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走上前，小小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王敬忠那因为激动和紧张而紧握的拳头。
“朕的意思是，朕长大了。”
“以前，朕无法言语，无法亲政，需要王爱卿你，用你的智慧，将朕的‘神意’，转化为臣子们能懂的语言。”
“但现在，朕可以自己说了。”
他抬起头，用一种无比清晰，无比坚定，不容任何反驳的眼神，注视着王敬忠的眼睛。
“所以，王爱卿，朕希望你，从今天起，停止你所有的‘解读’和‘联想’。”
“朕的旨意，没有背后深意，没有弦外之音，更没有什么治国大道的神谕。”
“字面意思，就是全部意思。”
“朕说一，你便做一。”
“朕说漕运改革，你便去给朕把运河治理好。”
“朕说严查贪腐，你便去给朕把那些贪官污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揪出来！”
“仅此而已。”
炎辰向前踏出一步，与老臣的距离不足三尺。
他抬起眼，目光里没有半分神性，只有属于君王的清醒与决断，声音平稳地问道：
“王爱卿，朕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王敬忠呆立当场。这番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暴”的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将他脑海中所有关于“神谕”、“天机”的华丽楼阁，砸得粉碎。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神性，没有疏离，没有高高在上。
有的，只是一个君主，对一个臣子，最纯粹，最直接的……信任与托付！
一瞬间，王敬忠只觉天旋地转，但很快，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感席卷全身。他终于明白了。
陛下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为他粉饰神性的“代言人”，而是一个能为他披荆斩棘的“执剑者”！
这，才是真正的君臣之道！
陛下不再需要一个为他代言的“神棍”了！
陛下长大了！
他需要一个能够精准执行他意志，为他分忧解难的臣子！
自己之前所有的惶恐，所有的猜测，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
他以为自己被“架空”了，以为自己失去了价值。
殊不知，陛下是为他，也是为所有忠臣，指明了一条全新的，更加光明的大道！
从“揣摩天意”，到“聆听圣训”！
这，不是贬谪，这是真正的重用！
想通了这一切，王敬忠只觉得浑身上下，豁然开朗！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从胸中喷薄而出！
他挺直了那因为常年躬身而有些佝偻的腰背。
他将那杯已经凉了的茶，稳稳地放在旁边的案几上。
然后，他后退三步，整理衣冠，对着龙椅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真正的，君臣大礼！
他双膝跪地，双手交叠，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
“咚！”
这一拜，没有了之前的狂热与崇拜。
只有，一个臣子，对一个君主，最崇高，最坚定的敬意！
“老臣……”
王敬忠抬起头，老眼中精光四射，声音不再嘶哑，不再激动，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铿锵有力的决断！
“遵旨！”
“陛下但有所命，老臣，万死不辞！”
炎辰看着下方跪拜的老臣，稚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位臣子。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的门开了。
王敬忠走了出来，他那常年因思虑和躬身而微驼的脊背，此刻竟挺得笔直。
浑浊的老眼中，昔日的狂热与揣摩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如水般沉静，又如刀般锋锐的光。
等候在外面的闻人泰等人，立刻围了上来。
“王大人！怎么样？陛下又传授了何等天机？”
“快说快说！那漕运背后，是不是真的藏着惊天大计？”
“陛下是不是让你，下一步就去查抄李思远在江南的私产？”
众人七嘴八舌，脸上写满了八卦与期待。
然而，王敬忠却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开始他的“解读”。
他只是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和严肃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沉声宣布：
“诸位，奉陛下口谕从今日起，‘承天殿角落研讨会’，解散。永久解散。”
众人顿时一愣。
王敬忠没有理会他们的错愕，他举起手中那份已经有些褶皱的圣旨，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冷冷地说道：
“陛下有旨，圣意已明，无需解读！”
“闻人将军！”
“在！”
闻人泰下意识地挺直了身躯。
“陛下让你整顿军备了吗？”
“……未曾。”
“户部陈大人！”
“在！”
“陛下让你清洗朝堂了吗？”
“……也未曾。”
王敬忠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刮过每一个人的脸。
“既然陛下都未曾说过，尔等，又在瞎琢磨什么？！”
“我等身为臣子，天职为何？是揣摩君父之心，还是执行君父之命？！”
“一群蠢货！”
王敬忠一声暴喝，将在场所有人都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个低下头，不敢作声。
他将与陛下的那番对话，省去了细节，只将核心意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了众人。
最后，他举着圣旨，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
“我等，都要转变思路了！”
“以前，我等是在黑暗中，仰望星空，揣摩天意！”
“而现在，是天日昭昭，圣君亲临！我等要做的，不是去解读阳光为何温暖，而是要去沐浴着阳光，耕耘脚下的土地！”
“陛下的智慧，已无需我等解读！我等要做的，唯有，也只有——”
他顿了顿，将两个字，重重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执行！”
“都听明白了没有？！明白了，就给老夫滚回去干活！谁再敢私下里瞎琢磨，别怪老夫的漕运督察卫，第一个就去查你家的水表！”
说罢，王敬忠将圣旨往怀里一揣，拂袖而去，留下了一众被骂得晕头转向，却又若有所悟的核心大臣们，在风中凌乱。
一个全新的，属于君与臣的时代，就以这样一种啼笑皆非，却又无比郑重的方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