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时候，我谈了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那是青春里最炽热的一笔，浓墨重彩，仿佛全世界都为我们让路。刘九儒，那个名字曾是我心跳的同义词。我们曾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许下诺言，在晚自习后的夜色中偷偷牵手，在毕业典礼上相拥而泣——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我们坚信，什么都不会将我们分开。
直到填报志愿后那个夏天，我撑着伞站在刘家别墅门口，狂风卷着雨水抽打在我身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按了无数次门铃，却只得到一片死寂的回应。那天之后，刘九儒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多年后，我已不再是那个为爱痴狂的少女。时间是最好的愈合剂，尽管疤痕仍在。
那是个平常的周二夜晚，我刚结束一场线上会议，手机突然响起——一条匿名短信。
「刘九儒回来了。」
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的心湖掀起惊涛骇浪。过去的种种瞬间浮现脑海：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他紧张时抿嘴的样子，他拥抱我时怀里的温度，还有那个暴雨如注的下午，他无声无息地从我的世界撤离。
“怎么了？”一条手臂环绕上我的腰间，周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我猛地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没什么，工作上的事。你先睡，我马上就来。”
周叙，我的未婚夫，我们相识三年，订婚六个月。他是一名建筑师，稳重、可靠，给我的生活带来可贵的平静。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没有太多波澜，却有一种踏实的温暖。
安抚他回房后，我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手指飞速打下回复：「与我无关」，而后息屏。
那一夜，我并没有如自己预期的那样获得好眠。
接下来的几周，我试图将那条短信和它引发的情绪波动一同抛之脑后。我和周叙忙于筹备婚礼，看场地、试婚纱、拟定宾客名单……这些琐碎而幸福的准备填满了我的每一天。
直到那个下午。
我作为市场总监，需要与一家新晋艺术画廊商讨合作事宜。秘书告知对方代表已到时，我整理好职业性的微笑，推开会议室的门。
然后，时间静止了。
轮椅上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我，望着窗外出神。那背影陌生又熟悉，像一首忘了大半却旋律依稀的老歌。当他闻声转动轮椅转过身来，我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文件夹掉落在地，纸张散落一地。
刘九儒。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我怎么可能忘记。只是如今，那里面盛满的不再是当年的桀骜不驯，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哀愁。他瘦了很多，颧骨突出，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挥之不去的颓丧中。
他显然也没有想到会与我相遇，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几乎是本能地，他慌乱地向后推着轮椅，动作笨拙而生硬，仿佛想要立刻消失在空气中。
“别看我。”
他的声音不大，可我还是听得清楚，声音中带着我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慌乱与脆弱。
我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却只是蹲下身，机械地捡拾散落的文件。
“林总？”助理小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的回答快得近乎失礼，深吸一口气后，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和刘先生先谈，你稍后再过来。”
小杨疑惑地看了我们一眼，还是点点头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好久不见。”我最终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
刘九儒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指节泛白。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左腿的裤管从膝盖处开始空荡荡的，被精心地折叠固定起来。
“我不知道是你。”他说，依然不看我，“他们说对接的是林总监。”
“是我。”我简短地回答，走到会议桌对面坐下，刻意将目光聚焦在手中的文件上，“那我们开始吧。关于这次合作，我们公司希望...”
“林沐。”他忽然打断我，终于抬起头，眼神复杂，“别这样。”
“别怎样？”我抬眼看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我们现在是工作关系，刘先生。”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刺痛了我。“工作关系。是啊，好。”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机械地讨论着合作细节，气氛僵硬得像在举行某种仪式。我尽量不去看他的腿，但余光总是忍不住瞥向那空荡荡的裤管。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个曾经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的少年，怎么会...
“那就先这样吧。”我最终说道，合上笔记本，“具体方案我会让团队进一步细化，下周再沟通。”
刘九儒只是点点头，操作轮椅向门口移去。
就在他即将出门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问：“你的腿...”
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我，肩膀微微绷紧。
“车祸。”他简短地说，“五年前。”
然后他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会议室里，久久无法平静。
那天晚上，我和周叙在一家新开的餐厅用餐。他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新项目的设计理念，我却心不在焉，只是机械地点头附和。
“沐沐，你没事吧？”周叙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伸手覆上我的手背，“今天开会不顺利？”
我看着周叙关切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愧疚。“今天...我遇见了一个老朋友。”
“哦？谁啊？”他饶有兴趣地问。
“刘九儒。”
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我感到一阵奇特的释然。周叙知道刘九儒的存在——在我们确定关系后的某个夜晚，我向他坦白过这段无疾而终的初恋。当时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已放下。
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伤口看似愈合，实际上只是被掩盖。
周叙的表情微微凝固，但很快恢复如常：“这么巧？他...怎么样？”
“他坐在轮椅上。”我说，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少了一条腿。”
周叙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握紧我的手：“那一定很不容易。”
那一夜，我再次失眠。躺在床上，听着身旁周叙平稳的呼吸声，我的思绪飘回了多年前。
我记得刘九儒在篮球赛夺冠后兴奋地抱着我转圈；记得他为了给我买最喜欢的那家甜品，骑车穿越半个城市；记得他在我生病时守在床边，笨拙地为我煮粥；记得填报志愿那天，我们信誓旦旦地选择同一所大学，坚信未来会一直在一起。
然后就是那个雨天，我站在他家门口，任凭雨水打湿全身，却再也找不到那个说会永远爱我的人。
我曾恨过他，恨他的不告而别，恨他的轻易放弃。时间久了，恨意淡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疑问。
而现在，这个疑问有了新的形态——他为什么会消失？那场车祸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来，他过着怎样的生活？
接下来的日子，工作成了我与刘九儒不可避免的交集。我们每周至少会见一次面，讨论合作进展。起初，气氛总是尴尬而克制，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私人话题，只谈工作。
直到那天下午，我们在画廊查看布展情况。我伸手去够高处的一本资料，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刘九儒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站起来扶我，却因为忘记了自己的残疾而差点从轮椅上跌落。
我及时扶住了他，我们的手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
“对不起。”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同时陷入沉默。
“我还能走路。”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安装了假肢，只是...大部分时间觉得轮椅更方便。”
我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天，”他继续说，目光游离在远处的某一点，“你站在雨里，我看见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你看见我了？”
“我在二楼的窗户后面。”他的声音几乎耳语，“我父亲没收了我的手机，切断了所有联系方式。他说如果我不按照他的安排出国，他就会毁掉你家的生意。”
我怔怔地看着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这么多年的谜团，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解开了。
“你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颤抖着。
“我当时...太年轻，太懦弱。”他苦笑着，“我以为那是对我们都好的选择。”
“对我好？”我感到一阵愤怒上涌，“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走出来吗？我以为你死了，或者从来就没爱过我！”
“那场车祸，”他平静地说，眼神空洞，“就发生在我回国后的第二周。我本想来找你，告诉你一切，乞求你的原谅。但在去医院复查的路上，我乘坐的出租车与一辆卡车相撞。”
我捂住嘴，不敢想象那画面。
“在医院的十一个月里，我经历了三次大型手术和无数次康复治疗。每次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他终于看向我，眼中有什么在闪烁，“但我醒来后看到镜中残缺的自己，我知道我再也配不上你了。”
“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做决定？”我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他愣住了，无言以对。
我转身离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愤怒——对他，对命运，对所有这些无法挽回的错过与伤害。
那天之后，刘九儒试图联系我几次，我都拒绝了。周叙察觉到了我的情绪波动，但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更加温柔地陪伴在我身边。
直到那天，我收到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一本手写日记的复印件和一封简短的信。
「林沐，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了解真相。这些年来，我从未停止爱你，但也明白我们已不可能。为你，我决定开始认真做复健。谢谢你让我明白，自怜自艾是对生命最大的辜负。——刘」
我翻开日记，从我们分别的那天开始读起，一字一句，记录着他的心路历程：被迫出国的无奈，得知我家遭遇变故后的自责，决定回国找我的决心，车祸后的绝望，以及这些年来默默关注我的点滴。
我一夜未眠，读完了整本日记。天亮时分，我站在窗前，看着朝阳缓缓升起，心中五味杂陈。
几天后，我去了刘九儒告诉我的康复中心。透过观察窗，我看见他正在治疗师的指导下，靠着辅助器械艰难地练习行走。汗水浸透了他的运动服，脸上是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但他没有放弃。
我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开。没有进去，没有告别。
两个月后，我和周叙的婚礼如期举行。当我穿着白纱走过红毯，目光在宾客中扫过，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站着，靠着一根手杖，身着深色西装，远远地望着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他微微点头，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平静笑容。
我也轻轻点头回应，然后转头看向红毯尽头等着我的周叙，挽住他的手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平静。
命运的齿轮确实将我和刘九儒纠缠在一起，从轰轰烈烈的爱恋到撕心裂肺的分离，从猝不及防的重逢到最后释然的告别。但齿轮终将转向下一程，带着我们各自走向应有的归宿。
在交换戒指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有些爱情如飓风过境，改变地貌却终会平息；而有些感情如静水长流，温润持久地滋养生命。
而我，终于学会了在风中站立，在水中呼吸。