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光阁那憋死人的庆功宴可算散了。海兰察跟着人流挤出宫门,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才觉着像是从一个光怪陆离、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噩梦里,勉强爬了出来。身上那件绣着四团龙的超勇公蟒袍,又重又硬,硌得肉疼,远不如旧军衣舒坦。顶戴上的双眼花翎,一走一颤悠,像是不停提醒他现在的“阔气”。
可这阔气,落他身上,只觉得是套了副更漂亮、也更沉手的枷锁。皇上那几句“福大命大”、“跟一般人不一样”的话,像一根根冰针,扎他心窝里,拔不出又咽不下。还有画像上那一闪而过的巨熊影子…他知道,绝不是眼花!
回到皇上赏的那座老大、亭台楼阁啥都有的超勇公府,他看着那朱红大门、门口瞪眼的石狮子,还有里头垂手站着、大气不敢喘的丫鬟仆人,心里头没半点高兴,只有浑身不自在的别扭。这地方,太干净,太讲究,也太空太冷,比不上军营里跟弟兄们挤一块儿的汗臭味儿和呼噜声踏实。
他轰走了所有想来伺候的下人,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烧地龙暖和得发燥的大厅里,对着跳动的蜡烛头发呆。左臂的伤口在暖屋里,那阴冷刺痛好像轻了点,但心里头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放在温吞火上慢慢烤。表面看,他是新晋的一等公爵,皇上跟前红人,战功牛逼,恩宠正盛。每天递帖子想来拜见、巴结的官员士绅,能从府门口排出去二里地。各种请吃饭、诗会、听戏的帖子,跟雪片似的飞过来。
海兰察能推就推,实在推不掉的,去了也是屁股长针。他看着那些穿绸裹缎、说言不由衷的奉承话、脸上堆假笑的各路人马,只觉得浑身难受。他们看他的眼神,除了怕和讨好,深处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和…恐惧。像是在看一个不是人的玩意儿,一个力大无穷、打不死的怪物。
他也试着去兵部点个卯,或者去京营里转转。可那些以前的同僚、手下,见了他更是拘谨,说话办事隔着三尺远,一口一个“公爷”,恭敬得让他蛋疼。再没人敢搂他肩膀叫他“海兰察”或者“头儿”了。他像被个无形玻璃罩子扣了起来,孤零零悬在高处。
高处,真他妈冷。
很快,一些风言风语,就顺着各种见不得光的道儿,悄摸吹进他耳朵里。
有的是跟他去过台湾的老部下,私下喝酒喝高了,大着舌头说的:“…公爷您是没瞧见…当时在台湾那巷子里,海公爷那真是…天神下凡啊!那么粗一根着火的房梁砸下来,换别人早成肉饼了…公爷就胳膊伤了下…没几天又生龙活虎…啧啧,真是…真是…”
这话传出去,就变了味。有人说海兰察不是凡人,是星宿下凡,有金刚不坏身。也有人说得更邪乎,说他懂啥邪门法术,能吸敌人血气给自己疗伤,所以越打仗越精神。
还有的是从宫里漏出来的小道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说皇上在紫光阁看着海公爷的画像,愣了半天神,还私下跟贴身太监嘀咕,说这海兰察的运势旺得有点邪门,几次大难不死,怕是身上带着啥“东西”…
甚至有一次,在一个他推不掉的宗室饭局上,有个喝晕了的老王爷,眯着醉眼,拍着他肩膀,半真半假地说:“海公爷啊…你这运气,真是没得说…听说…呵呵,听说西山那边早年出过些‘灵物’…莫不是让你遇上了?分润了点灵气?哈哈哈…”
西山!又是西山!
听到这俩字,海兰察手里的酒杯差点掉了。他强笑着糊弄过去,后背却惊出一层白毛汗。这些看着像玩笑的话,句句都像蘸了毒液的针,精准捅向他最怕人知道的地方。
他开始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像被无数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盯上了。有时候走街上,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有时候在府里看书(他认字不多,但也硬着头皮看兵书,怕露怯),会莫名觉得窗外有人影晃;甚至夜里睡觉,都会突然惊醒,觉得房顶上有极轻的脚步声。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这是冲他来的。有人,或者说,有好几伙人,开始对他这“异于常人”的劲儿,产生了浓厚兴趣,或者说…警惕。
最先憋不住的,是那帮言官御史。几道语气听着软和、却藏着刀子的奏折递了上去,说什么“武臣功高,宜加恩养,以全其节”,又说什么“古之良将,多知进退,善始善终”,明着夸暗里损,字缝里透着一股“功高震主、恐非国家之福”的酸味儿。
海兰察听了幕僚小心翼翼学来的这些话,只是沉默地摆摆手。他心里门儿清,这些摆明面上的玩意儿,不过是探风的纸鸢,真正的杀招,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果然,没过多久,一些更具体、更阴毒的“暗箭”就射过来了。
先是有人在市井间散谣言,说他海兰察在台湾剿匪时,纵兵抢掠,私吞了林爽文藏起来的金山银山,所以才富得流油,建得起那么大的府邸。甚至还有人说得有模有样,说看见他的亲兵夜里偷偷往府里运死沉死沉的大箱子。
这谣言恶毒得很。他海兰察有没有钱,他自己清楚。皇上赏的那些金子,他大多抚恤了战死的手下家里,或者分给了伤残的老部下,自己根本没留多少。建府的钱是内务府按规矩拨的。但这盆脏水泼上来,却很难擦干净,尤其是在那些眼红嫉妒的人心里,更是坐实了他“贪财”的罪过。
紧接着,他派回黑龙江老家,想去给额木格阿玛坟前烧点纸、顺便问问部落近况的两个贴身亲兵,在半道上居然撞上了“山匪”!人虽然侥幸逃了回来,却都带了伤,带的东西也被抢光了。那“山匪”下手贼黑,分明是冲着灭口去的!
消息传回来,海兰察气得浑身哆嗦,一拳砸桌子上,硬木桌面都裂了缝。这他妈哪是山匪?这分明是警告!是威胁!是在告诉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连他远在老家的根,都可能被轻易刨了!
而最让他心惊肉跳的一次,发生在一个深夜。
他因为心烦意乱,睡不着觉,独自一人在后花园里练刀,发泄胸中的闷气。练到浑身大汗,没劲了,才准备回屋。就在他路过花园假山边上时,胸口那枚贴肉戴着的护身符,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烫起来!烫得他几乎要喊出声!
几乎同时,他猛地听到假山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人被捂住嘴发出的闷哼,还有短促的打斗声!
“谁?!”海兰察汗毛倒竖,低吼一声,拔出腰刀就冲了过去!
只见假山角落里,一个黑影正和另一个稍微瘦小点的黑影扭打!见他冲来,那个明显占上风的黑影猛地一记手刀砍在瘦小黑影脖子上,将其打晕,然后像猫一样敏捷地翻上墙头,瞬间消失在黑夜里,快得吓人!
海兰察冲到跟前,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穿夜行衣、蒙着脸的人,已经昏死。他警惕地四下看,除了风声,屁都没有。那个出手打晕人又飞快溜走的黑影,是敌是友?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蹲下身,扯开地上那夜行衣的面巾,是张完全陌生的脸。在他身上仔细搜,除了一些爬墙撬锁的工具和一把喂毒的匕首,没别的。但在他紧身衣的胸口里边,海兰察摸到了一个用细线绣上去的、极其隐蔽的标记——那图案,像是一只收了爪子、却眯着眼随时准备扑人的狼!
和珅!!
海兰察的心像是被冰水泡透,瞬间凉到底!这标记,他模糊记得,在一次宫宴上,见和珅的一个心腹家奴的腰牌上,好像有类似的图!
和珅的人!深夜摸进他的府邸!想干嘛?!难道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子——他们是不是听到啥风声了?是不是冲着他藏在台湾那个密室地下的…黑色小鼎来的?!
虽然那小鼎远在万里之外的台湾,但这帮人无孔不入的探查,还是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和怒火!他们就像闻见血腥味的鬣狗,已经开始围着打转了!
这一夜之后,海兰察彻底睡不着了。他躺在宽大华丽的床上,睁眼到天亮。外面稍微有点动静,他就猛地惊醒,手摸向刀把。
忠诚?自保?
这俩词在他脑子里玩命打架。他对大清有忠诚,对皇上有感激,毕竟给了他出身和功名。可这份忠诚,现在看着多可笑脆弱?皇上那意味深长的话,和珅那笑里藏刀的算计,无处不在的窥探和暗箭…都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在朝廷眼里,他终究是个“异类”,是个需要被防备、被研究、甚至可能被清理的“工具”!
而就在他内心打得激烈,痛苦挣扎的时候,那冰冷恶毒的低语,又像是找到了最好突破口,适时地在他心底响起,充满了嘲讽和煽风点火:
“瞅见没…傻蛋…醒醒吧…”
“这就是你效忠的主子?这就是你保护的朝廷?”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老祖宗的话,说几千年了,你咋就不明白?”
“你现在还有用,所以他们给你肉吃,给你衣穿。等你没用了,或者他们觉得拿不住你了…嘿嘿…”
“那把刀,迟早砍你脖子上!就像你砍那些乱民一样!”
“还等啥?等着被他们像拴狗一样拴起来研究?还是等着被挖出秘密然后挫骨扬灰?”
“早做打算吧…凭你现在的劲儿…加上我…这天下,哪儿去不得?何必在这儿受这窝囊气?!”
这低语一声声,一句句,像毒蛇钻他心里最软、最怀疑的地方,把他那本就晃悠的忠诚,啃得千疮百孔。
海兰察痛苦地捂住耳朵,可那声音是从他脑子里面响起来的,根本挡不住。
他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前面是皇恩浩荡却暗藏杀机的悬崖,后面是戾影忽悠通往未知黑暗的深渊。向左?向右?好像每一步,都是绝路。
荣宠加身的超勇公府,在他感觉来,却比金川的碉楼更凶险,比台湾的密林更憋气。他像一头被困在漂亮笼子里的受伤野兽,感受着四面八方向他射来的、冰冷而贪婪的目光,不知道哪一支冷箭,会在下一刻,夺走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