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华妃惯用的欢宜香,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眼花的奇异味道。
华妃把自己裹在一床明黄锦缎夹棉被里,里面还放了两个汤婆子,她那张艳丽逼人的脸孔被闷蒸得浮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额角鬓边,细密的汗珠不受控制地沁出来,又沿着紧绷的肌肤缓缓滑落。
没办法,为了装病,忍了!
颂芝跪在脚踏上,手里攥着一块浸透了冷水的细棉巾子,隔一会儿就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汗湿的鬓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可那汗意却像是跟她作对,刚擦去一层,转眼又密密地冒出一层。
华妃不耐地蹙紧描画精致的远山眉,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咕哝,烦躁地扭动了一下被厚重锦被束缚得几乎无法动弹的身体。
“娘娘,忍忍,千万忍忍,”颂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安抚的颤音,“皇上……皇上已经在路上了,苏公公方才打发小太监来传过话,圣驾刚下朝就得了娘娘您重病的消息,正往咱们这儿来呢。”
华妃闻言,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灼人的火星,艰难地穿过被厚被捂得发烫的胸腔。
她强行压下翻腾的不适和燥热,努力调整着脸上的表情,试图挤出几分病态的柔弱。
她恨恨地想,这装病的苦肉计,真不是人干的活儿!下次再演,非得选个腊月寒冬不可!都开春了还得裹着三层被,简直是要把她年世兰活活蒸成一道御膳房的清蒸鲈鱼!
“太医呢?都叮嘱好了?”她的声音从被褥缝隙里挤出来,带着被热气蒸腾的沙哑。
“娘娘放心,王太医就在外间候着,该说什么,一个字都不会错。”颂芝连忙应道,手下擦拭的动作更轻更快了些。
殿外,由远及近传来内侍尖细而清晰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那声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翊坤宫上下瞬间绷紧。
颂芝立刻丢开手中棉巾,迅速整理好华妃鬓边几缕被汗濡湿、显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又飞快地将被角掖得更严实些,确保那“病骨支离”的造型完美无缺。
她随即后退两步,垂首肃立,屏息凝神。
厚重的门帘被两个小太监恭敬地掀开,皇帝大步走了进来。
他今日来的匆忙,还未换身常服就到了翊坤宫,眉宇间带着几分刚下朝的倦意,还有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愠怒,显然是因昨夜刘畚那番指控而起的余波未平。
“世兰?”皇帝的目光径直投向那张硕大的雕花拔步床,脚步略有些沉重地靠近。
床榻上的“蚕蛹”艰难地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起身行礼。
“皇……皇上……”华妃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气音,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身子软软地倒了回去。
她挣扎着从层层被褥中探出半张脸,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皇上……臣妾失仪,不能起身恭迎圣驾了……”
她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往日顾盼神飞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只盛满了看到皇帝的惊喜和浓得化不开的委屈。
似是不想叫心上人看到自己如今这憔悴的模样,华妃微微侧过脸,避开皇帝审视的目光,不叫他看清自己。
“躺着!快躺着!”皇帝几步抢到床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脸上的冷硬似乎被眼前的景象融化了几分。
他伸手,探向华妃露在被外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滚烫湿滑的皮肤,那热度烫得他眉头立刻锁紧。
“怎地病得如此凶险?昨儿个不还好好的?”他的目光扫过床榻边小几上堆着的几卷翻开的医书,还有几页凌乱散落的、写着潦草笔记的宣纸。
早已躬身等候在侧的王太医适时上前一步,深深作揖,语调沉痛而清晰:“回禀皇上,娘娘此症来得急骤。”
“微臣细细诊过,娘娘脉象虚浮,气血两亏,尤其这数日……应是……应是操劳过度,心神耗损所致。”
“操劳过度?”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锐利地扫过太医低垂的头颅,不年不节的,华妃有什么可操劳的?
至于防疫……华妃和皇后一个负责东六宫,一个负责西六宫,皇后这个惯常突发头风的还没出事,华妃这个身强体健的倒是病了?
没道理啊没道理!
太医头垂得更低,声音却清晰了些:“是……是。”
“微臣斗胆询问过颂芝姑娘,颂芝姑娘言道,娘娘心系皇上忧心时疫,夙夜难眠,近几日……更是连夜翻阅《伤寒杂病论》、《瘟疫论》等古籍医书,试图从中寻得些许应对之策,为皇上分忧……”
“这寝殿之中灯火常常彻夜不熄……娘娘身子虽一向康健,可这般殚精竭虑,又兼夜间更深露重,更有倒春寒一事,这才……这才……”
“娘娘心系疫病,夙兴夜寐,微臣以为娘娘还是要放宽心思,多注意才好!”太医说完,深深垂下头,仿佛也为华妃的“鞠躬尽瘁”而痛心疾首。
太医的话音刚落,锦帐内便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皇帝看着华妃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听着太医的话,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昨夜刘畚那张涕泪横流、指证华妃陷害惠嫔假孕的嘴脸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那份被欺骗和愤怒灼烧的痛感尚未完全平息。
然而此刻,看着眼前这张因高热而潮红、因“忧劳”而憔悴不堪的容颜,看着她身侧那些凌乱的、沾着墨迹的医书笔记……
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深处漾开一圈涟漪。
“皇上……”华妃适时地发出气若游丝的轻唤,眼睫微微颤动,一滴恰到好处的、不知是热汗还是泪水的晶莹液体,沿着她泛红的眼角悄然滑落,没入鬓发,“臣妾……臣妾无用。翻遍这些故纸堆,也未能替皇上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