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被风卷着，在青石板路上打了个旋，沾了点街角咖啡馆飘来的焦糖香，又跌跌撞撞地扑向停在公馆门口的黑色福特轿车。
艾颐拢了拢米白大衣的领口，指尖触到织锦内衬的暗纹，是盛家纺织厂新出的料子，细密暖和。她站在许公馆处的壁灯下，影子被拉得修长，深吸了一口气——这趟来，她占着理，也揣着底气。
门内传来皮鞋踏过大理石地面的声响，许应麟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雕花铁门外。他穿了件深灰的法兰绒西装，没打领结，领口松着两颗纽扣，露出半截冷白的脖颈。见着艾颐，他眉梢没什么起伏，只淡淡扫了眼她脚边那片被风吹拢的梧桐叶，开口时声音裹着点秋凉：“等多久了？”
“没多久。”艾颐抬眼，目光落在他眼底，没绕圈子，“王督军那边的事，我已经办妥了。许先生该兑现承诺了——关于和盛家合作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她的声音不算高，却字字清晰，像秋日里脆生生的柿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许应麟没立刻回答，只抬手解了西装外套的纽扣，随手搭在臂弯里，露出内里浅灰的马甲。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艾颐身侧，目光投向街对面缓缓驶过的黄包车。
“上车。”他忽然说，转身走向那辆福特轿车，拉开车门的动作干脆，没给艾颐拒绝的余地。
艾颐愣了愣，指尖蜷了一下，还是弯腰坐进了副驾。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街面的喧嚣，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许应麟坐进驾驶座，没开顶灯，仪表盘的微光映着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线绷得紧。他没提合作，只握着方向盘，平稳地将车驶离了霞飞路。
车子越开越偏，街景从鳞次栉比的洋行、咖啡馆，变成了低矮的石库门房子，再往后，连房子都稀稀拉拉起来，只剩下两旁光秃秃的白杨树，叶子早被秋风卷走，枝桠像瘦骨嶙峋的手，抓着灰蒙蒙的天。
艾颐看着窗外掠过的农田，地里的稻子早已收割干净，只剩下枯黄的稻茬，心里犯了嘀咕：“你要带我去哪？”
许应麟终于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到了你就知道了。”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车子在一处挂着“盛欣纺织厂”木牌的大门前停了下来。是自家纺织厂？艾颐愣了愣。
在许应麟的招呼下，艾颐跟着许应麟下了车，刚站稳，就被一阵冷风灌了满怀，带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厂区很吵，机器的“咔嗒”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只蝉在深秋里挣扎着鸣叫。她顺着许应麟的脚步往里走，绕过一栋红砖砌的办公楼。
“七小姐，您怎么过来了？”纺织厂的陆经理看着来人，立马迎了上来。“没事，我跟着许会长过来看看，你们继续忙吧！”艾颐微笑着。
厂房是简陋的平房，里侧几十台纺纱机并排摆着，每台机器前都坐着个女工，她们大多穿着打着补丁的短袄，头发用布巾包着，低着头，双手飞快地在纱锭间穿梭。
艾颐的目光落在她们的手上。
那哪里是手？指关节肿得老高，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裂开的口子一道叠着一道，在冷光下看得人心里发紧。有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指尖被纱线勒出一道血痕，没敢停，只飞快地用嘴吮了吮，就又低下头继续干活，肩膀因为冷，微微打着颤。
“她们……”艾颐的声音有点发哑，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看着离她最近的一个女工的手。那女工吓了一跳，忙把手往身后藏。
“七、七小姐……”女工的声音细若蚊蚋，头埋得更低了。
许应麟站在艾颐身后，没说话，只看着她的背影。艾颐的手指蜷得发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转过身，看向许应麟，眼底带着点急切，又有点不容置疑：“得给她们涨工资。这么冷的天，手上裂成这样还在拼命干……”
许应麟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那些女工身上，又转回到艾颐脸上。
艾颐没等他回应，又接着说：“还有，得办夜校。她们大多不识字，办个夜校，请先生教她们认字，教她们算算术，就算以后不在纺织厂干了，也能有条别的活路。上次看到周叔他们，竟然没人提过她们的处境！”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亮得像秋夜的星，带着股不管不顾的韧劲。许应麟看着她，之前眼底的漫不经心渐渐褪去，多了几分认真。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艾颐身边，目光扫过厂房里忙碌的女工，又看向窗外那排光秃秃的白杨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可以试试。”
这几个字很轻，却像颗石子投进了艾颐心里，让她瞬间松了口气。她抬头看向许应麟，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眼神里没了之前的疏离，倒多了点她看不懂的情绪，像秋日里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暗流。
“嗯！”艾颐笑了笑，眼角弯起个浅淡的弧度，“涨工资的事，最好能尽快落实。夜校的场地，要是纺织厂这边不方便，盛家可以出地方——我们在闸北有个闲置的仓库，收拾一下就能用。”
许应麟没接话，只转身往厂房外走。艾颐跟上他，两人并肩走在厂区的土路上，风卷着棉絮，落在他们的肩头。远处传来收工的哨声，工人们陆续从厂房里走出来，大多低着头，快步往宿舍的方向去，只有几个胆子大的，偷偷看了他们两眼，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合作的事。”许应麟忽然开口，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艾颐，“回公馆谈。”
艾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的笑意深了些：“好啊。不过许先生，我得先声明，盛家的合作条件，不会因为这件事有所改变的。”
“我知道。”许应麟点头，目光落在她被风吹乱的碎发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替她把那缕头发别到了耳后。他的指尖很凉，触到艾颐耳尖的时候，两人都顿了一下。
艾颐的耳尖瞬间红了，她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清了清嗓子：“那……我们现在回公馆？”
许应麟收回手，插回西装裤的口袋里，掩饰住指尖残留的温度，点了点头：“嗯。”
两人重新上车，车子驶离纺织厂的时候，艾颐回头看了一眼。厂房的帆布还在风中摇晃，工人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宿舍区的拐角，只有那台纺纱机的“咔嗒”声，还隐约飘在风里。她靠在椅背上，心里忽然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许应麟握着方向盘，眼角的余光偶尔会扫过艾颐。她靠在椅背上，侧脸在路灯的映衬下显得很柔和，不像在公馆门口时那样带着锋芒。他想起刚才她蹲在女工面前时的样子，眼底的急切和心疼不是装出来的——这个盛家小姐，和他想的不一样，跟调查的结果更是大相径庭。
车子驶上霞飞路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暖黄的光透过车窗，落在两人身上。艾颐看着窗外掠过的霓虹招牌，忽然开口：“许先生，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女工吗？”
“见过。”许应麟的声音很轻。
艾颐没说话，只是侧脸看着他，了然般的点了点头。车子在盛公馆门口停下，许应麟熄了火，没立刻下车。车厢里很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电车叮当声。
“爱颐。”许应麟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不是“艾小姐”，也不是“盛家小姐”。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郑重，“合作的事，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艾颐看着他，点了点头：“好。我等你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