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依言起身，走到小案边，恭敬地拿起一卷诗稿，垂眸细看。
殿内霎时一片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皇帝的目光并未落在诗稿上，反而像是在打量着甄嬛，半晌，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坐着看吧，不然累的慌！”
甄嬛谢了恩，侧身坐在皇帝身边，姿态恭谨而优雅。
她抬起眼，却并未再看诗稿，而是目光盈盈地看向皇帝，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皇上似乎心绪不佳？可是为朝政烦忧？嫔妾瞧着，您神色似乎有些疲惫？”
皇帝闻言，捏着眉心的手指顿了顿，他放下手，身子往后歪了歪，倚在宽大的软榻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里，裹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的目光扫过案头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本，最后落在甄嬛那张写满关切、酷似纯元的脸上。
烦躁是真，但此刻对着这张脸，他心底那份被前朝后宫琐事搅得不得安宁的烦躁，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并稍加利用的出口。
“唉……”胤禛开了口，声音有些低哑，“倒非烦心朝政，自古以来，前朝后宫一体，只是这……”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过甄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原本只当她是个解闷的替身，可经过温宜宴上那一出，眼前这张酷似纯元的脸，似乎也多了几分属于“甄嬛”自己的影子。
毕竟菀菀从来不会让她的四郎为难，更不会突如其来的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还让他收尾……
皇帝心里的纯元替身，终究只是替身，她似乎有点不太像他的菀菀了！
虽然这点旁人的影子并不妨碍他偶尔怀念爱妻，可他再也不会全然把她当成他的菀菀去珍惜爱护了！
胤禛瞬间想到：华妃复宠，年家势大，需要一个新的、能牵制华妃的靶子，惠贵人有孕，龙嗣为重，暂且动不得。
那眼前这个聪慧、懂得“顾全大局”、又刚得了自己几分怜惜的甄嬛……岂非现成的好人选？
胤禛抬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在案上的一本诗集书页边缘，目光却有些放空，焦点不知落在何处，声音带着难得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
“朝政再难，总有章程法度，可这后宫之事，向来千头万绪，有时比前朝政务还要更令人劳神啊。”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沉地落在甄嬛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寻求认同的意味。
甄嬛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是一面鼓，被重锤狠狠擂响。
前朝后宫之事？甄嬛心头雪亮！
刚刚在门外听到的那几句“宽慰华妃”、“安年大将军的心”、“大局安稳”，瞬间在她脑海里炸开，与皇帝此刻这模糊的叹息、疲惫的眼神、无意识划过书页的手指……完美地重叠、印证！
皇上哪里是在为后宫烦忧？分明是在为如何恢复华妃的恩宠而烦忧！
皇上需要安抚华妃，稳住年羹尧，可今日温宜公主生辰宴上华妃一首《楼东赋》皇上已经给了赏，还说华妃住的偏了一些，之后会去看她……
如此华妃之前安排丽嫔暗中给自己下毒一事可以说是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既然如此，还要如何恩宠华妃呢……
圣宠？有了！宫权？！
对了！华妃之前虽然被太后解了禁足，可协理六宫之权尚未恢复，皇上他是肯定在烦这个！
他需要一个台阶，一个合理恢复华妃宫权，安抚年家，还显得他宽宏大度的台阶！
可是……华妃的宫权是自己和眉姐姐设了局，好不容易才弄掉的，为此自己还被太后罚跪宝华殿，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突然，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甄嬛的脑子，瞬间盖过了方才那点心头的冰凉涩意。
电光石火间，甄嬛已然有了决断。
今日舞鞋之事，她捅了天大的篓子，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完了！
可皇上呢？皇上却只是淡淡一句“无妨”，力排众议，当然主要是敦亲王和华妃的反对，不仅没有对她重罚，还将她置于御座之侧，这份回护之恩，她必须投桃报李！
更何况，对她来说，那不仅是庇护，是恩宠，更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信任！是将她拉出深渊、给她光明的一只手！
君恩深重，何以相报？
今日皇上能为她挡下华妃的雷霆之怒，如今皇上因华妃，或者说因年家而烦忧，她甄嬛，难道不该为君分忧吗？
既然皇上需要一个由头，那她就做这个“懂事”的人！
让一让华妃又如何？不过是一时退让，若能解君烦忧，便是值得！
念头通达，心意已决。
甄嬛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神情愈发温顺柔和。
她下榻跪倒在地，声音放得轻柔，却字字清晰：“皇上，嫔妾斗胆揣测，您可是为华妃娘娘之事烦忧？”
皇帝挑眉看她，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声音温婉似水，带着全然的体贴和“深明大义”：“皇上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嫔妾不能分忧，已是惶恐。至于后宫之事……”
“嫔妾虽愚钝，但也知后宫之事，原该是皇后娘娘统摄全局，只是……”
甄嬛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眼波流转，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体贴，“皇后娘娘凤体虽康泰，但六宫事务繁杂，桩桩件件都要娘娘亲力亲为，长此以往，嫔妾也担心娘娘过于辛劳。”
皇帝原本有些放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甄嬛脸上，他捏着书页的手指停住了，身体也微微坐直了些，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异，随即又被深沉掩盖。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甄嬛，等着她的下文。
甄嬛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依旧平稳：“华妃娘娘……入宫多年，资历深厚。此前协理六宫时，更是六宫叹服，虽偶有疏失……但终究经验是有的。”
她顿了顿，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公允”的态度，“之前丽嫔之事……说到底，是丽嫔自己心思不正，与华妃娘娘又有何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