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察!海都统!恭喜高升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参将重重捶了下海兰察的肩膀,声音洪亮得震人耳朵,“正红旗蒙古都统!参赞大臣!还赏了双眼花翎!乖乖,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小子行啊!”
海兰察被捶得身子晃了晃,左肩旧伤隐隐作痛,他只是微微点头,扯了扯身上紧绷得快要裂开的新官服:“王参将同喜。”
旁边一个瘦高个的游击将军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眼神里闪着好奇和探究的光:“海都统,听说你在金川…好家伙,好几次重伤,肠子都快流出来了,都挺过来了?真有你的!兄弟们私底下都传疯了,说你是不是有啥祖传秘方?还是真像他们说的,有山神爷附体保佑?”
海兰察眼皮都没抬,声音沉闷得像块石头:“命硬罢了,运气好。”
“运气好?”那游击将军啧啧两声,明显不信,“那可是碗口粗的滚木!从那么高的地方砸下来!换别人早他娘的成肉泥了!你这运气也忒好了点吧?跟咱们说说,到底咋回事?”
话没说完,一个面皮白净、穿着体面官服的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正是如今圣眷正隆、权势熏天的和珅和大人。周围官员立刻噤声,纷纷让路行礼。
“恭喜啊,海都统!年少有为,真乃我大清栋梁之才!”和珅笑容满面,声音圆润温和得像抹了蜜,拱手道贺。
众人连忙纷纷躬身:“和大人!”
海兰察也依样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和大人谬赞,奴才愧不敢当。”
“诶,海都统过谦了。”和珅走上前,显得极为亲热,抬手就拍了拍海兰察的胳膊。就在他手掌落下的瞬间,海兰察猛地感到一股极其细微、却冰冷滑腻的触感,像被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舔过皮肤!他浑身汗毛瞬间倒竖!额角那道旧疤突突地急跳起来!
和珅那双总是笑眯成两条细缝的眼睛里,在极短的刹那,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探究的、甚至带有一丝贪婪和戏谑的光芒!那光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却让海兰察从心底最深处感到一股冰寒的恶意!
“海都统这身子骨,真是铁打的啊,”和珅仿佛毫无所觉,依旧笑得亲切,语气充满了关切,“金川那般九死一生的凶险之地,竟也能屡次逢凶化吉,将来必定前程无量,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啊!呵呵呵…”
他又用力拍了拍海兰察的肩膀,这才带着一群唯唯诺诺的随从,笑呵呵地转身离去。
海兰察僵在原地,手心里全是冷汗。那热情洋溢的恭贺、那亲切无比的拍打,在他感知里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阴冷和算计,比金川番兵的冷箭还让人心悸。
旁边的王参将凑过来,一脸羡慕地低声道:“海都统,了不得啊!和大人这是…很看重你啊!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千万别忘了拉兄弟们一把!”
海兰察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盯着和珅那肥胖却异常灵便的背影,心里那股不安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这时,一名太监尖着嗓子出来传旨,声音刺耳:“宣——平定金川有功将士,觐见!”
众人立刻收敛神色,整了整其实已经很整齐的衣冠,低着头,屏息凝神,跟着太监鱼贯进入紫光阁。
阁内香烟缭绕,侍卫持戟肃立,气氛庄严肃穆得让人喘不过气。
“跪——”太监拖长声音喊道。
黑压压一片将领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的声音在殿堂里回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上方御座传来。
众人谢恩起身,依旧垂手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直视天颜。
乾隆皇帝目光缓缓扫过下面站着的功臣们,最终在海兰察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
“按功行赏。”皇帝淡淡道,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太监开始高声宣读那份长长的名单和厚重的赏赐。加官进爵,金银绸缎,令人眼花缭乱。每念到一个名字,都能听到当事人压抑着的激动喘息。
轮到海兰察时,太监的声音格外尖利拔高:“…索伦骁骑海兰察,擢升正红旗蒙古都统,授参赞大臣衔,赏双眼花翎,黄金百两,绸缎百匹!”
周围瞬间投来无数道火辣辣的羡慕、嫉妒的目光。这等恩赏,对于海兰察这样的索伦出身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祖坟冒青烟了。
海兰察再次跪倒,声音平稳无波:“奴才谢主隆恩!”但心里却并无多少波澜。这些耀眼的官位和沉甸甸的黄金,隔着官服,感觉远不如贴肉戴着的那枚温热的、刻着驯鹿星辰的木头护身符来得实在和安心。
“海兰察。”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比刚才更近了些,也更清晰了些。
海兰察心头莫名一凛,肌肉微微绷紧:“奴才在。”
“抬起头来。”
海兰察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目光谨慎地垂着,盯着御座前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不敢与那真龙天子对视。
乾隆皇帝打量着他,目光在他额角那道无法忽视的狰狞疤痕上停留了片刻,缓缓道,语气听不出喜怒:“金川之战,历时五载,艰苦卓绝。朕听闻,尔每每临阵,身先士卒,负伤多处,犹死战不退,可有此事?”
“奴才…份内之事,不敢居功。”海兰察硬着头皮,用最稳妥的方式回答。
皇帝微微颔首,脸上似乎露出一丝赞许的神情,但那双深邃得不见底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让人心慌的光芒。“嗯。朕还听说…你在战场上,似有些非同寻常之‘际遇’?有几次重伤,医官都已摇头,几无生还可能,你却皆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可有此事?”
这话问得看似轻描淡写,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猛地扎进了海兰察的心窝子最深处!
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僵,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皇帝怎么会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次?是缅甸瘴气林里的诡异遭遇?还是金川那几乎把他砸成两截的滚木重创?他到底知道了多少?难道…
他猛地想起离京时城楼上那冰冷如毒蛇的一瞥,想起这紫禁城九重深宫深处可能隐藏的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难道皇帝身边,也有能感知到那“玩意儿”存在的高人?或者…皇帝本身…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感觉到胸口那枚护身符似乎在微微发烫,而额角的疤痕也开始隐隐跳动,像是某种回应。他拼命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用尽全力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尽量含糊地回道:“回皇上话,奴才…奴才只是命硬,糙惯了,运气比旁人稍稍好些…全赖皇上洪福齐天,将士们用命死战…”
乾隆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挂着那丝淡淡的、高深莫测的笑意,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不置可否。但那道目光却像是能穿透一切伪装,直直看到了海兰察勉强维持的镇定之下,那深不见底的不安和拼命隐藏的秘密。
“哦?只是运气好?”皇帝轻轻重复了一句,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和探究,“看来,我大清勇士,确是得上天眷顾,洪福齐天啊。”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但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片刻的沉默,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追问都让海兰察感到窒息和恐惧。就像是一只盘踞在高处的猫,在玩味地、饶有兴致地盯着爪下瑟瑟发抖却无力逃脱的老鼠,并不急于立刻吃掉,只是享受着这种彻底掌控一切的感觉。
“好了,尔等皆是国之栋梁,往后更要尽心竭力,报效朝廷,不负朕望。”皇帝终于挥了挥手,结束了这次令人心悸的觐见。
海兰察如蒙大赦,连忙叩头谢恩,跟着众人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气氛压抑的紫光阁。直到走出那朱红的高大门槛,来到外面空旷的广场上,被料峭的冷风一吹,他才感觉稍微缓过一口气来,后背的簇新官服内衬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叙功大典结束,众人各自散去。不少相熟的将领围过来向海兰察道贺,言语间充满了羡慕和奉承。海兰察勉强挤出笑容应付着,心思却早已不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官服之下,那枚护身符依旧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温热。又抬手用指节蹭了蹭额角,那道狰狞的疤痕也依旧突兀地存在着。
恩赏是实实在在的,官位是顶顶荣耀的。但他心里头没有半点欣喜快慰,只有更加沉重的、巨石般的疑虑和不安。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张无形无际的巨网,从遥远的、自由的鄂温河畔,到缅甸那闷热致命的瘴疠丛林,再到金川那吃人血肉的冰冷碉楼,最后被一步步拖入这天下最繁华也最森严的紫禁城深处。而这张巨网的两端,似乎就牢牢牵在那些隐藏在重重宫阙、锦绣繁华背后的、冰冷莫测的目光手中。
京华的赏功之日,阳光明媚,恩宠浩荡,羡煞旁人。但海兰察的心,却沉在冰冷漆黑的暗影里,看不到半点光亮。他像一个被套上了华丽戏服的提线傀儡,站在灯火通明、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却茫然不知那牵动自己一举一动、乃至生死命运的线,究竟握在哪一只手里,下一步,又会被拽向何方,是青云直上,还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