颐身上,任由她扶着坐进车里。艾颐撩开车帘,把手里的羊毛围巾轻轻裹在她脖子上,围巾上还带着她身上的温度。褚砚秋本能的往旁边躲了躲,离的艾颐远了些,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耳语:“让你担心了。”艾颐愣了愣,“知道就好。”语毕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碰到他微凉的皮肤,心里更疼了,“以后不管什么事,都要跟我说,咱们是同志,你不能一个人扛着。”
褚砚秋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艾颐低头看着她的睡颜,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车缓缓动了起来,车轮压在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艾颐掀开车帘一角,往后面看了眼——许应麟正跟佐藤说着什么,佐藤的脸色很不好,却只能点头。不远处的外媒记者还在拍照,阳光渐渐升了起来,晨雾散了些,照在静安路的梧桐树上,投下细碎的光。
她轻轻拢了拢褚砚秋身上的围巾,把她往自己身边又揽了揽——回来了就好。
只是艾颐不知道,此刻在虹口的R军驻地,松井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远处的静安路方向,手里攥着份电报,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电报上只有一句话:“军火线断,人已放,许手中有证据,需从长计议。”
松井将电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许应麟,褚砚秋……这事,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