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忠那句“对着此堤,给老夫冲锋!”吼出来,整个黄河大堤,连同呜咽的风声,都为之一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何坤和他身后那群白白胖胖的官员,脸上的表情,像是被雷劈过的蛤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动不动。
冲锋?用三千重甲铁骑?去冲一座高三丈、厚六丈,用铁水浇灌的石堤?
这老头子是疯了,还是我们疯了?
就连身经百战的闻人泰,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身旁这位须发皆张,双目赤红,状若疯然而,王敬忠的反应魔的御史大夫,又看了一眼那座在阴沉天色下,宛如巨兽般盘踞的“百里金汤”,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王大人……你,你再说一遍?”
闻人泰的太阳穴青筋暴起,他一把抓住王敬忠的胳膊,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敬忠!你疯了不成!那是三千条人命,是我镇西军的袍泽弟兄!不是给你用来验证你那套疯话的石头!”
这要是真冲上去,别说堤倒不倒,他这三千精锐铁骑,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变成嵌在石头缝里的肉饼!
“本官说,冲锋!”
王敬忠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与疯狂,
“这是陛下的旨意!你没看到吗?陛下刚才那一脚,就是天启!是神谕!他在告诉我们,这所谓的金汤,就是个样子货!一冲就垮!”
何坤终于从石化状态中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王敬忠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
“王大人!冤枉啊!使不得啊!这可是国之重器,是抵御黄河天险的屏障啊!您就算要杀微臣,也不能拿这大堤,拿两岸百万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啊!”
他身后的一众官员也如梦初醒,纷纷跪倒在地,哭喊声震天动地。
“王大人三思啊!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
“闻人大将军!您可不能听这老糊涂的疯话啊!这要是冲了,大堤真垮了,这滔天大罪谁担得起?”
一时间,整个堤坝上乱成了一锅粥。
忠臣在咆哮,奸臣在哭嚎,而手握兵权的闻人泰,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
他相信王敬忠的忠诚,也隐约觉得小皇帝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门……不,是神异。
可让他拿三千袍泽的性命去赌一个“神谕”,这……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个被所有人当成“神谕”源头的炎辰,此刻却难受得快要爆炸了。
这些人的争吵声、哭嚎声,混合着黄河那股狂躁、暴戾的“龙气”,像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神魂。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胸口堵得发慌,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他讨厌这种感觉。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王敬忠和闻人泰身上,陈无病也急着去劝架,炎辰像一只小泥鳅,悄无声息地从人群的缝隙里溜了出去。
他沿着大堤的斜坡,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
堤坝下面,因为前几日下过小雨,河滩上积了一大片松软湿润的黄泥。
当小小的龙靴踩进泥地,发出“噗唧”一声,一种冰凉柔软的触感,顺着脚底板传来时,炎辰胸中那股烦恶之气,竟奇迹般地消散了一丝。
他低头看着陷入泥中的脚,又看了看满地的“玩具”,原本紧皱的小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好像……挺好玩的。
于是,在堤坝上,一群国家重臣为了“神谕”吵得面红耳赤,几乎要上演全武行的时候。
堤坝下,大炎王朝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被江南百万百姓奉若神明的“神君陛下”,正蹲在地上,像个最普通不过的野孩子,开开心心地……玩起了泥巴。
他先是抓起一把泥,感受着泥浆从指缝间挤出的奇妙触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纯粹的笑容。
玩了一会儿,他觉得不过瘾。
他开始用小手在地上,挖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沟壑,这就是他的“黄河”。
他又从旁边弄来更多的湿泥,在“黄河”两岸,堆起了两道同样歪歪扭扭的“堤坝”。
看着自己的杰作,小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很快,他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光有河,有堤坝,不够好玩。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几颗,被河水冲上岸的鹅卵石上。
他跑过去,捡了几颗小石子,然后兴冲冲地跑回来,将石子丢进自己挖的“小河”里,把河道给堵住了。
他蹲在那里,歪着脑袋,嘴里还“呜呜”地配着音,想象着被堵住的河水,水位不断上涨,上涨……
然后,他伸出小指头,在“堤坝”一处比较薄弱的地方,轻轻一戳。
“哗啦——”
他自己配的音。
想象中的洪水,瞬间从缺口涌出,淹没了旁边的“田野”。
炎辰玩得不亦乐乎,甚至开始尝试不同的堵法。
在这里堵一下,在那里戳个洞,看着自己创造的“洪水”四处肆虐,咯咯地笑出了声。
堤坝上的争吵,终于在一个校尉惊恐的尖叫声中,戛然而止。
“陛……陛下!您怎么跑那儿去了!”
所有人猛地回头,顺着校尉手指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
他们的小皇帝,那个痴痴傻傻的吉祥物,那个刚刚降下“神谕”的神秘君主。
此刻正浑身沾满泥点子,蹲在河滩上,像个二傻子一样,专心致志地玩着泥巴。
何坤等人见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过去。
完了!疯了!这回是真疯了!
不光御史大夫疯了,连皇帝都是个疯的!
闻人泰也是一脸的黑线,他甚至开始严重怀疑,自己当初在京城是不是眼花了,怎么就觉得这小皇帝身上,有太祖的霸气呢?
这分明就是个没长大的奶娃娃!
然而,在所有人眼中荒诞不经的场面,落入王敬忠的眼中,却让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亮起!
他没有看小皇帝身上的泥点,而是死死盯着陛下手下的动作!
挖沟为河……堆泥为堤……投石堵塞……然后,指尖轻轻一戳,人造的“堤坝”轰然溃决!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入王敬忠的脑海!堵塞!是堵塞!
陛下不是在玩泥巴,他是在用最简单的方式,向自己演示黄河决堤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